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陆地写于东北解放初期的短篇小说《叶红》
2017-11-24任雪梅
任雪梅
重读陆地写于东北解放初期的短篇小说《叶红》
任雪梅
陆地创作于东北解放战争初期的短篇小说《叶红》是延安作家初到东北解放区,根据当时东北的现实状况和实际需要,践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一次具体示范,是一篇通过塑造一个“新的英雄”来反映解放区“新的建设”和“新的事物”的作品,对解放区人民尤其是青年如何选择未来道路,起到了积极的思想引领作用,收到了以文学作品进行宣传和启蒙的效果。
陆地 叶红 知识分子 新的世界
陆地的短篇小说《叶红》是创作于东北解放战争初期的作品,曾在读者中引起广泛反响,尤其受到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它是延安作家初到东北解放区,根据当时东北的现实状况和实际需要,践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一次具体示范,对解放区人民尤其是青年如何选择未来道路,起到了积极的思想引领作用。
一
解放战争初期,东北处于国共分割的政治局面。国民党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占据辽、吉两省的大部分地区。中共中央则成立东北局,抽调13万部队和二万多名党政干部赴东北,以黑龙江为根据地,开展政治军事斗争和经济文化建设,延安和陕甘宁等革命根据地的大批文艺工作者组成的工作团随之来到东北,陆地就是其中的一员。
陆地,原名陈克惠,壮族。1918年生于广西,早年在广州时曾发表过少数作品。1938年进入延安,先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次年初考入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正式开始文学生涯。1942年发表作品时,始以陆地为笔名。1945年10月到东北后,陆地成为日常称呼的名字。为了在舆论宣传上配合党在根据地的各项工作,1945年11月,东北局创办了机关报《东北日报》,陆地被任为《东北日报》副刊编辑组组长,1946年5月,随《东北日报》迁往哈尔滨,直到1949年8月入关南下。
据陆地回忆,1946年7、8月间,时任东北局宣传部长的凯丰找到陆地,要求副刊编发一些适合当时东北青年思想现状和特点的文章:“报纸副刊方针,必须考虑到东北新区青年读者的特点。他们刚从伪满十四年奴化教育的桎梏解放出来,对我们关里老区那套东西,一时还接受不过来。目前一个时期,不妨发些类似巴金那样的作品,目的只要能够引发他们思想觉悟,乐意跟我们走就好。”[1]陆地于是写作了《叶红》,发表在《东北日报》上,不意竟在青年学生中引起轰动,成为被广泛议论的话题。
东北解放区四年,是陆地创作发展的重要阶段。在“每天照常负责编审、签发稿件之余,还得撰写‘阅读与写作’的星期专栏文章,配合时事写短评,针对社会思想写杂感;不时还下工厂、到农村,及时写回速写、散文、报告文学和小说。名字在各报刊频频出现,名声在广大读者中耳熟能详。”[2]1948年,哈尔滨光华书店将陆地在东北发表的《叶红》、《钱》等七篇作品,连同在延安发表的《一个游击队员》结集为《北方》,将“阅读与写作”专栏以及东北《文学战线》上发表的共十六篇理论文章结集为《怎样学文学》,分别印行出版。[3]
二
在“阅读与写作”专栏里中,陆地提出,“今天的文艺思潮,其主流,毫无疑义的,该是光明的歌颂,而不是哀悼的挽歌了。作品中的英雄,该是正面的,肯定的,历史的主人公,而不是那些不幸的典型了。”为了当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建设的需要,暴露敌人的凶残与黑暗的作品,不再是写作的主流,因为“解放区新的英雄,新的建设,新的事物,比起旧社会的凶残与荒淫更伟大,更能鼓舞我们前行。”[4]《叶红》正是一篇通过塑造一个“新的英雄”来反映解放区“新的建设”和“新的事物”的作品。
《叶红》以“我”这一旁观者的视角,选取叶红到达延安后不同时段的几个场景,通过对人物形象、动作、以及切合人物身份、心理状态的,凸显人物的成长和蜕变。作者着意描写叶红出场时的动作和形象:
“她一进门就敏捷地除下大衣和围巾,跟手套一起,往炕上一撩,把皮帽耳翻回去。腮边一片白皙的皮肤,衬着颊上的艳红,如果她的脸型是圆的,那可是像早晨刚摘下的苹果了。”
一个活力、热情、爽直、落落大方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跃然纸上。结尾处,作者先以群众口中的描述设置悬念,为已经过五年历练,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的人物再度出场进行铺垫,继而同样以对人物形象和动作的速写,将一个沉稳、干练,已将个人消溶于群众之中的党的女干部形象带到读者面前:
“是一个戴着关东军用的皮帽子的年轻女子,一身青色的棉袄,棉裤。一看就知道是在敌后乡村经常和老乡在一起的妇女干部。看样子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脸面却保留着秀美的轮廓。她审视了我一阵,完了,迅速地伸出手来仅仅的握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除此,作品对于叶红与“我”之间若即若离的情感状态丝丝入扣的把握,对于自然景观的诗情画意的描绘,都一定程度地显示了作者的艺术禀赋、才能和功底。
陆地推崇高尔基有关现实主义的论述:“艺术文学不是从属于现实的部分的事实,而是比现实的部分的更高的”,“是从同类的的许多事实中提出来的精华,它是典型化了的”[5]。因而,他提出:“每个作者对于他所写的事情和人物,必须有若干程度的熟悉”[6],“经过作者从现实生活观察所得的材料里,选取最主要、最典型、最模范的东西把它概括、集中于一个特定的人物和故事里。”[7]很容易发现,叶红这一形象,即融合了陆地在延安的自身体验和所见所闻:叶红从抗大到鲁艺的学习,从投身延安总动员的生产大运动,再到奔赴东北平原参加群众工作,都与作者本人真实的经历高度切合。
陆地相信美国左派女作家辛克莱的名言:“一切文学作品都是宣传。”[8]在《叶红》一万余字的有限篇幅里,即包含了关于延安的革命生活、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党在东北农村工作的开展、为工农兵服务,以及专为东北读者量身定做的“所以这次到东北来,她就决心先到乡下去搞一个时期工作,真正跟着农民打成一片,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都变成名农民一个样子了,那,做起什么工作,才有个底……”等等,彼时亟待向东北民众传递的来自一个“新的社会”、改造一个“新的世界”的密集的政治信息,从读者的反应来看,也确乎收到了以文学作品进行宣传和启蒙的效果。据陆地后来回忆,直到十七年后的1965年元旦,在北京出席政协会议的陆地,还收到过一张来自哈尔滨读者的年卡,卡上写道:“当年‘叶红’真是那样拨亮一个少女天真的憧憬的烛光,使她铭心难忘!”[9]足见这篇小说对当时的青年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三
今天看,《叶红》无疑是一部产生于特定的历史阶段,为时代的主导话语与当时的社会现实严格规范和定制的作品,也就难于避免地打烙着以艺术文本释解和宣传意识形态的鲜明印记。例如:“一个人的个性对于事业,正和植物对于土壤,如果选择不恰当,不会结成好花果的”,传达出知识分子必须以脱胎换骨的勇气,自觉地改造自身,以彻底消弭个性/个体/个人与无产阶级大众神话之间,必将出现的不和谐甚至出离。而“人在改造现实的过程中,他本身同时也在被改造”、“经过整风学习,曾经认真把过去许多糊涂思想都清算了一番,特别是学习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自己怎样来干革命工作,怎样去为工农兵服务,这些问题才得到比较明确的认识。因此,从那以后,她就积极的参加了秧歌的演出,也下乡去学习农民的生活和语言什么的”等等更为直抒胸臆的政治话语,尤其凸显了意识形态过度的功利性,给作品本身艺术性带来的破坏。
也正如陆地自己的归类,《叶红》是知识分子题材的作品,但同时它还是一部由男性书写的女性题材创作。我们看到,指出叶红的个性和女性的浪漫天性之于革命事业,存在着致命弱点的,和最终肯定经过锻炼和改造的叶红,在身心上俱以达标,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革命女性的,都是经由“我”的视角进行考察和检视的男性角色。更遑论这考察和检视的标准,本来就是由男性主导的政治话语所给出的。而在笔者看来另一个饶有意思的是:也许是篇幅限制,作者在着意刻画叶红“敏感和灵活的天性可以让她有多方面发展”的突出才能,以及因初到延安时积极活跃的表现而为“荣誉与赞美包围着”的同时,却忽略了对有关“幻想太多、不实际”等弱点进行相关具体事件和情节的必要铺陈与支撑,因而当二人交流时,“我”突然说出对她的意见:“她的抱负比她的才能早熟,因之力不称心,变成了空议论”,“要知道,革命不光是用口讲,不光是用飞跃和跨越去达到的。而是脚踏实地,一步一走去!”等等,就显得相当的突兀。从艺术的层面看,这是作品技术上的未尽完善之处。
无论这是否是笔者的妄加揣测和过度阐释,女性特质和知识分子的角色身份,仿佛与生俱来就潜蕴着与一统化政治相抵牾的离心力,这一点却已为现代历史接连发生的各种运动和惨剧所一再证实。事实是,正当陆地为“1948年标志着我的文学耕耘,获得丰盛的最佳年成”[10]而欣喜之时,发生在前苏联的日丹诺夫批判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等人的旋风,首先吹到了哈尔滨,《叶红》于是被扣上“小资产者的情调”的帽子,在东北首届文代大会上被列为批判中心,连续接受了三天的批判。“这场批判虽未一棍子打死,不过,对脆弱的创作神经不能不是一种创伤”[11],陆地也因此失去了出席1949年全国第一次文艺界代表大会的资格。
尽管如今看来像《叶红》这样的作品,存在着显而易见的这样那样的时代局限,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轻易无视依然闪烁其间的艺术魅力,更不应轻慢一代知识分子为了缔造一个理想社会,曾经葆有的信念、诚意与天真。《叶红》为我们留下的不仅是一个文学文本,更是一个具有历史意味的文本。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他们还是它们,依然富有启示我们不断醒思历史与自身的价值。
[1]陆地.说说我自己——向文坛作个交待[J].南方文坛,1992(05).
[2]陆地.文坛来去[J].南方文坛,2010(2).
[3]陆地.说说我自己——向文坛作个交待[J].南方文坛,1992(05).
[4]陆地.怎样学文学[M].哈尔滨:光华书店,1948:29.
[5]陆地.怎样学文学[M].哈尔滨:光华书店,1948:57.
[6]陆地.怎样学文学[M].哈尔滨:光华书店,1948:39.
[7]陆地.怎样学文学[M].哈尔滨:光华书店,1948:22.
[8]陆地.怎样学文学[M].哈尔滨:光华书店,1948:16.
[9]陆地.说说我自己——向文坛作个交待[J].南方文坛,1992(05).
[10]陆地.文坛来去[J].南方文坛,2010(2).
[11]陆地.七十回首话当年[J].新文学史料,1989(04).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任雪梅(1969-),女,黑龙江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