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冯雪峰
2017-11-25李美皆
文/李美皆
丁玲与冯雪峰
文/李美皆
李美皆
女,1969年生,山东潍坊人,现供职于北京空军指挥学院。文学博士,评论家,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届江苏省青联常委,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江苏省第四期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培养对象。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现象分析、女性文学和军旅文学研究。近几年开始散文、随笔和小说写作。著有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 《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等六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两项。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30年重要作者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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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3月,丁玲在沈从文的陪同下,把孩子送回湖南交给母亲抚养。4月上旬,丁玲返回上海。丧夫别子,丁玲此时的痛苦可想而知,她4月23日完成的《从夜晚到天亮》就是当时生活和心情的写照。所幸,冯雪峰这时候来了。
从这个4月起,又开始有丁玲和冯雪峰交往的记载。4月的一天晚上,冯雪峰和潘汉年去看望彷徨无助的丁玲,问她的打算。她毕竟是烈士遗孀,组织有义务关心她。她要求去江西苏区,他们答应了。几天后,经冯雪峰介绍,她又与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张闻天见面,仍然要求去苏区。她说,只有到苏区去,她才有生活,才能写出革命作品。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想在艰苦的环境、繁重的工作中摆脱胡也频牺牲带来的痛苦。张闻天叫她等候消息。这时候,丁玲参加革命的决心是非常强烈的,胡也频的牺牲激起了她内在的坚韧和倔强不屈,她的决心中包含着对国民党政府的仇恨,以及为夫复仇的烈女心。
大约在1931年5月底6月初,冯雪峰又征得组织的同意,决定吸收丁玲参与“左联”的重要活动。冯雪峰与丁玲,相知较早,情谊颇深;而丁玲在劫难面前的表现,更使冯雪峰感到他的这一朋友,是革命低潮时极可信赖的同志。何况丁玲在文艺界早负盛名,有众多的读者,广泛的影响,让她参与“左联”工作,是极为合适的。于是,他经党的临时中央宣传部的同意,让丁玲去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北斗》,并为《北斗》制定了编辑方针。
丁玲没有去成苏区,而是留沪创办《北斗》,看来多半是冯雪峰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也是代表组织的。冯雪峰1931年任“左联”党团书记,《北斗》是“左联”的机关刊物,丁玲筹办《北斗》就是在他的领导之下,因此,二人的接触自然很多。
据《冯雪峰评传》:五位青年作家的被捕被杀,使“左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切活动均遭取缔而终止,许多盟员或动摇而退缩,或消极而右倾,有的甚至叛逃而附敌,“人数从九十多降至十二”。正是在这个严峻的历史关口,冯雪峰调任“左联”党团书记。在一次集会中,特务捣乱,紧急时刻,冯雪峰一跃而上,发表了演说,开成了大会。他作为较“红”的人物,本不应该暴露身份的,但还是赤膊上阵了。
冯雪峰是丁玲革命的领路人,他的勇敢也激励着丁玲。丁玲晚年在《我与雪峰的交往》中回忆,有一个文化界救国会,“雪峰点名叫我、姚蓬子、沈起予三个人代表左联参加。讨论问题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意见一致,别人都反对。表决时,看到人家是多数,沈起予就弃权,姚蓬子就跟着人家举手。我怎么样?我没办法,只好光荣地独立,一个人反对。后来还得到雪峰的鼓励,他说:应该这个样子嘛!应该把你的意见讲出来,不应该跟人家走!这对我是见世面,受锻炼。”
丁玲的勇毅也在激励着冯雪峰。据《冯雪峰评传》:烈士家属以及同志们在劫难面前所表现的坚韧强毅,也使他增添了勇气,并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革命的前途。他多次去探望胡也频的爱人丁玲。在丁玲那里,他听不到一声哭诉,见不到一滴眼泪。这种死者已矣而幸存者不苟活,要斗争的英雄气概,自然感染了冯雪峰,增强了他见危而不惧的勇气。
冯雪峰留下丁玲,当然是出于革命文艺工作的需要,但又何尝没有个人情感的原因呢?他曾经因为不够勇敢而错失丁玲,失去过一次,才更知道珍惜,现在他再不能失去她了,虽然他已非自由身。胡也频牺牲后,丁玲参加左联活动,不用再为顾忌胡也频的感受而犹疑,也不需要再规避冯雪峰了,甚至可以说,接近冯雪峰是其动力之一。二人很快重续前缘进入热恋,革命与爱情,终究谁也灭不了谁。
《冯雪峰评传》认为,“冯雪峰对丁玲的创作也是寄予厚望的,像对待茅盾一样,既在感情上给予关注,工作上给予支持,又在学术上给予评价。”
无论怎样的痛苦加在身上,只要有爱情,女人就可以浴火重生。正如法国诗人保尔·艾吕雅的诗句:如果我得到我所爱/我便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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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丁玲担任左联党团书记之后,为了安全,将自己的一些文稿、书信和照片等,存放在好友王会悟处。1933年5月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后,冯雪峰、楼适夷考虑到王会悟是共产党员,其住处也不安全,就把丁玲的物品取走了。为了扩大影响以利营救丁玲,他们把其中的《杨妈的日记》《不算情书》和《莎菲日记第二部》发表了。——这个决定应该是冯雪峰做出的,尤其是《不算情书》的发表,因为,这关涉到他的私情,他又是地下文艺工作的领导人,没有他的同意,《不算情书》是不可能发表的。之后,全部物品又存放到非党进步人士谢澹如(又名谢旦如)家中。1950年谢澹如把一部分物品交还丁玲。1962年3月,谢澹如逝世前不久,又一次将“冯雪峰同志委托他保存的”胡也频和丁玲部分文稿捐赠给鲁迅纪念馆。谢澹如逝世后,其家人于1963年将雪峰交谢澹如保存的胡也频、丁玲的照片十余帧及丁玲致冯雪峰信六封,一并捐赠给鲁迅纪念馆。2007年8月,上海鲁迅纪念馆展出了其中丁玲致雪峰的几封信的原件,被称为《不算情书》的姊妹篇。谢澹如1950年之所以没有全部交还丁玲,可能就是顾虑这些情书吧?但这些情书也没有交到冯雪峰手里,可能他也不方便接收。这份私情,已经翻篇了,新中国成立后不宜再提起。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烫手的情书不知如何处理,才搁置在了谢澹如处。直到2007年,当事人均已作古多年后,它们才得以出土。
丁玲致冯雪峰的六封信,就是《不算情书》,及“姊妹篇”中的五封,之所以没有发表这五封,是“由于这些信没有准确的写作日期,内容也不甚完整,所以当初挑选发表时,把它们淘汰掉了”。
“姊妹篇”中的五封信的确切日期,还有待更多的资料来证实。大范围就是1931年4-7月份。
第一封信开头,她写道,“××××这封信我是不知道应该写给谁,而又不知×”。这说明,对于这份重提的旧爱,她内心是何等的茫然和没把握。她是在试探着往回捡拾似已结束的感情,她不知道冯雪峰还爱不爱她,还会不会接受她。然后,她写道,“我怎么能够从这些旧感情中而得救呢?”这个时候,她已经开始与冯雪峰一起参加“左联”的活动了——“每天,每个时候,我凝着泪眼来望一切,心里凄楚得很。只有在开会的时候,讨论到许多问题,和工作的时候,责任心才又使我兴奋,使我忘记了一切,但是,一离了会议,重的忧郁又压在心头,是什么忧郁呢?”看着所爱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咫尺天涯,而自己又是那么孤零的一种状态,她怎么能不“凄楚”和“忧郁”呢?“我不愿意欺骗我自己,我要对自己公开地说一句话。我是被恋爱苦着。”她终于一跃而昂扬起来,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爱和苦。但接着,她又把这句话划掉了。她只能说,“我是不应该这样苦着的,但是却重重的被折磨了。没有人可以被埋怨”——至此打住,这是一封未完成的信。因为“没有人可以被埋怨”,所以,她只能自苦,信也写不下去了。她知道,她是无法去埋怨冯雪峰的,没有人应该为她的痛苦负责,没有人要听她的幽怨。
第二封信开头有称呼:雪峰。喊出这个名字,她开始写道:“你要我将你的名字,只简单的画上一个××,可是我这一点点就不能照办,我一定要写上,要写上这个在我心里叫唤惯了的名字……”那时,她与冯雪峰刚刚开始通信,冯雪峰要她用××代替自己的名字,可见男人的谨慎和理智,可她还是石破天惊地写出了这个名字。在爱中,这个女人比这个男人要敞亮显豁得多。“这些地方我总还是很小孩气……你或许觉得我这样又不好,或许你也愿意我总是为雪峰保留着一些可笑的地方,因为你永远是爱冰之的,除了我,你不能找到一个更可爱些的。”恋爱,能使无论多么成熟的女人秒变女孩。因为爱,所以愿意在他面前保持一点孩子气的可笑;爱一个人,就会容忍乃至欣赏她的任性,这种小小的任性,也便成了被爱的证明。然后,她近似于骄横地替对方下了一个爱的判断,之所以骄横,是因为冯雪峰不是一个乐意表达爱的人,她必须以这样的不容置疑给他对自己的爱签字画押,不容他抵赖。可是,如此骄横过之后,她又写道,“这又是些糊涂话,而且太陈旧了,我们不说吧。”在这五封信中,丁玲数次将自己的情话检讨为“糊涂话”,一面要说出来,一面又说“算了”“不说了”“你不爱听”之类的。在爱情中,女人总是比男人坦诚,且愿意把爱坦白于天下,就像母鸡下蛋时总是要咯咯哒叫一样。面对冯雪峰这样一个爱人,爱的分寸是多么难以把握,一面要放恣地去爱,一面又担心自己的放恣使对方不以为然。然而,这种唯恐得咎和不知所措,又何尝不是爱的张力和魅力所在呢?
写第二封信时,她已经知道冯雪峰依然是爱她的了,她的生活和内心都被爱照亮了。而且,丁玲这时已经见过张闻天,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去苏区开始新的生活了,所以欢欣鼓舞着。去苏区,就意味着跟冯雪峰分开,她说,“我们不会因为我们快要长久的分离而难过,而有一丝怅惘,或是黯然的情绪。我们只快乐,充满了心,我们不能多说什么,我们只能互相望着笑,心里溶溶的,多么一对不俗气的爱人呀!我现在只希望长久一点保留着这情绪,在我们最后一次的分手的时候,我们还要这样,不要有一点的留恋,留恋着可怕的旧式的情感。”她对于这次离别是抱了愉快的情绪的,她以为跟雪峰之间的情感纠缠即将随着新生活的开始而解脱。
“我现在坐在这里替雪峰写信,想着雪峰也仍然还在很高兴,雪峰一定要为冰之偶尔的掉在深思里,或者是一种无思无想的状态里,他会不觉地笑起来,这个时候雪峰最爱冰之,冰之也最爱雪峰,超过一切表示,我们的心连结得比什么都贴紧了!”为想象中的他对自己的一点沉思和微笑而幸福无比,这就是恋爱中的女子!
但是,她接着又要检讨了:“信写得又有一点近于情信了,我不愿继续下去,虽说并不是怎样怕人的一些话,可是假使有一点使雪峰觉得说过了分,我是难过的。”这样的话,总是让人感到细微的心酸,为什么要爱得这么不安呢?爱一个人没有罪,可她却爱得像一个罪人。
那时候,两个人刚刚试着重续前缘,冯既要对革命负责,又要对家庭负责,非常注意影响,可能还有些矛盾和犹疑。说到底,在革命倥偬之中,他确实难以从容去爱。对于革命者,那不是一个从容相爱的时代环境。他知道丁玲爱起来会不管不顾,所以要约束她的热烈,包括不让她写那么热烈的情书。
我丝毫不想为丁玲这么快就翻过胡也频这一页而责备她,相反,我要为她能够这么快从爱情中站起来而祝贺她,这比沉湎于悲伤不能自拔要可取得多。爱就应该是积极的力量,能够使人绝处逢生的爱永远是善的。何况,她原本爱的就是雪峰。
爱情和写作都是一种燃烧,也许冯雪峰是希望丁玲在写作中燃烧,把力比多转移到写作中去,而害怕她一味在爱情中燃烧。一个不会燃烧的丁玲,肯定也是他不喜欢的。他希望她有燃烧的激情,又把激情控制好,转化为写作的地火运行。
其实,丁玲一直在写作,4-7月间,她写了《从夜晚到天亮》《一天》《某夜》《田家冲》《水》《莎菲女士的日记(第二部)》(未完稿)等,还编辑出版了她与胡也频的合集《一个人的诞生》,还到一些大学去做演讲,还在主编《北斗》,组稿看稿,等等。她做了许多有价值的事,并不是只在闺房中写情书。写作也是崇高的事业,但是,再崇高的事业,都不会让女人把爱抛诸脑后;再忙,都不妨碍女人去思念所爱的男人。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女人对于爱情的需要远在男人之上。女人是爱情动物,爱情是女人的肉中肉、骨中骨,事业之中的事业,崇高之上的崇高。如果这爱是和谐的正能量,就不会影响女人的“正事儿”,因为那是并行不悖的——小鸟在窗外的鸣叫并不影响一个人做什么,而只会给她更愉悦的心态,使她做得更好。而男人一旦投入一种事业,便听不到窗外小鸟的鸣叫了。
第三封信是恋爱中的女人的絮语,简而言之,就是她愿意自己的一切都是为雪峰而存在的,当他说喜欢读她的信时,她非常乐意给他写信,但是,又怕他对她的信漫不经心,所以,预先请求他,不要漫不经心使她伤心,还请求他对她说一点她爱听的话。来自于冯雪峰这样一个严肃男人的甜蜜,自然更能给女人甜蜜感。曾经,胡也频的甜蜜是不需要她去索取,就会源源不断自动来的,她却偏偏不那么看重。这也是一种物以稀为贵。
在所爱的人面前,她失去了所有的锋芒,收敛了所有的任性,能放下的都放下了,做小伏底,老老实实,只为得到他的认可。而他对她,无论怎样,她都会“满心欢喜地来接收”。爱到对自己如此苛责,对对方却毫无要求,这爱是多么彻底。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像一根忧郁的刺一样的“莎菲”!然而,这正是“莎菲”。有多尖锐,就有多包容;有多乖戾,就有多柔顺。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又说起“糊涂话”:
我们两人都有点虚伪,我们都骗了自己,尤其是你,假如我们不是这末为一种并不必要的理性拘束了自己,我们一定不是现在的情形,我们可以更了解许多。假如我们有勇气(你讨厌这两个字,可是我只找出了这两个字,当然也并不说怕什么),那情形也并不会怎么坏,或许我们会更好些。我实在曾经骗过自己,骗过自己可怕的感情,我勉强把自己骗过来了,或是我不承认这结果在我是合算。想起来真有点悲哀,恐怕我们永远就这末在一种可笑的情感之中,随着时间拖下去,拖到更难于接近的地位上了。也许你不这样想,你不应允这些话,你觉得这些是些可笑的话,我对于你估计的过分……不过假使你也有一点点不能不承认有一部分对的话,那,雪峰,我想是该你负一大部分责任的。
终于,她又提起几年来的情感原委。她一定已经对他指出过,他的缺乏勇气而导致的遗憾,而他不愿意她说什么“勇气”。勇气往往与鲁莽连在一起,一个成熟的男人需要的是理性,这可能是冯雪峰的男性思维。但丁玲的女性思维不是这样的,她认为有悖于爱情的理性是虚伪,是自欺欺人,而且,这样的“骗”迄今仍无纠正的希望,她感到悲哀。出现这样的悲哀,她认为他应该负一部分责任。她是商榷性地请他负这一部分责任的,因为他并不应允,而她唯恐惹翻了他。
很显然,只要冯雪峰愿意,理智与道德的约束,对于丁玲这样一个唯爱主义者都不是多大问题;很大程度上,那是冯雪峰一个人的问题。
对于冯雪峰来说,这或许也是意外。尽管丁玲决定与他分手时说:虽然我们不能共同生活,我们的心是分不开的;又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无论他会离开得多么远,这个事实可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们的爱只得是“柏拉图式”了。但是,这都可以理解为分手的客气话,很多恋爱过的人分手时都会这么说的,这是有教养的体现,所以,冯雪峰仍然有理由认为是丁玲辜负了他。现在,丁玲等于在向冯雪峰重新表白爱情,为他三年前没有选择他而求得他的原谅。
写信的丁玲总是在“倾诉”和“打住”两种反方向的愿望中波动,这已成了她情绪律动的模式。这正是她内心矛盾和起伏的折射。她说她“不再说假如雪峰能稍稍诚实点,能喜欢我点,我是只有更感到这生的意义的”。这爱,简直带着一点祈求意味,但都不能坦然表达出来。
“雪峰,想到你那样子,有时真有点恨起你来。”真是咬牙切齿的爱!恨就是爱,是爱得太无奈。她恨主动的为什么总是自己!她恨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沉得住气!她恨他对她、对爱的需要为什么总没有她那么强烈!
恨完了,她说,“这时你在虹口公园,我恨我不在你面前。”
第四封信写于28日的上午,就是说,早上醒来,她就在思念他了,于是开始给他写信。这封信充满爱的吁请和渴望,还有一句极其热烈大胆的话:“你那末无用地留在我身边,你那末胆怯地想着一些大胆的事,真使我难过,做一个真真的有精神的布尔塞维克,爱我,超过肉体或就只是肉体。”话虽然说得大胆,但却透露了:此时,二人可能还是柏拉图式的关系。丁玲希望突破这种柏拉图式的关系,所以,石破天惊地喊出了这句话。这是灵与肉的呐喊!
大胆的结果是,第五封信中,她说,“我昨天写了一封信给你,可是又扯去了。那里又说了好些糊涂话,我怕你看过了笑,笑冰之到底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就扯去了,因为雪峰说过假使冰之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那雪峰就不会爱冰之。正为了这句话,使冰之怕,怕失去这可贵的爱,冰之装也要装成一个有希望的人,所以那些糊涂话的信就只好写了又扯,扯了还要骂自己,骂自己弱,骂自己可笑,厌弃自己,然而在心上却实在不能将那些话死去,还是要想雪峰,想着雪峰的爱,有一些是超过了你的语言和表示的”。这封信左半页被不规则地扯去了,留下的部分就到这里。
丁玲给胡也频的情书是撒娇放恣的,给冯雪峰的情书则不得不经常克制和放尊重些,由此可见,她对胡也频的轻松随意和对冯雪峰的尊重敬畏之态度不同。
丁玲为《北斗》而忙,就像为一个孩子的出生而忙,这个过程中一直有冯雪峰的指导和帮助。频繁的接触使他们的爱情再次成长起来。第四、第五封信说明,丁玲在为二人的关系不能进一步而苦恼着。丁玲热烈,雪峰冷静。丁玲是愿意发生进一步关系的,是否发生就取决于冯雪峰。
如果要为丁玲和冯雪峰之间的爱情找出一个从灵到肉的、突破柏拉图式的时间点的话,我认为就是丁玲的第五封信之后。第四封信丁玲喊出“爱我,超过肉体或就只是肉体”的宣言,第五封信是写了又扯掉,纠结难安,不知该不该把第四封信给冯雪峰看。看来,她最终是给冯雪峰看了。然后,激情决堤。然后,她无需再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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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上旬,丁玲作《给我爱的》,9月发表在《北斗》创刊号里。丁玲不是一个善于写诗的人,她一生只写过六首诗,这是其中一首。诗的大意是:我没有机会向你倾吐,因为你是“红”的,你不是普通的年轻人,花前月下与你无关。我决定,把自己也“染红”,用一种信仰,来固定你我的心。
那个时代的人情感是多么坦白!坦白得令世故时代的人讶然。《给我爱的》,写给所爱之人的心里话,居然可以大大方方地公开发表出来!当时熟悉丁玲和冯雪峰的人,应该都知道这是写给谁的、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而丁玲和冯雪峰居然可以不去避讳!尤其冯雪峰,那么严厉的人,居然没有阻止丁玲发表这样的诗,有点不可思议。可能这就是冯雪峰身上诗人的一面吧。可能他觉得这首诗的倾向性是好的,所以愿意它发表出来。
这首诗所写,表明丁玲决心从儿女私情中摆脱出来,与冯雪峰一起为信仰而奋斗。但丁玲是否真能做到呢?从几天后的8月11日、13日,她又写了《不算情书》来看,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关于爱的未来,丁玲索要一个答案。
丁玲当时已经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女作家,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却把自己放得这么低!只因为,她想得到他的爱,乃至得到他。爱,也是无欲则刚的,有欲求的一方,总是要屈抑些,处于弱势。
本来是追问爱,可是,说着说着,又变成了倾诉爱:
我还是做梦,梦想到我们的生活怎么能联系在一起。想着我们在一张桌上写文章,在一张椅上读书,在一块做事,我们可以随便谈什么,比同其他的人更不拘束些,更真实些……我连最小的地方也想到了,想到你的头发一定可以洗干净(因为有好几次看到你的头脏),想到你的脾气一定可以好起来……
这爱,是女性所能的极致,是女性爱情的经典,女人之爱男人,无过于此了。这爱的表达,也是女性爱情的代表作,具备了“最高级”的强度、精度、深度、密度。这爱之柔之烈,或如依人的小鸟,或如发情的母兽;或如春水,或如流火;有小媳妇一般的驯顺,又有女王一般的毋庸置疑。绝大多数的女性,在爱情中都有如此大大小小的感觉和欲念,然而捕捉不住,或者说不出来,看了丁玲的表达,才会感到:是的,正是这样的。所以,她实际上是替所有女人写了一封情书。爱,无非如此,说出来很屑小,与革命相比更是屑小,男人因此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爱里面能有什么大事呢?爱本来就是小的,小感觉加起来,就是很大很大的爱。好的情书,也就是写出了屑小。并非女作家的情书就一定写得好,它需要的不仅是表达爱的文笔,更是可供表达的爱的灵魂。只有丁玲这样的女作家,才具备这样完好的才情,这一点在莎菲身上就体现出来了。普通女性也许有情而无才,不足以表达;女作家若有才而无情,同样不足以表达。
《不算情书》中丁玲要表达的核心,其实还是跟冯雪峰结合的愿望:我已经是比较有理性有克制的人,然而我对你还是有欲望。
丁玲晚年跟骆宾基谈到她和雪峰的关系,一上来就说:“我对他非常好,要是换一个厉害的人,就和雪峰同居了。”这说明,丁玲是考虑过与雪峰同居的,而且,没有同居,她是深以为憾的,所以,自然地首先就讲到了这个。丁玲不是一个拘泥于传统礼俗的人,她所希望于雪峰的,可能并非正式结婚,而是只要同居就行了,她要的是实质上的结合。在当时,这样的结合很多,鲁迅与许广平即属于同居关系,老舍、茅盾、周扬等都有过婚外同居的历史。所不同的是,他们同居的对象是未婚女性,而丁玲是烈士遗孀、名气在冯雪峰之上的著名女作家;冯雪峰又是上海地下文艺工作的领导人,更注意影响。也许就是这点不同,决定了丁玲和冯雪峰要想同居更难。
丁玲还跟骆宾基说道,胡也频死了以后,我们两个人有来往,如果我那个时候还要揪着雪峰,那是可能揪过来的,但是我想,人家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心里想,不能的,他还有老婆,他还有孩子,所以我又把自己难住了,三一年难住了。
她晚年给日本白浜裕美的信中说:“我这个人是不愿意在一个弱者身上取得胜利的,我们终身是朋友,是很知心的朋友,谁也没有表示,谁也没有想占有谁,谁也不愿落入一般男女的关系之中。我们都满意我们之中的淡淡的友谊。”“弱者”,是指冯雪峰的妻子何爱玉。这段话故意轻描淡写,不那么坦白,与实际情形并不相符。
丁玲还对骆宾基说,我那首诗《给我爱的》,还有《不算情书》,这两个东西也可以看出,我那个时候不愿意跟雪峰有其他关系,就是朋友嘛。——这显然不是肺腑之言,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们之间,并非古典的含蓄的规避退让,而是争取后的无奈。
丁玲说这些话,意在表明自己对于雪峰是主动的放弃。但这并非她当年内心的真实表达。充其量只是表面上如此,或事后看如此罢。她说是想揪还可能揪过来的,可是,如果男人没有决心,女人是很难揪过来的,自尊的代价太大了。她说顾忌雪峰已有妻子和孩子,而事实上,首要的问题不在于妻子和孩子,而在于雪峰自己;她首先不是要取胜于雪峰的妻子,而是要取胜于雪峰自己。她说不愿在弱者身上取胜,实际上,不是不愿,是无奈,在爱面前,她感觉自己才是真正的弱者。
三年前,雪峰还是独身一人,革命的责任还没有这么重,尚且瞻前顾后不够果决,现在,有了家室,又有重要的革命职责在身,他就更下不了决心了。这不仅是勇气问题,还是责任问题,对革命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革命家的革命性和伦理感在管制着他。冯雪峰内心肯定也有着爱的无奈,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自以为是在为家庭负责,为家庭牺牲爱情,实际上,家庭和爱情都误了,恋人不满足,妻子不满意。
她说:“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1937年在延安,她对海伦·斯诺也说:“我停止写作,只有一个念头——听这个人说‘我爱你’!”估计冯雪峰是打死不说“我爱你”的男人,他的硬气,他的威严,决定了他不会直接表达爱情。但他越是不说,丁玲就越想听到。这三个字,胡也频说出来跟冯雪峰说出来,给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个硬气的男人偶尔的柔软,更能够给予女人爱的满足,如同一个孩子被自己敬畏的大人摸了摸脑袋。征服一个敬畏有加的男人,使之为自己变得温情,这样的征服可以给女人莫大的成就感,这也是丁玲对冯雪峰欲罢不能的原因。
我一直认为,高鹗续写《红楼梦》的最大败笔,就是让贾宝玉在林黛玉死后很快把爱黛玉的心转移到了宝钗身上。曹雪芹前八十回写宝黛爱情时,一定是有一个信念:爱情,就是非他(她)不可的。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会让宝玉听到林妹妹要走就疯癫,黛玉听到宝玉要娶谁就吐血?这般呕心沥血,就是因为爱是不可替代、非他(她)不可的。爱是一种信念,如同宗教,信则有,不信则无。曹雪芹有这种信念,所以,他会写宝黛如何以命去爱;高鹗没有这种信念,所以,他会在黛玉死后让宝玉移情宝钗。这个爱的结果,等于抽梁换柱,把曹雪芹前面苦心孤诣撑起来的爱的高度弄塌了,把爱的饱满之气弄没了。曹雪芹《红楼梦》的文本空间之所以饱满,就是因为有爱的信仰在支撑着;如果既定结果是后面高鹗的这一个,曹雪芹在前面就没法把爱情写成生生死死的那个样子了。如果爱不是非他(她)不可的,它还有何可贵?它还哪来让人为之生、为之死的力量?仅这一点,就见出曹雪芹和高鹗境界的高下之别、正写和续写的高下之别。
对于爱情,我本来一直持有曹雪芹的信念。衡量丁玲和冯雪峰的爱情,我也用的是这一信念。可是,当读到丁玲与第三任丈夫陈明在北大荒的风雪中经历着炼狱的时刻,我不由得发出这样的疑问:爱情,意味着非这个人不可吗?跟这个人在一起又怎么样呢?会有什么不同?我怀疑,在那样的境遇中,丁玲与冯雪峰在一起并不会比跟陈明在一起强,陈明毕竟比丁玲小13岁,而且乐于和善于照顾她。于是,我突然对爱不那么自信了,突然觉得在坚硬粗暴的现实面前,爱是奢侈以至虚妄虚无不可追问的。也许,对于爱,越往深处探究,就越是往浅处消解。
有时候,爱情本身,真的不如情书可爱。《不算情书》是毛泽东赞过的情书,毛泽东在陕北见到丁玲时说,《不算情书》写得不错。司马长风对于《不算情书》也给予高度评价。像丁玲这样写情书,是真正的身体化写作,从身到心的雌激素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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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5月,丁玲拜访史沫特莱,认识了史沫特莱的秘书兼翻译冯达。冯达比她小两岁,当时已是共产党员。1983年12月19日丁玲同骆宾基交谈时说,我同冯达好,这里边雪峰还起了作用。他看到我一个人在上海生活,没有朋友,不能和很多人来往,坐在那里写文章,很苦,他就给我出主意:是不是有一个人照顾你好,要像也频那么好当然也不容易,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过一种平安的家庭生活,让你的所有力量从事创作,也很好。冯达是他带到我这里来的。
丁玲在晚年的《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中写道:我这时的生活实在狼狈。关心我的左联的朋友们有人认为在如此处境下,一个人生活太艰难,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爱人,一个像也频那样的爱人,但又不想在生活中平添许多麻烦。
细心对比,可以发现,丁玲这两处的说法略有不同:前一处直接说介绍人是冯雪峰,后一处则说“关心我的左联的朋友们”。其实二者系同一所指,但后者做了模糊化的处理。因为,前者是私人交谈,可以敞开心扉;而后者是公开发表,有隐晦的必要。虽然1931年5月丁玲和冯达就算认识了,但他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他真正进入她的视野和生活,是由于冯雪峰的建议。
《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是丁玲晚年的回忆,从冯达开始写起时,就把冯雪峰省略掉了,她说,“也频的影子老在我心里”,仿佛她的感情依托由胡也频直接过度到了冯达,中间并没有经过冯雪峰。
冯达的出现是尴尬的,他完全是因为冯雪峰和丁玲的需要而出现的。丁玲与冯雪峰既不可能走向婚姻,又无法终止相爱,他们的关系将何去何从呢?这样暧昧下去,必然会满城风雨,影响不好。必须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形式,来遮蔽两人的关系,使之看起来合乎自然。丁玲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来照顾生活。冯达就这样进入了丁玲的人生。
冯雪峰是值得敬重的,他是以革命为重的人,就连自己的爱情,都要考虑对革命事业的影响。可是,他把冯达引进丁玲的生活,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这等于为了使自己的爱情服从于革命道义和家庭责任而委屈了冯达。冯达的位置注定是屈辱的。冯达不是一个很雄性的血气方刚的男人,如果是,恐怕也不会接受这样复杂的情感关系。冯雪峰之所以选择冯达,可能也是冲着这一点吧?他大概是男人之中,最引不起冯雪峰嫉妒和不放心的那一类型了。这既是对一个男人的信赖,也是对一个男人的蔑视;既是对一个男人的肯定,也是对一个男人的否定。其中的信赖和肯定,其实不能使这个男人有半点自豪。
把自己所爱的女人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带来的。——冯雪峰真忍心!
丁玲是怎么想的呢?她有没有挣扎?——为什么你爱我,却不愿意得到我?而忍心看着我跟别人?这个永远无解的发问足以摧毁女人。但丁玲似乎平静乖顺地接受了冯雪峰的安排,接纳了冯达。也许,她心中明了自己和冯雪峰的关系只能如此了吧?这样安排,她还能部分地拥有他,如果试图全部得到,则只能全部失去,他们的关系是无法再向前一步了。丁玲的平静,当然是无奈的,但她毕竟接受了,没有死缠烂打非要“占有”冯雪峰不可,以至于无法收拾。这倒符合她说的“不愿落入一般男女的关系”。在跟冯雪峰的爱情中,丁玲实在比一般女性还要乖顺,曾经有过的桀骜不驯,全部放弃。
对于冯雪峰的这个安排,她没有像杜十娘一样做烈女,她一点做烈女的打算也没有。因为这也符合她的需要。毕竟,在形而下的生活中,她需要有个男人来依赖。许多内心强大的女性,在形而下的生活中却是脆弱不堪的,她们低下的生活能力以及对孤独的恐惧,使她们很容易向男人妥协——哪怕是她们根本看不上的男人。这就是她们的软肋。这一软肋有时比她们强大的内心力量还能够决定她们的命运。还有一个原因大概也可以算在内,冯达毕竟是一个没有恋爱过的小伙子,还是一张白纸。不光男人会喜欢白纸一张的女人,白纸一张的男人对于女性也同样有吸引力。有了冯达,丁玲对冯雪峰的心理就平衡了,当冯雪峰享受家庭温暖的时候,她也有冯达,她也有家庭了,不至于再在冯雪峰家附近徘徊了。
丁玲对冯雪峰,是无望乃至绝望的爱情。但丁玲没有像“罗丹的情人”卡缪儿那样毁掉,这得益于她的自控力,得益于冯雪峰对局面的掌控力,也得益于冯雪峰对爱情的忠实——冯雪峰没有像罗丹一样再爱别人,他对爱情是严肃的。在丁玲与冯雪峰的关系最白热化最不可开交的时候,冯雪峰及时做出了丁玲与冯达结合的“处置”。因为有了冯达的介入,借助第三方的平衡力,丁玲与冯雪峰的爱情得到了平稳的着落和妥当的出口,否则,要么分,要么合——分就是不愉快的决裂,合就是更进一步走到一起。总之,按照原来的情感拉锯的轨道,肯定是难以为继的。
眼看着,冯雪峰和丁玲,一对刻骨铭心终生最爱的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已成历史的事实当然是无可更改的,但是,仅仅作为一个探讨,在一种追溯性的假设中,我还是不能不发问:难道只能这样吗?既然不想失去,同居又不符合冯雪峰的秉性,结婚不是唯一并最佳的选择吗?为什么不呢?仅仅是家庭和革命的责任问题吗?
5
1932年1月5日,丁玲续写完《不算情书》。那时候,她已经与冯达结合了,可是,这一部分情书还是写给冯雪峰的。
一夜来,人总不能睡好;时时从梦中醒来,醒来也还是像在梦中,充满了的甜蜜,不知有多少东西在心中汹涌,只想能够告诉人一些什么,只想能够大声的笑!只想做一点天真、愚蠢的动作,然而又都不愿意,只愿意永远停留在沉思中,因为这里是満占据着你的影子,你的声音和一切形态,还有你的爱。我们的爱情,这只有我们两人能够深深体会的,没有俗气的爱情!我望着墙,白的;我望着天空,蓝的;我望着冥冥中,浮动着尘埃;然而这些东西都因为你,因为我们的爱而变得多么亲切于我了呵!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比昨天还好,像三月里的天气一样。我想到,我只想能够再挨在你身边,不倦地走去,不倦地谈话,像我们曾有过的一样,或者比那个更好。然而,不能够,你为事绊着,你一定有事。我呢,我不敢再扰你,用大的力将自己压住在这椅上,想好好地写一点文章,因为我想我能好好写文章,你会更快乐些。可是文章写不下去,心远远飞走了,飞到那些有亮光的白云上,和你紧紧抱在一起,身子也为幸福浮着……
本来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听,要告诉你许多关于我们的话,可是,我又不愿写下去,等着那一天到来,到我可以又长长地躺在你身边,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们再尽情地说我们的,深埋在心中,永远也无从消灭的我们的爱情吧。……
我要告诉你的而且我要你爱我的!
你的“德娃利斯”一月五日(一九三二年),这不算情书
“德娃利斯”,是日语“亲爱的”,冯雪峰懂日语,丁玲最初认识冯雪峰就是因为要跟他学日语,所以,这应该是冯雪峰对丁玲的称呼,丁玲还特意加了引号。尽管信末注明“这不算情书”,但那实实在在就是炽热的情书,无法更甜蜜更缠绵缱绻了。在这封情书中,女性微末曼妙的爱的感觉表达得圆满充足,酣畅恬美,淋漓尽致,如小女孩吮吸一枚糖果,如婴儿陶醉于一个奶瓶。内心的那种溶溶漾漾,直如初恋中的女子。女人每一次陷入爱情,都形同初恋。女人一生可以有无数次初恋。女人的这一种情态,这一种心境,是雌激素的逆流成河,雌激素来自于身,也来自于心。
柏拉图是一种很难定义的关系,怎么算柏拉图呢?拥抱接吻算不算柏拉图?只有彻底的性行为才算突破了柏拉图的界限吗?如果拥抱接吻就不算柏拉图,那么,丁玲与冯雪峰的关系在她与胡也频结婚之前就已经不是柏拉图了。就算有拥抱接吻依然算柏拉图,1932年1月5日的情书也足以表明,无论柏拉图如何定义,丁玲与冯雪峰的关系都是突破柏拉图式的了。
网上不乏关于丁玲和冯雪峰爱情的文章,很多是“知音体”的,基本都把他们的爱情关系定性为柏拉图,而且是在确认他们的爱情关系为纯洁高尚的柏拉图的前提下肯定和赞赏他们的爱情。——这说明了一种潜在的集体无意识。我不认为他们是柏拉图,并且,庆幸他们不是柏拉图。我丝毫不认为他们的不“纯洁”有损于他们的爱情,相反,我为他们的爱曾经灵肉一致过而祝福他们,我觉得这比他们结合更重要。爱的圆满实现不在于婚姻,婚姻反而可能是盈则亏。
据关露1939年的《女战士丁玲》:
大概是1932 年中秋前后,左联领导开了一次会议,有冯雪峰、周扬、丁玲、胡风、张天翼、关露等等。会上大家吃水果,吃糖,很随便,有人提议每人要报告自己的恋爱史,轮到丁玲,她说: “我,没有什么说的,谁也知道,跟胡也频在一块儿过,生过孩子,也打过胎。”像她写小说那样,她竟敢说别的女人不敢也不愿说的话。这种勇敢和大胆,坦白明朗的个性,在那时,即使是在男性中也是少见的。
如果关露所写属实,丁玲就是打过胎的,那么,因谁而打胎?这是一个问题。她在回忆胡也频的文字中从未提到过打胎事,而若是因胡也频,她是完全可以提及的,她不是一个隐晦的人,这事也没必要隐晦。
牛汉《我仍在苦苦跋涉》中写道,他和冯雪峰曾经谈到丁玲:他谈得很真诚,还维护丁玲。他们在20年代末,同居过半年,在杭州。他们分手就是为了冯有妻子儿女。冯妻没有文化,但人好,是老家父母给订的。
牛汉说的时间地点是不确切的,有可能是记错了,或者冯雪峰当时说的比较含糊,他理解错了。但是,“同居过”这个基本的事实,大概不会记错或理解错。关于冯雪峰的妻子,也与事实有出入:何爱玉不是冯雪峰父母订的,也不能说没有文化。冯雪峰大概也是爱过何爱玉的,虽然说不上刻骨铭心;冯雪峰最终没有离婚,应该也是有这种感情基础在里面。
《冯雪峰评传》写:
楼适夷在1941年所写的《怀雪峰》中说:“完全不替自己作丝毫打算的他,个人的生活,弄得异常混乱而贫苦,他和他的妻子、女儿,住在鲁迅先生所住的公寓底下的一间地下室里,黑得连白天也得点电灯,房间中,零乱的可怕,他只有很少的时间回到自己家里,整天在外边跑着,差不多时常连车钱也没有。‘给我一块钱!’他常常这样对我说。我便从衣袋挖出所有的钱,分一部分给他。‘想写点稿子,一点时间也没有!’说着,匆匆地跑走了。我想,他也许急着给妻子去买米的。”许广平在《鲁迅和青年们》中,也有着类似的记述:冯雪峰“曾有一时住在我们比邻,他大约每天10时才能回家,时常见他的太太手抱小孩在门外伫候,饿久了,小孩手拿干面包充饥。他不管家里人的心焦,非到相当时间不回,回来饭后已11时了”。
可见,做冯雪峰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冯雪峰不是生活型的顾家的男人,不可能从生活上照顾丁玲,他自己还要别人来照顾。如果丁玲跟冯雪峰结合,她是不可能像跟其他几个男人一样得到冯雪峰照顾的。丁玲即便后来在软禁中,对物质生活还是有要求的。而冯雪峰是极其俭朴的人,对物质生活几乎毫无要求,能活下去就行。这或许也是二人不能走到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丁玲看到的是冯雪峰的忙,嗔怪她经常等不到他。家人和外人看到的,也是冯雪峰的忙,可是,这终究没有妨碍他去看望丁玲。家人看到的他的忙,应该也包含了去看望丁玲,只是他们不知道,或不确定。
冯雪峰有何爱玉,丁玲有冯达,冯雪峰和丁玲在各自关系中都是主导者。在这样复杂矛盾的情感与伦理关系中,冯雪峰和丁玲的爱无疑是对另外两人的残酷,前者的爱越深,对于后者来说就越残酷。爱的美酒是伦理的毒药。我赞美爱情,我也同情那些被辜负者。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爱就是以自我为圆心画圆的。爱对于周边的人就是残忍。
丁玲晚年与骆宾基谈到冯雪峰时,骆宾基说,他的夫人已经感觉到了。丁玲笑起来:她总怀疑呀,他夫人老是同雪峰因为我吵架么。何爱玉的吵是丁玲和冯雪峰之间的阻力,但同时,也愈发显出何爱玉是一个可怜人,冯雪峰最终下不来决心离婚,可能与此有关。
6
1932年3月,丁玲加入中国共产党。丁玲虽然上过共产党办的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学,对瞿秋白等共产党员也颇有好感,却一直不愿入党。原因也是颇具丁玲特色的:“对某些漂浮在上层、喜欢夸夸其谈的少数时髦的女共产党员中的几位熟人有些意见。”当然,这不是全部原因。丁玲曾在给冯雪峰的信里表达对于苏区的向往:我们都向着前方,“光明在我们面前”,我们并不理想,可是一定的,实际会使我们惊诧,它比我们的理想高明得多,热忱,伟大得多,沉重得多。这样的认识,好像已去除理想主义,其实还是理想主义。我想,丁玲这样的女人,对于主义的认识其实是模糊的,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革命就是通往光明新世界的正确之路,所以,必须革命。而革命就要加入代表光明和进步的共产党。至于那光明新世界通过如何的具体步骤出现,以及如何以制度去保证它,她并非胸有成竹。可能胡也频也是如此。很多年轻人都是如此。吸引他们的,就是对光明与进步的向往,就是对于新世界的渴望,对于旧世界的厌倦和憎恶。
由不愿入党到怀着喜悦入党,这一变化,影响因素很多。其一,从向警予到瞿秋白打下的革命基础;其二,胡也频的牺牲,激起她的斗志以及“偏往虎山行”的决心;其三,冯雪峰的影响——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入党要经历一个庄严的仪式,仅这种仪式感,都足以给她新生的喜悦、神圣和激动。入党对她来说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她和冯雪峰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成为并肩的战友。女人爱一个男人,就希望心跳都与他同步。
冯雪峰对于丁玲,还有一个重大的影响是在文学方面。冯雪峰早期是湖畔诗人,后来成为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同时还是左翼文艺的领导人。他1931年任“左联”党团书记,在瞿秋白的领导下,为“左联”起草《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1932年与鲁迅等人四十余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参加发起组织中国著作家抗日会,被选为执行委员;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丁玲晚年在《我与雪峰的交往》中回忆:我编《北斗》有没有受到过左的干扰呢?有,我记得有的文章同我们原来想的好像有抵触。这一时期,丁玲是属于冯雪峰领导的。《我与雪峰的交往》中说,冯雪峰后来调到文委工作,还是经常关心过问《北斗》的事。
丁玲的创作,还直接受到冯雪峰文艺观念的影响。被认为丁玲成功转型之作的《水》,本来就是在冯雪峰的文艺观影响下诞生的,诞生之后,冯雪峰更是高度评价,肯定她走上了正确的写作道路。骆宾基晚年对丁玲说,雪峰讲到你的时候,讲到了《水》,他很欣赏《水》。
冯雪峰撰写了评论《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
“丁玲所走过来的这条进步的路,就是,从离社会,向‘向社会’,从个人主义的虚无,向工农大众的革命的路”,这是“好多的进步的知识分子同走过来的路”,非无产阶级作家向无产阶级作家的蜕变是可能的。但是,这一过程不是自然的消长过程,它需要“作家们对于自己的一切坏倾向坏习气的斗争,对于自己的脱胎换骨的努力”,这就为中国作家向左翼文学靠拢指明了前景,并为他们向革命阵营迈进指明了道路。
丁玲晚年对骆宾基说,那个时候雪峰一个人寂寞一点,来我这里多一点。突然我就被捕了。1933年5月14日,丁玲被捕。丁玲晚年回忆录《魍魉世界》中的叙述概括起来是:5月13日晚,冯达回家说情况有异,他怀疑自己被盯梢了。第二天出门时,二人约定:12点以前一定都回家,如果一个未回,另一个要立即离开家。丁玲11点半回家时,冯达未回,丁玲便收拾东西准备走,可是这时潘梓年来了,丁玲把情况告诉了他,他却不慌不忙看起报纸来,丁玲不好意思催。结果特务们来了,后面还跟着冯达。冯达的辩解是:他被敌人扭住盘问,竭力分辨,无法脱身。他们说你既然是一个普通人,那你总有家,我们到你的家看看,证明你不是共产党,就没事了,立即放你。他盘算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丁玲肯定已经离家走避,而且家里任何可疑的东西都没有,就说出了家的地址。
丁玲的说法,晚年在台湾的冯达表示:都是事实。他俩都是当事人,若有旁证,当然更能证明是否属实。可是,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到其他客观记录了。倒是有一些姑妄听之的传说。
胡风的夫人梅志在《胡风传》中写,胡风在从日本回国的船上就知道了丁玲被捕事,“回上海后又听到了韩起的详细介绍,原来是冯达先被捕,之后带特务到家,正遇他们还没有离开,所以也就被捕了。有人猜测,这事和冯达对冯雪峰的私人怨恨分不开,因此雪峰也被调离了工作。
冯雪峰确实是在1933年6月调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兼管文委工作,但,是否因为传言的原因而调离,不得而知。从冯雪峰之后的调去苏区、参加长征以及再到上海领导地下文艺工作这个走向来看,冯雪峰并没有因此而受到负面影响。
丁玲在1979年的《悼雪峰》中写道,一九三三年他调到江苏省委宣传部,由于秘密工作的限制,我们就几乎没有见面了。不知是不是丁玲记忆有误,她被捕是在1933年5月——冯雪峰调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长之前,如果说没有见面,也不可能是因为冯雪峰的调动。而且,这与丁玲的另一说法也有矛盾:那个时候雪峰一个人寂寞一点,来我这里多一点。突然我就被捕了。也许,丁玲是敏感梅志所说的那种传言,或怕别人敏感,而故意那么说的吧?
冯雪峰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长期间,1933年11月,被叛徒出卖;12月,奉命调往中央苏区,任中央党校教务主任。1934年参加党的六届五中全会,当选为中华苏维埃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执行委员;任中央苏区党校副校长;参加长征,任红九团地方工作组副组长。1935年任干部团上干队政治教员;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调至陕北党校工作。1936年参加东征,任地方工作组组长;4月被中央派到上海工作,任中共上海办事处副主任;代表党中央主持鲁迅治丧委员会。差不多在丁玲被软禁的这三年,冯雪峰的政治地位达到了一生的顶点。
软禁中的丁玲是极端无助的。她的革命,其实一直是在冯雪峰的鼓励和扶持下进行的,没有了来自冯雪峰的力量,她不知所措。这也解释了1936年她见到冯雪峰后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的原因。
她跟冯达被软禁在一起,其余能接触到的都是敌人,她虽然憎恶冯达,但至少可以确定他对她是无害的,她只有把冯达当成同盟,一面提防他,一面依赖他。后来,又同已经自首的姚蓬子一家一同被监视居住。不知道姚蓬子是不是敌人派来软化她的,她在晚年回忆录《魍魉世界》中写:既然他已经不是我的战友,他是在为敌人做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利用他,借助他来欺骗国民党呢?这种想法和作法,我当时并不是一下懂得的,多少也受了冯达的一点影响。我十分痛苦,但却逐渐习惯有这样的看法、想法,并逐渐尝试着以此来对待姚篷子。……对姚篷子是这样,对原是我的丈夫的冯达,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三年太长了,软禁对人内心的消磨如水滴石穿一般地进行着。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那种状况为期三年,在当时看来是无期。
终于有人带来了冯雪峰的消息,可那是一个令她失望的消息。当她再次去找张天翼时,张天翼很冷淡,她心里很难受。
1957年7月31日在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上,张天翼、艾青、沙汀的联合发言中说到此事:“后来到上海见到鲁迅时,天翼对鲁迅先生详细谈了所曾看到的丁玲的情形,鲁迅先生很注意地关心地听,听完了,鲁迅先生沉默了好一会,接着就提到别的题目上去了。后来天翼和雪峰同志也谈过,也没有加以评论。”
不要说鲁迅,就连冯雪峰,都无法对丁玲做出肯定的判断了,所以他“没有加以评论”。连丁玲的母亲,当时对她也有一点疑虑。
其实,冯雪峰1936年4月就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来到上海了,可是她不知道。5月,她向软禁她的人借口访友,到北平寻找党组织。她住在李达家,可是,因双方都心存疑虑,不敢深谈,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好在她找到了曹靖华,请他向鲁迅传达自己想逃出的心愿。消息最终抵达冯雪峰那里。
也许,情况不明的她曾经是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她来联系归队,他是欣慰的。也许,他对她一度都没有鲜明的爱了,因为她身上笼罩着疑云。现在,疑云有望去除。
从北平回到南京一个多星期后,张天翼送来冯雪峰的纸条。“知你急于回来,现派张天翼来接,你可与他商量。”没有具名,但我一下就认出这是冯雪峰的笔迹,我真是喜出望外。
她的命运注定要与他相连。她在晚年回忆:
一九三六年夏天,我终于能和党取得联系逃出南京,也是由曹靖华受托把我的消息和要求及时报告给鲁迅,由鲁迅通知了刚从陕北抵达上海的中央特派员冯雪峰同志,是冯雪峰同志派张天翼同志到南京和我联系并帮助我逃出的。
梅志回忆:六七月时,雪峰交给他(指胡风)一个任务,说是丁玲要来上海,让他去车站接她,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7月中旬,丁玲到上海,胡风把她接到虹口俭德公寓,告诉她,这是雪峰要他准备的,雪峰要过一两天才能来。
丁玲晚年回忆道:
第三天,雪峰来了,看到他我第一个感觉是他变了。怎么变了,变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楚,也不可能细想下去;我只顾自己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并不是说到什么伤心的地方才哭的,好像这眼泪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准备了三年的时间,堵塞在我胸中、眼中已经三年了,三年来随时都想找一个地方把它全部倾泻出来。我已经忍无可忍,呵!我该流一次眼泪了。于是我尽情地哭起来了。我以为我会得到满腔同情无比安慰,然而我只听到一声冷峻的问话。雪峰说道:“你怎么感到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人都同你一样在受罪;整个革命在这几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样受着罪咧。”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此时此刻,我惟一希望的是同情,是安慰,他却给了我一盆冷水。这当头一击,的确把我打懵了,但并没有把我打倒。他怎么这样不懂人情,可能他就变在这里,变得没有同情心了。他不是我的朋友了,他这种严厉在我当时是受不了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一盆冷水使我清醒些了。可不是真的吗?受罪的哪里只有我一个人呢?死了多少人啊!他是经过长征的人,受过见过多少苦难,他的心变硬了,他想到的是整个革命,而我只想到自己。于是我的心胸立刻开阔了,坚强起来了,我更感到惭愧,觉得他的严厉是对的。他这是以高标准来要求我,这很好嘛。好像从我们最初见面认识起,他对我这个人,对我的文章总是表现出不满足。使我觉得委屈,但我一直感到他总是关注着我,提醒我,希望我能够更前进一步。这时我不哭了,他也不再问。他对我讲长征故事,讲毛主席,讲遵义会议,讲陕北,讲瓦窑堡。讲上海文坛,讲鲁迅。他心里只装着革命,装着两个伟人。我虽然仍觉得三年多来我已是遍体鳞伤,抚今追昔,痛苦呻吟,但在听了雪峰的热情的革命事迹的叙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欢欣,我到底已经冲出黑暗,接近光明了。我已回到自己人的队伍里,回到自己家里,我现在应该鼓起力量,迈上光明的前程。
丁玲晚年跟骆宾基说:1936年,我到上海又见到了雪峰,这时我们的心情不一样,他就是喜欢谈长征的故事,谈毛主席。后来我们两个人还是做朋友。
是的,冯雪峰变了,经历了艰苦卓绝的长征,他不可能不变。
丈夫牺牲时,丁玲要求去苏区。这一次,丁玲还是要求去苏区。但动机不同。连冯雪峰和母亲都曾无法肯定她的清白,她又怎么让别人信任自己呢?必须回到革命队伍里来,并得到肯定,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有名誉上的安全感。这就是她这次一定要到苏区去的原因。这一点,可能与冯雪峰的想法是一致的:去了陕北,恢复党籍,被组织接纳,疑云才会消散。
但是,由于地下交通线不畅,陕北一时去不了,丁玲长期住在俭德公寓,不能出门,怕会暴露。冯雪峰说,“我们考虑了,潘汉年的意思,如果你先回南京,设法争取公开到上海来做救亡工作,那是好事。”
丁玲晚年回忆录中写:
不管雪峰说得多么有理由,也不能说服我。我甚至又哭了。雪峰啊!你太不理解这几年我心灵的痛苦的历程;我所有的力量、心计,都为应付国民党的阴险恶毒已经耗尽了。我背负着的哪里只是一个十字架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我见到了党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同志,满心以为你们会伸出手来拉我一把,送我远走高飞,怎么能还让我回到那个地狱里去!你太不理解人了。你只知道长征的艰难。长征自然是艰难的,可是你们是一支队伍,是无数亲密的好同志在一起,你们是在大太阳底下与敌人斗争。你没有体会到我独自一人在一群刽子手、白脸狐的魔窟里,在黑暗中一分钟、一秒钟、一点、一滴地忍受着煎熬!我们为这事几乎吵起来了。他再三向我解释,一时不能走,留在上海,又不能公开,又没有人照顾,的确为难。
她可能感觉冯雪峰正再次把她从身边推开,而一旦离去,又是前途难料,甚至生死难卜,所以觉得他何其忍心!冯雪峰可能认为她在南京的处境没有那么危险,所以才要她回去。这个决定确实不妥,虽然她在南京已经能够发表文章,但毕竟她是被抓起来的,有案在身,并未结案,仍随时有被处置的危险。
7月下旬,她回到南京。取得合法身份、争取公开释放的努力未获成功,她重新写信给冯雪峰,要求归队。9月18日,逃出南京,潜回上海。10月,去往苏区。
7
丁玲在晚年的《悼雪峰》中说:一九三六年在上海,我同雪峰只见到可数的几面。一九三七年他到延安汇报工作,我们见到了两次。——冯雪峰到延安汇报工作是1937年1月,2月回上海。中央对他的工作是满意的。
这两次见面的几个月之后,丁玲居然在1937年的延安向海伦·斯诺坦白:冯雪峰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爱上的人”,他们之间是“伟大的罗曼司”。丁玲之所以如此坦白,或许因为《不算情书》已经公开了一切。与他们后来挖空心思的交代以及谨慎的自保相比,那时侯的襟怀何其坦白,人格何其有魅力!可惜,这种魅力带给他们的是近乎“悔其少作”的心态,他们的后半生,似乎都在对这“少作”进行补缀,对彼此的感情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这“伟大的罗曼司”,在后人看来是值得骄傲的。但在当时,这昭告天下的爱足以使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泛酸,有些不以为然,微微妙妙地或许就是因这种感觉而起。在一个男权社会,这样的爱不如不说出来,那样他们都会稍微好过一点。正当的爱情,在无产阶级情感当道的年代都被视为资产阶级情感,何况尴尬的爱情。
丁玲会在1937年5月的延安说出这份爱,可能因为她当时心情太明朗了。她来到苏区,受到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央领导人的隆重欢迎,那份礼遇是空前绝后的。丁玲在政治上进入一个高峰期。“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刚刚来到苏区的她尤其感受到这种明朗,她以为自己来到了理想的“桃花源”,内心一度极其放松。只有绝对健康和放松的心态,才能明朗地说出私爱。而冯雪峰刚刚来过延安,也很被看好,她更有底气大大方方地说出他们的爱。如果她知道冯雪峰政治上即将陷入低谷,也许就有所顾忌而不会那么说了。
1942年4月25日,处在低抑期的丁玲写作《风雨中忆萧红》,提到冯雪峰。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
此时冯雪峰还在狱中,她说的“正受着难的”,应该就是指冯雪峰的状况。
丁玲晚年写道:在延安曾有人问我:你最怀念什么人?我回答: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那时我以为他还在浙江,消息隔绝,后来才知道他正被国民党关在上饶集中营。据丁玲晚年秘书王增如,问这话的人是海伦·斯诺。可是,海伦·斯诺在延安是1937年,1940年底就离开了中国,而冯雪峰入狱是1941-1942年,那么,这一问一答不可能发生在冯雪峰入狱期间。不知丁玲所说的时间有误,还是王增如所说的人物有误。无论冯雪峰是不是在狱中,丁玲对他的怀念都是真实的。
冯雪峰在狱中也惦念着丁玲。1941年5月前后,他写过一首诗《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诗的附记中说,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一双美丽的眼睛。“我醒后寻思,首先浮上影子来的,是前数日来看过我病的一个难友,她就有着类似的很美的眼睛;我就深沉地想起我的女儿和她的母亲来,也想起别的朋友来,但我有更深的感触,而引起了颇激动的情绪……”冯雪峰在狱中受尽折磨,几度濒死,却像“牛虻”一样硬挺了过来。他告诉难友、画家赖少其,就是这双眼睛支撑着他挺了过来。赖少其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了这双眼睛。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期间,赖少其第一次见到丁玲,马上悟到:这不是雪峰心中的那双大眼睛吗?可见,当初使冯雪峰“有更深的感触,而引起了颇激动的情绪”的“别的朋友”,可能就是丁玲。
丁玲晚年也对骆宾基说:“他就是喜欢谈长征的故事,谈毛主席。他给我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丢了,他说他在集中营里的时候,脑子就是想着三个人:鲁迅、毛主席、丁玲,这三个人的力量把他支持着,度过了那么多艰苦。”
冯雪峰1942年底出狱后,1943年6月在周恩来过问下来到重庆工作,住作家书屋。1946年2月又受周恩来委派,到上海参加文化界活动。那时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和收入,生活贫困,经常靠稿费维生。
8
冯雪峰1975年病重,1976年1月去世,享年73岁。
“我们成了陌生人。从此我们没有再见面。”“最后,连他的死讯,我也一点不知道。”人世就是这样伤心。
1979年1月,丁玲回京,不久住院体检,4月出院,就写了《悼雪峰》。这也是她回京之后的第二篇作品。《丁玲全集》中关于雪峰的作品一共有四篇,两篇作于1931年:《不算情书》和《给我爱的》;两篇作于新时期复出之后:《悼雪峰》和《我与雪峰的交往》(1983年5月30日在雪峰研究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悼雪峰》开门见山就是悲怆:当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在山西乡下,收到一封友人来信,说你已经逝世时,我堕入了深深的迷惘,感到无限的悲怆。今年我到北京以后,打听到你逝世前后的点滴情况,更加追怀你的一生。
1979年冯雪峰的追悼会上,丁玲和李伯钊抱头痛哭。
世上再无冯雪峰,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她见到了冯雪峰的儿子冯夏熊。
冯夏熊写了《献给幸存者的花束》:
我的亲人们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对丁玲这个熟悉的名字,保持着沉默。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却又不时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指点一番,仿佛这样一来,就能为人们造成某种尴尬了。于是,当我的亲人们相继去世之后,我反倒更多地想起她来,更多地去打听她的行踪,更多地在心里搜寻她的影子。
亲人们去世之后,冯夏熊有一种“孤儿感”。在确信不会被认为是“有所求”的情况下,他去探望了刚刚结束流放回京、暂时安置在招待所中的丁玲。
丁玲从严寒中走进屋来,咳了一会儿,喘息了一阵子,然后把目光射到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说:“我到处打听你,找你。你来了,就好了。”啊,多么了不起的老人!她自己还在生死线上匍匐着的时候,还想着朋友们的儿女,这就是爱了。而当我在话语中流露出悲切的情绪的时候,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看见你,我放心了。死了的人,还有后代!”……她望着我们下一辈人说:“我们死了不要紧,你们还活着!”……我的那种孤儿似的感觉,自然地不翼而飞了。
她一定在冯夏熊身上看到了冯雪峰生命的延续。“我到处打听你,找你。你来了,就好了。”“看见你,我放心了。死了的人,还有后代!”这情同血亲的、魂灵鬼魅一般的深情,令人血与泪骤涌。从此,她对冯夏熊视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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