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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族民歌传承人康朗亮口述史

2017-11-24云南省民族艺术研究院

民族音乐 2017年5期
关键词:傣族民歌唱歌

杨 英(云南省民族艺术研究院)

傣族民歌传承人康朗亮口述史

杨 英(云南省民族艺术研究院)

笔者在进行课题“云南澜沧江流域少数民族民歌传承人现状研究”调研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中缅边境西双版纳州勐龙镇乐观而豁达的傣族章哈康朗亮,并对他采取了口述史的方式——一种可称为“现场作业”(沈洽语)式的田野调查,了解了他的一生及成就,进而“深度描写”——即是对文化符号的意义的阐释,对对象(符号)深层意义的解释。

2015年8月,笔者刚认识康朗亮时,他虽然还没有进入“非遗”传承人的名录,却是一位在当地很有影响力的傣族章哈(章哈:民间歌手的意思),掌握着大量的傣族民歌文本,熟悉各种体裁的傣族民歌旋律和与音乐行为有关的其他文化事象。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具备了书写和编创歌曲的能力,数十年来,他自始自终都在默默地、无私地传承着本民族的民歌文化,因此,笔者尊称他为“纯粹的歌者”!本文沿着康朗亮的少年——青年——老年的生活轨迹,探索傣族民歌传承人日常生活中实践的主位文化观点。

青少年时期的康朗亮

康朗亮,又名岩亮,傣族,是云南省西双版纳州景洪市勐龙镇曼栋村委会曼迈村村民,出生于1935年11月。现已80岁的他看上去还是那样的硬朗。康老略通汉语,但我们的交流大部分还得靠翻译帮我们沟通,我的录音笔就那么一直开着,他根据记忆,与我们愉快的聊着。老人的嗓门很大,访谈中,随时都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且容易动感情,语言、演唱、手势并用,我就这样被他的经历深深地感染着、打动着!

康老告诉我们,居住在西双版纳的傣族民众,绝大部分都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傣族男子几乎都要入寺当一段时间的僧人。七、八岁的傣族男童被送入佛寺当小沙弥,成人后可以留在佛寺继续深造,也可以还俗成家娶妻生子。在此期间,他们学习傣文,诵读佛经经典,同时也学习傣族传统的天文历法、历史和诗歌等。还俗后的僧人被尊称为“康朗”,饱读佛经和诗歌的他们,往往可能成为著名的“章哈”。于是,康老指了指戴在头上的帽子自豪地说到:”我9岁当和尚,23岁还俗,还俗的时候已经当上了佛爷。”据翻译李老师告诉我们,帽子上左边的花饰就代表了他还俗时的地位。康老接着说到:“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唱歌跳舞,却由于和尚身份不能唱不能跳。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平时,不能唱歌,我就把经书等文本内容改编为唱词写作留存,长期下来,积累了很多傣族历史文化知识。而在寺庙的经历也为我喜欢唱歌的爱好打下了坚实的歌本创作基础。23岁还俗后,我便四处打听有名的歌手,只为能学到唱本民族的歌。我听说本寨章哈玉喃银,便前去家里学习唱歌。只要一有听歌、学唱的机会,我便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立马赶去。我还在邻村的一位女歌手玉温家做家务、干杂活,给玉温的父母捶背,只为能听到玉温唱歌,能有向她学习的机会。”康老的一席话及其行为正证明了马思聪曾引里尔克(Ri l ke)的话:“艺术只有‘爱’才能够理解它,把住它,认识它的价值。”康老对民歌痴迷的爱好是他理解歌曲的先决条件。

1958年的人民公社时期,地处偏远的西双版纳也不例外。康老说:“那时,人民公社实行政社合一,在计划经济下,统一经营、集中劳动,统一分配、吃大锅饭!村民们都需要下地干活挣公分,而我因为会唱歌,享受了不用下地劳动的特殊待遇。村里在田地边盖个小房子,给我一个喇叭,让我坐在小房子里看其他人干活,哪个干得好,我就对着喇叭唱歌表扬;而哪个干得不好我就唱歌批评......”这种方式,练就了康老即兴编创的能力。文化是人的创造物,也是为人而创造的,人在其所创造的文化中被重新塑造成为社会的人,是文化造就了人的本质,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人。也正如马克斯·韦伯提出的,“人是悬在由他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在那个年代,康朗亮发挥着用歌声影响民众的社会作用,造就了属于那个年代的文化特质。

中老年时期的康朗亮

康朗亮35岁开始学习创作歌曲。谈到创作,他更是尽头十足,说到:“以前常常一写起歌来就没个日夜之分,宁可不睡觉也要把脑子里想到的全写出来。”他创作的歌曲既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据他们寨子里的人回忆,康老创作、演唱的歌曲既能把人唱得开怀大笑,也能把人唱得号啕大哭。他还常常被邀请到电台实况转播,扩大了傣族民歌的社会影响。康老告诉我们:“傣族歌曲有与琴一起唱的调子,与笛子一起唱的调子,还有山歌调子,丧葬调子,为结婚唱的调子、为盖新房唱的调子、为移动寨心唱的调子、祭家神唱的调子、祭大小寨神唱的调子……可以分为对唱和独唱两种形式,在山林野地游玩或在各类大型节庆场合上,可常见男女章哈对唱,一问一答,并且问答都是有规定的:如一般是女章哈提问,男章哈回答;女方又问,男方再答,犹如拉锯战。回唱不上来的就显得不够水平了,一回一去唱下来,人们也听出了双方的高下,于是章哈就有了等级之分,历史上最高的章哈级别是章哈勐”。

上个世纪“文革”期间,史无前例的灾难降临在中国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即便是边陲西双版纳也躁动不安,揪斗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会唱歌、会写歌”的康朗亮自然也难逃一劫,任运动的淫雨狂风曳来荡去,无数次被揪斗,其野蛮残忍的程度不可想象。说到这些,康老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这一切让他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羞于“唱本民族的歌、写本民族的歌”。康老无奈地说:“以前在寺庙里不能唱歌,文革时又不准唱,现在老了,国家政策也好了,可惜我想唱又唱不动了。”可见,政治运动不仅对民间歌曲社会功能的转变起着重要作用,同时也决定着民间歌曲和民间歌手的命运。

1976年10月,中国人民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在党和国家的引导下,中国各民族的文化艺术逐步复兴。但之前的批斗经历一直困扰着康朗亮的心,文革结束后,心有余悸的他也不敢承认自己会唱会写,为了谋生他选择了给别人镶牙的职业,但康老告诉我们,那时他并没有放弃写作,空闲时,没有外人在时他便拾起歌本继续创作。1979年,康朗亮写作出版了民间故事《孤胆英雄颂》,并获得了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80年代,当文化部门进行民歌调研找到康朗亮时,由于之前的经历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会唱会写!可见政治运动对民间艺人的影响是多么的深刻!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党和政府的逐步关心和鼓励下,康朗亮渐渐的重新认识到,唱歌、唱本民族的歌,为本民族写歌,并不是可耻的事。他又开始了唱歌、写曲的事业,一有空闲,他便四处收集傣族民歌,并能随口就唱、即兴而来;他也常常被电台邀请去唱歌或是电台邀请其他歌手唱他写的歌。渐渐地,他又成为远乡近邻周知的章哈,很多傣族歌手都慕名到他家学习唱傣歌。康老说:“在关门节(守夏节)时,很多歌手来我家拿歌词、学唱傣歌,正式拜我为师的有三个徒弟(现在都已成为傣族村寨的知名人士):依玉应(女,曼伞村村民)、岩罕广(男,勐海县勐混镇满召村村民)、依坚(女,现住缅甸,但经常往来交流学习唱歌)。如今,国家政策好,党中央号召弘扬民族传统文化,进入了老年的康朗亮,虽然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在外面唱歌,不能像其他歌手一样走村串寨唱歌,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民歌的热爱与传承。康老走到阳台指着楼下一辆简陋的摩托车说:“这辆摩托车虽破旧,但这几年来,我骑着他爬坡上坎,到各傣族村寨,收集傣族民间音乐。”康老现已80岁,年纪大却心不老,他至今还在不断的学习、传播傣族民歌文化,让我们敬佩不已。康老还高兴地说:“在西双版纳州文化馆的组织下,我还被邀请到州一小学教小孩子们唱傣歌、说傣语,给他们讲歌里的故事,小孩子们很喜欢,学得也很认真……人这一辈子,都要活到老,学到老,只可惜现在的好多年轻人觉得学这个太累了,都不想学了。”聊天中,他走进房间拿出一口袋的小药瓶,我们都以为老人家要找药吃,赶紧送水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从药瓶里拿出了很多小SD卡,原来这是康老将自己创作及收录的两百余首傣族民歌拷在了SD储存卡上,并分类装入小药瓶,无偿地送给向他学习的后辈。

说到这,我的眼里情不自禁的泛起了泪花,康老对本民族音乐的热爱,对民族文化的不懈追求,对民族艺术传承的无私奉献以及乐观的生活态度让我感动。当我问及他的子孙是否愿意学习唱傣歌时,他却无奈的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连傣文都不认识、也不会说,更别说唱傣歌了。他们觉得唱傣歌还得学傣文,理解里面的意思,太累,都不愿意主动学了。所以我要再主动、积极的创造学习条件和环境,不要让我们自己民族的根断了。”临走前,康老希望多呼吁政府、社会各界来关注傣族民间歌曲的传承与发展。

结 语

康朗亮是一个集演唱、创作、研究于一身的傣族民歌艺人,现在康老虽然不能像其他传承人那样走村串寨传播民族文化,但他对傣族民歌的传承与发展的贡献是巨大的。他创作的歌曲有山歌、情歌、叙事歌等,所写的歌词脍炙人口,曲风具有浓郁的傣族民间音乐风格,深受村民们喜爱。他的生命史证明,他是一个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民歌传承人,这种影响既得益于他本人对傣族民间艺术的无限热爱,也得益于他对民歌艺术的执着追求和无私奉献。他认真负责、默默无闻的精神值得每一个传承人学习。几十年来,康老从未报名参加过任何大型演唱比赛,也没得过音乐类大奖,用他自己的话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他已成为了傣族民众心中的音乐家,正所谓“纯粹的歌者也!”反观当下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大环境,对少数民族民歌的保护与传承,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发展和成效,但通过田野,我们仍感到远远不够。民歌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文化习俗精神世界,如果人的工作没有做好,那必然会断代。调查中,我们发现很多傣族寨子里的小孩只会听而不会讲傣语,傣歌更不会唱。据了解,很多傣乡完小设有傣文课,但课时太少,课程也无连续性。语言是文化的基础,没有语言做基础,文化的传承便是空话。而青年一代的民歌传承人,他们虽然能够把歌曲唱出来,但是歌曲背后的文化内涵却不甚了解,更别说用傣文记录下来。老艺人创作的几大摞傣语歌谱没有人认识、更缺少翻译。近年来,由于政策的支持,培养了许多的歌者,而不是文化的创造者,这仍是一种缺失。在相关的推广工作中,有关部门如能对传承人进行系统的培训,把会的东西变为教的东西,不光会唱,更会教;培训中,传承人之间更能取长补短,有的唱得好,有的创作好,互相交流,相互促进。这一点,近年来,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定期举办的传承人培训就做的很好,值得各州市学习借鉴,做好基层传承人培训工作。

2017年8月,笔者再次到西双版纳州进行调研时了解到,康朗亮已被认定为景洪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章哈”传承人,并已申报进入州级“非遗”传承人名录。康朗亮对民族文化负责的态度、无私分享自己成果的品质,其使命意识远超其它传承人甚至一些国家级传承人。通过调查反映出,目前,个别传承人忙于办班、忙于演出活动,被名利绑架,没有静下心来思考传承工作如何做?并且把作品作为自己的保留私有物品、私有财产。而康老自己创作的歌曲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常常创作一首歌需要思考几个月,但创作出来的歌曲,他都无偿送给前来学习的人,证明了其歌者之纯粹也!而对于我们从事民族文化的工作者而言,他的言行让我们感受和体悟

本文系文化部文化艺术科学研究课题“云南澜沧江流域少数民族民歌传承人现状研究”(编号:14DD30)的系列成果之一。到老艺人的可贵品质,这也促进我们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民族文化传承的工作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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