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之里
2017-11-24子茉
子茉
莲之里
子茉
1
第一次知道风箱的存在是在祖母的旧宅子里。
我添着柴火,不间断地拉着风箱,觉得好玩极了。水其实早就沸了,只是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个黑黢黢的风箱上。
那个傍晚很燥热,我推着风箱,柴火旺盛地在炉齿上燃烧着,火光之气偶尔会试探性地一上一下,间隔着一会儿又一下子地逼近我的脸庞。我不管那么多,继续推拉着风箱,火苗呼呼呼包裹锅底。水蒸气溜出锅盖儿融在空气里黏湿了我的刘海,原是整齐的锅盖头,现在一绺一绺地贴在天灵盖儿上,呈锯齿状,脸上不少柴火灰,相貌上可怜了些,但我知道拉风箱是件多有趣的事。那时我还没有读到被虐劳作的《灰姑娘》,不然一定会给自己加很长的内心戏。
红光照进了灶台,回头一看,满天的火烧云悠悠然地来回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和人脸的模样,天空略带灰蓝的底色上也敷上了暗淡的时而发橘红时而发豆沙色的光。门口已有人赞叹:哟,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云啊!另一个路过的人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大晴天一个!虽说他们口里说的都是地道的潍坊话,但我也能听出个略微来。面对火烧云光临的这个傍晚,我开始感到恐慌无穷。
我以为这头顶的火烧云就是因为我太用力拉风箱造成的,因而感到内疚万分,我抽出还在燃着的柴火,把它们埋进灶台的陈灰里,希望能够对天上的云朵们有个补救。
那时太年幼,也就六岁的样子。
幼小的时候会以为天空、云、星辰、风雪、露珠、飞虫及草木都是围着自己来的,不会想到晨露打湿我的小白鞋,也会沾湿山地里的长虫,不会想到太阳温暖了自己也同样照着大地暖着每个人的身体,星辰也是别人的星辰,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等到冬天才能死亡,才能完成生命的全部。那时哪里懂得一缕风就能吹皱人的整个年华;哪里懂得一场一场的大雪之后,突兀的坟头都会被覆盖成平川,而祖母也会被埋进土里;又哪里懂得人在世上如尘埃之微不足道。
2
头一回路过出殡和送葬场面,并没有电视剧里的阴森悚人。反而显得滑稽热闹又凄凄悲凉。
三四十年代,家家人丁兴旺,子孙到处。为人父母的倾尽毕生之力养活了膝下所有的孩子,待到生父生母抵古稀耄耋之年,儿女纷纷婚姻嫁娶,老人能走动的还好,自个儿一天一天过活。行动不便的,或是常年病身的,享儿女之福的太少,到底是这一世亲人缘浅,还是原本孽缘说也说不清楚。
多少老人在世时候,儿女推三让四,争相举例力争各自日常有多操劳,日子过得有多紧张,谁都不愿意接收和赡养。而他们过世之时,眼已看不见之时,他们生下的儿儿女女们跪在灵堂上哭天抢地,所有坐在送葬拖拉机上的男男女女们扯着嗓子要了命地哭喊着。
只是,眼泪,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时太小,不能体会到为什么明明不悲伤却喊出悲伤的话,明明盼望老人赶快去,却在牌位和墓碑前哭喊着为什么那么早就走,明明没有眼泪为什么还要哭。
我只能坐在门槛外的台阶上疑惑。
死去的人,还能感知这一切吗?这是我对死亡最早的思考。
母亲说,主要给活着的人。
孩子都不是父母的孩子,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孩子是凭借父母而来,孩子和父母同在,却不属于父母,父母可以给孩子爱,却不可给孩子以思想,因为孩子有孩子的思想,父母可以荫庇孩子的身体,却不能荫庇孩子的灵魂。
我想我们会顾祖母周全,我们活着的时候善待左右,我们流泪是因为真的悲伤与惋惜或者遗憾。
尘世本就纷扰喧嚣也漠然无情。人的生老病亡都各有命数,少所不能、多之求不到,命之无常,想不开就郁结,想开了世事不过是扶了扶衣袖,弹了弹尘埃,剪了剪时光而已。
3
初次见到祖母,并没有飞奔彼此,手牵手,相互拥抱,泪流满面的虐心飙泪剧情老套路,甚至连丝毫的肢体接触都没有,祖母站在门槛上,帽子正中间的莲花很醒目,老远咧着嘴笑,眼睛弯成微型弓箭挂在额头的一摞一摞的抬头纹下面,嘴巴张得老大,门牙空着,右面的一颗虎牙露在一侧,她着一身藏蓝衣服,上衣立领偏襟琵琶盘扣,裤腿儿扎袜子里,祖母的脚看着和我的脚一般大小。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背在后面。我脑子里画风忽然闪变:若此时祖母突然两只手一交叉从胳肢窝掏出两把手枪来,双枪老太婆的霸气定形儿分分钟秒杀到大门以外。
我走近,喊了奶奶好,她伸过手来,手指如枯竹,我向后一躲,她的手臂扑了空。她目善暖人,杂乱的眉和成叠的皱纹有层次地笑成春风,追逐着我的衣袖、手指、面颊和眼睛。她的虎牙独自傲骄在一边。我看清楚了她的脸,皱纹里长着皱纹,每一寸肌肤的苍老都是时光过滤下来的沉淀物,每一寸皮肤生出的老旧的鲜活的褶皱都疼了我的眼睛。
祖母的宅院里有一块小小的池塘。在没有任何察觉之下,好像就是那么突然的一天,小池塘里的所有小荷花都顶上了花骨朵,它们冒出小池塘,闯入我的视界。我可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的莲花呢。我几乎隔几天就会抱着那本九三年出版的新华字典,挨着页翻找,荷花又叫什么,它的别名,莲花、菡萏、芙蓉、芙蕖,每一个都那么美,每一个都像一个娇艳女子的名字,她们有着美好的爱情故事。
我给它们起了名字,并且写在日记里。从左向右分别是江南、玥仙子、姬荷、明月、云芙、西水、守雨、婉风、夏溪、春香、寒星、粉蝶。多年以后,我已记不起当初起这些名字时候在想些什么了。
关于潍坊的很多记忆早已被时光痛快地稀释,只记得几个有趣的方言词语,“哈猴子”是喝拌汤,“谷渣”是饺子的意思,“伙食”专指烧饼;小米稀饭很好喝,秋天在田地里挖豆虫炸了吃;母亲不叫妈妈,叫娘,父亲不叫爸爸喊大爷。
新认识的小朋友们问我叫什么,我随机说我叫莲花,我觉得莲花是世上最美的花,而他们也认为“莲花”这名字真是好听死了。
就这样,他们在大街小巷莲花来莲花去的把我喊火了,没多久走街串巷的大人都知道我叫莲花,长得也好看。锅盖头刘海长长了被母亲分梳到两边,变成多年以后的空气刘海的模样,卡哇伊得很。
那一池莲花多美,而有时候人只惦记着秋天的藕,才不在意夏天莲花的盛开是什么。
4
祖母在一个明烁光鲜的傍晚带回了一瓶长命百岁泉水。嘱咐我们每人都只准喝一口。
那是一只玉石一样清亮的琉璃瓶子,窄口,体态与啤酒瓶相仿。柔和生色的光束穿透玻璃披散在它的身上,泉水在人的眼睛里亮闪起来,晶莹起来,仿佛长命百岁一下子就在胃里茂盛绵延起来,仿佛喝下就可顺利过完漫长的一生。
山泉传递到我的手中已见底了,我得一小口。不甜,不香,不凉爽,很普通。只因为它是祖母辛苦带回来的,她和其他婆婆们一起唱山歌,一起念祈福,其中包含着祖母纯善又美好的念想它才变得特别,变得沉重,变得百岁成真一般。
祖母在五更天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去求长命百岁山泉需要带上的东西。她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打着手电一个小步子一个小步子移动着,感觉每走一小步都付诸着无穷尽的坚忍,但她已然习惯了,她已将大半人生的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下来。这一生这样冗长,多少疼痛都已消融在时光之里,儿时裹脚的痛楚已不觉得,她的时光已是每走掉一小步就抹掉那么一小步子了。
我在无数个醒着的夜晚都向头上的神明祈求,祈求上天庇佑祖母。
不生病痛,余生安详。
长命百岁一直都是美好的愿望,而不是贪婪无度的欲望。时间总是先给予后拿回,根植贪念,即便晚一些也会受到惩罚。难怪有那么多人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山顶,风与云彩都载不动他们的心事。放下,自然会有答案。一些人还未参透,一些人懂得,但他们不愿。
时间无敌,时间并不无敌。
5
那一年从新疆到潍坊,漫长的日日夜夜伴随着火车哐啷哐啷的响声从西往东,穿荒漠,隔壁,山川,平原,树林,江水,梯田与湿地,在拥挤的座位与走道上历经了大好河山。
出了疆我们在西安就被挡住,起因是我的身高过了线要补票,母亲怀疑我在身高线上踮了脚尖,后来逢人就当笑料说起,嫌弃我淘气不找时候,差些耽误了车程。
买站票的人占满了过道,有的人铺开行李直接睡在座位底下的空间里。有一家四口人只有一张座位票,就老少轮流排着坐着休眠,舟车劳顿,每一张面孔都尽显疲乏倦怠,靠着窗户坐着人也埋头昏睡了。
车窗外的房屋与矮墙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清晨的炊烟向人们问好,夜幕下的灯火向人们告别。
女人怀里的婴儿在半夜里哭醒,她解开衬衣,露出饱满的乳房,那婴儿嘬嘴吮吸,也就静了下来。在那个年代里,没有哪个男人斜眼偷看哺乳妇人的乳房,即便是在白天,大家的目光也自然地避开。
终点站是济南。
现在看到这个名字,内心是被温柔包裹着的。
那些在夏日里盛放的莲花一直温存在童年的小世界里,美好得找不到最适合的词藻来表达。只一朵就温柔了绵长的时光。
人活着的每一年都会发生不同的故事,有时候很新鲜,有时候又很清淡。大喜大悲,起落无常,平静无聊也都是常有的。只是在当时一无所知。
生活到底将是如何模样,那时并没有开始想象。
责任编辑:刘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