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
2017-11-25王建生
王建生
椿树
王建生
清明节,我们一家人回老家祭祖上坟。推开老屋的院门,满园春色扑面而来,长寿的银杏树给人惊喜,猛地抽出一尺长的青丝;枫树的红叶被连日来纷纷细雨洗刷一新;两棵近百年的桑树、朴树也青春勃发;最耀眼的是那棵茶花,赶着季节开,粉红叶的花朵把树点缀得晶莹剔透,活像商家特制的圣诞树。抬头一看,唯有北边的那棵大椿树的枝头光溜溜的,树杈上坐着硕大的鸟窝,两只喜鹊在枝头喳喳叫,似乎是欢迎主人的归来。
我猛地一个寒颤:这椿树有点另类——光着身子。这时节,对面塝上早已是桃红李白,门前塘里也是红掌清波,椿树还不见新叶,怎么回事?难道出了问题,我有点小紧张。
妹夫用剪刀小心地划开树皮,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大椿树死了!
我搬来梯子,围着树干,上上下下地搜寻蛛丝马迹。发现了多个虫眼,圆圆的,钉子粗,痕迹已经陈旧,我据此判断——虫是杀手!可马上就否定了,不应该呀,一人抱不过的大椿树,几个毛虫能致命吗?
“渴死的”,妹夫说。院子里地坪砖铺得丝缝不漏,雨水进不去,树渴了,不会叫喊,家里也没人照顾。
几个弟妹手忙脚乱地在树根旁挖了个坑,灌上两桶水,死马当作活马医,希望那椿树原谅我们的过错,回心转意,重新焕发生机。
我还是不相信,笑话,三十多年的椿树早已盘根错节长成了自己的吸收根系,往年没有渴死,一个冬季就渴死了?
我马上给从事林业技术工作多年的朋友打电话,朋友很内行地说:椿树的寿命一般50年左右,土壤条件差的,只能存活三十来年。老死了,寿终正寝了!
寿终正寝,对死者来说是福气——无痛苦的解脱,而给生者却留下了无尽的哀思。如果病上一年半载,在亲人焦虑的目光中闭上眼睛;如果兴师动众的医生护士抢救无效,在医院的白色的病床上停止心跳;如果昨夜还生龙活虎,今朝却不能按时起床,甚至大家误以为熟睡而不忍心叫醒,拖了许久,才发现它早已断气。同样是别离,却千差万别。说出来不怕见笑,椿树的死去,让我自责,让我痛苦。
围着椿树我徒劳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回了我的青年。
我和妻子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兄弟姊妹多,又是长子,好不容易师范毕业回县城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严寒的大地尚在复苏之中,春天的种苗才露出尖尖小禾。我们在老家结婚,没有典礼,没有红地毯,没有婚纱照,我那当了一辈子中学校长的老父亲半夜骑自行车到县城割肉,老母亲踮着一双细脚走三十多里路,到湖边的亲戚家买鱼。凑合着,白天请亲戚叔伯吃餐薄酒;晚上,二十多户的庙下冲湾一家来一人,在报纸糊成的洞房里撒几把糖,敬几杯茶(红糖水),说几句粗野的吉祥话,热热闹闹地“和房”,一切依照老家的婚俗进行,唯一不同的是我和妻子合栽了一棵纪念树。当时,方圆数十里没有苗圃,我们也孤陋寡闻,只知道椿树名字好,象征春天,也喻意青春。于是,托儿时的朋友弄到了一棵柳生的椿树苗,结婚的当天晚上,圆圆的月亮来到我家门口,见证我和妻子栽椿树,我们俩一个挥镐凿进,一个持锹铲土,挖好树坑后,一个扶树苗,一个回填土,最后,合抬一桶水,为椿树定根浇灌。树栽好了,月光下我们牵着手回家,我让妻子估计,这树可以活多少年,妻子说:肯定超过我们。我说:让我们的孙子给他的孙子讲爷爷的故事吧。我们家丘陵岗地,土层薄,下面还是红砂岩,尽管我俩很认真很辛苦,树坑还是挖的不深,回填土也不多。但那小椿树蛮争气,一栽就活。以后的日子,我们忙于工作,回老家的次数少,椿树自己照顾自己,叶子落了又翻青,年复一年地守望着老屋。一晃三十多年,椿树主干高近三米,分杈两主枝,主枝又各分两杈,树型像是被园艺师修剪过,清秀雅致,颇有文艺范,不似农村田埂上的树,粗胳膊粗腿弯着长。有人调侃:到底是教书先生栽的!我们听了权当是夸奖,因为,椿树是我们幸福生活的象征。
去年冬季儿子结婚,依照老祖宗的规矩,我们回老屋请乡亲们吃了餐丰盛的“和房”酒,比起三十多年前,不仅鱼肉满席,酒水充足,而且还放了几挂响鞭、几箱烟花。第二天,喜鹊登门了,叫过唱过之后,衔来许多干枯的树棍,在椿树的枝杈上横一根直一根,整整忙碌了一个冬天,春节前终于架起了篮球状的鸟巢。两只喜鹊住进了新房,成天乐呵呵的,清晨便叫喳喳地迎接太阳,给没住人的老屋平添了几分生机。
南方的农村普遍喜爱喜鹊,喜鹊有喜,喜鹊来了,好运临门。
爱屋及乌,一个喜鹊窝让我们更加喜爱大椿树。
林业技术员朋友在电话中直截了当地建议:“早点砍掉,再栽一棵你喜欢的树。”
我和妻子如同丢了一份感情,缓不过神地面面相觑,沉默无语。
还是妹妹会做工作:“物质不灭”。树不在,木头在。以椿树的主干为材料,做一件家具放在家里,一样的有念想。而且,室外的“连理枝”,变成室内的“白头居”,进了一步,更有意义。
那是一个周末,林业站的朋友带着两拨人,早我十分钟到达老家院子门口。这两拨人,一拨是砍树的,锯子斧子绳子工具一应俱全;另一拨是栽树的,实地查看地形和土壤。这里需要交代:进入本世纪,大别山南麓的农村多出了一门手艺人——“砍树的”,他们是“勤”钱(方言:找钱赚)的庄稼人,在五颜六色的树林中,嗅到了属于自己的商机。他们农忙下田畈,干完农活就开着平板三轮车,走乡村,串农户,或锯掉被淘汰的树,或修整多余的枝桠,做起了“侍候”树的生意。这班“砍树的”领头人姓王,五十大几岁,人们称他老王头。老王头是本镇人,中等个子,身板硬朗,掌粗臂实,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劳工。可他是个瘸子,左腿短,走路一跛一跛的,我一看心里就发毛,腿不方便的人怎么能爬树拉锯?
或许有感应,椿树上的喜鹊今天破例地没有叫喳喳。我忙着给客人递烟,大家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砍树的办法。老王头站在一边,踮起左脚,伸长脖子,直盯盯地望着树上的喜鹊窝。
临到动手了,老王头转脸问我,“这树上是不是住着一对喜鹊?”这话问的太小儿科了,明摆着的喜鹊窝,喜鹊天天在树上秀恩爱,好多人都看到了。
我想也没想,很干脆地回答:是的,两只喜鹊。
老王头很认真地说:“这椿树一时半会不能砍。”说得在场的人满头雾水,一棵死掉了的椿树,居然不能砍,难道有什么蹊跷?大家望着老王头,等着他说理由,可他偏偏憋着不做声,现场的气氛有点沉闷。好在老伴送来了刚泡的新茶,“新茶新茶,喝一口再商量。”大家边喝茶边说话,引出了老王头的往事。
老王头从事砍树这行已有十三四年,走遍了方圆近百里,砍过许多难砍的树,值得骄傲的记忆也不少。他列举了一例:省城武汉有个机关大院,散落着古老的园林建筑,一砖一瓦都是宝贝,可偏偏不凑巧,宝贝丛中生长着一棵几丈高的大树。为了砍掉这棵树,这个单位四方托人,遍访高手,最终选择了老王头。依据地形树形,他用保险绳把自己系在树梢上分段裁锯,经历几次惊险,终于完成任务,而且四旁秋毫无犯,东家直夸干得漂亮。“你们猜猜,东家把了多少钱?”老王头本想卖个关子,又等不及大家慢慢猜,唰的一下甩出五根指头,“五千元呀,叫劳务费!”那一刻,老王头眼睛里放射出得意的光芒。我想,这也许是他砍树生涯最大的一笔收入。
他的讲述让我越听越渴,我渴望了解这个普通农民,诸如他的左脚是怎么残疾的,椿树为什么不能砍,等等。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选择了一个话题,不失时机地提了出来:“王师傅,你们砍树有哪些规矩?”
老王头平和地说:“我们农村人,冇得那多规矩,凭力气干活,凭活路换钱,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刚才说到的那棵树,我最用心也最费力,从太阳冒山干到了电灯亮,人家单位感谢得不得了,给的劳务费也多,但是,我只收了一天的工钱。”最后的一句话就像水滴落进了油锅,溅起无数油花,马上有人问:一天的工钱是多少?他满意地回答:三百元,不少。有人在算账:三百元,五千元的十六分之一也不到。他解释说:那是中间人会讨价,事先我也不晓得树周边都是宝贝,也冇想到人家会给那么多,我只想要我份内的工钱。有人嗓门粗:多余的钱被谁拿去了?有人抢答:还有谁,中间人,不劳而获……
我一直没插话,老王头或许是看懂了我的眼神,也或许是转移话题,“东家是问我的脚吧?要是不嫌耽搁工夫,我就捡重要的说一说。”
东边大山坳里有棵老梧桐树,一人抱不过,树身上长了蛮多疙瘩头。多说一句,那不是一般的疙瘩,个头大,形状怪,姑娘媳妇看了害怕。老树死了,没人敢去砍,东家找到了老王头,他不信邪,接了这单生意。砍树的过程蛮正常,树顺利地倒了,他暗暗高兴大功告成,没想到在收拾工具时摔了一跤,折断了骨头……讲到这里,他低下了头,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本该去武汉的大医院治疗,可苦于没钱。一是自家的家境不好,女儿病了好多年,也诊了不少的钱,就是诊不好,成了家中的最大负担。二是他不愿意找主人家的麻烦,怪自己大意,自认倒霉,最终拖成了残疾……
故事情节有点悲伤,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为的是不让泪水流出,免得大家说我脆弱。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同情他,埋怨他,一齐涌来心头:老王头啊,你是过于忠厚,还是不够聪明?自己该得的不去争取,别人该赔的不去索要;你一介残疾之身,承担如此的委屈,还责怪自己大意,以不找别人麻烦而心安;你真是一个活灵活现的阿Q……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走到他跟前,送上了一支香烟。老王头尽管不知道什么是阿Q,但明白了我的态度,一只手僵硬地接过香烟,默默地站在那里。
后面的故事发展得益于那位站长朋友,他缓和了被我弄僵的气氛,重新让老王头开口讲话。其实,老王头不砍椿树,理由并不复杂,春夏之季正是鹊鸟孵蛋育雏的时节,刚才他一进门就观察到两只喜鹊钻进了窝里,而且,过了好长时间才飞走一只。他判断窝里有喜鹊蛋甚至是小喜鹊,因此,砍掉椿树,势必窝飞蛋打。
滚烫的油锅又一次噼噼啪啪炸开了,大家如梦初醒,有人说:王师傅真有心,想到了窝里的小喜鹊。有人说:老王头是好人,椿树不能砍。也有人遗憾:这么多人,白忙活半天。有人着急:师傅们靠手艺赚钱,今天的工钱怎么算……
老王头猛吸一口,随着喉节的滚动,两个鼻孔冒出长长的青烟,板着脸对我说:“鹊鸟也是命,我今天宁愿白跑一趟。”
老王头的话掷地有声,给我以莫大的震撼。我是树的主人,我爱我种下的椿树,也爱这树上的喜鹊,为了她们的生命,我放弃砍树。
妻子麻利地递上三张百元钞票:“王师傅,辛苦您了。”
“再会。”老王头终于笑了,转身走出院子大门。
望着老王头离去的背影,望着妻子手中一张不少的钞票,我突然想到《巴黎圣母院》的故事,想到驼背敲钟人卡西莫多。我激动地喊叫:王师傅,你是个好人,待喜鹊有了新窝,我们请你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