一堵墙,一世情
2017-11-25周海亮
□周海亮
一堵墙,一世情
□周海亮
男人是女人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下过雨,土墙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墙垒起来,却没垒到原来的高度,那里多出一个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让女人的心颤颤地慌。
夜里,女人听到院子里砰砰两声,像有人跳进来。胆战心惊的女人抽出枕头下面的菜刀,随时准备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里再也没有动静。女人大着胆子来到院子里,竟发现地上躺着两根翠绿的萝卜。女人湿了眼,拾了萝卜,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给两个妞妞熬些汤。
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只有害怕。那是一个身高只及她腰的男人,村人都叫他侏儒。侏儒没有爹娘,更不会有女人。侏儒十几岁去上海混戏班子,混到三十多岁,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没有离开。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长着一张猩猩般丑陋的脸,胳膊长及膝盖,两只眼睛深陷进去,闪着混浊幽蓝的光。他笑着摸金妞的脸时,金妞“哇”一声哭,像撞了鬼。
以后的每天夜里,那缺口都会飞来一些东西—半棵白菜、两块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这些东西让女人和两个妞妞挺过了最难挨的三年。那时,全国人都在挨饿,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白天见着他,女人说:“兄弟,心意我领了,可是你也不好过啊!”他笑,说:“让妞妞们有口饭吃。”女人抹一把泪,转身走,又顿住,回头说:“兄弟,如果夜里闷,就来嫂子家坐坐。”那张丑陋的脸就红了。他不再吱声,低了头匆匆离开。
夜里,女人坐在院子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从缺口扔过来的一把黄豆。女人就着月光慢慢地拣,边拣边哭,直到天明。
饥荒终于过去。尽管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死。可是夜里仍然有东西从那个缺口扔过来,从不间断。白天女人遇见他,说:“兄弟,别再扔了,用不着了。”他嘿嘿笑,不说话。晚上,女人家的院子里,仍然会多出一些东西。
灾难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前兆。村子里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标语,然后有人将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们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还亲如一家的父老乡亲,突然变得如魔鬼般狰狞和恐怖。他们怀疑他在上海通过敌,甚至为敌人送过情报。也许,他们真的是怀疑;也许,那不过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男人挺起胸膛,大声喊:“一派胡言!”当然,他的回答为他招来了更多的耳光。女人远远地看着,心一下一下地紧,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脏。中午,他们命令他站在村里麦场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阳光。女人偷偷烙了两张饼,夹上两块咸菜,对金妞说:“瞅着没人的时候,塞给你叔。”
夜里他被放回来,一个人走进黑暗。女人听他在院子里抽泣,自己也跟着抹眼泪。正哭着,两根萝卜落到她身边。女人终于忍不住了,扯开嗓子号啕……
日子一天天过来,男人和女人都在一天天苍老。可是在晚上,墙的缺口处仍然会飞过来一些东西,从没有一天间断。
后来,金妞远嫁给城里的工人,银妞也嫁给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着银妞来看娘,把礼物放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一会儿回屋,瓦匠说:“娘,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说:“好。”瓦匠说:“还有这墙,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说:“不要。”瓦匠说:“娘,我都听说了。可是叔现在扔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那样的年纪和身材,万一闪了腰……墙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实也是为他好。”女人想想,不吱声了。
女人的墙被加固加高,不见了弧形的缺口。夜里,女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墙那边再也不会扔过来两片薯干或者一根萝卜了吧?月亮从这个树梢钻到那个树梢,女人的心里空荡荡的。忽然,女人听到墙那边嘭一声响,紧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来,疯了一样往那边跑。
门没闩,女人轻轻一撞,就开了。月光下,女人看到矮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挣扎,鲜血染红一脸皱纹和一把胡子。他的手里攥一根萝卜,旁边,翻着一条破旧的长凳,躺在地上的他咧开嘴笑。他说:“妞妞有吃的了……”
三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上的他只会傻笑,婚礼上的她只会流泪,可是无论哪一种表情,都是深入骨髓的幸福……
(原载《今日文摘》 福建吕丽妮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