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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托克逊

2017-11-24任茂谷

吐鲁番 2017年1期
关键词:岩画

任茂谷

风中的托克逊

任茂谷

托克逊似乎是大风从大戈壁吹到山边的。从河西走廊一直往西近两千公里,直到吐哈盆地的尽头,世界第二低地艾丁湖的边缘,向东南还连接着荒凉无比的罗布泊,如此广袤之地,被东天山余脉突然从西北南三面阻断;从如此广袤又坑洼不平的区域聚积吹来的风,也被这些山严密封堵,形成了一个大风口,被称为“风库”。小县托克逊就处于这样的地边山脚,犹如飘浮在零海拔上下的一片轻叶。一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日子被八级以上的大风扫荡,最大风力十二级以上。大风与荒漠相伴,风起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对面不辨人形。遇极限风暴,则树倒房塌,田地尽毁,牛羊惨死,地皮都被揭走一层。县志里记载着无数骇人听闻的风灾。这里地处东疆之西,穿后沟通北疆,翻甘沟接南疆,竟然是连接全疆的咽喉要道。路不得不走,风不管那么多,阻断必走之路是家常便饭。曾有汽车从风中驶过,车身被风沙打磨成原色铁皮;也曾有沉重的火车被刮翻,造成车毁人亡的灾难。

风中的托克逊却绵延着悠长的历史,从西汉至唐宋至明清至今朝,记载明了,更迭有序。人类在这里的生存递延,会有多少坚韧智慧、悲苦离恨、美好快乐的传奇呢?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途经托克逊去焉耆,像专去招惹风似的,搭了一辆拉海绵的货车。出乌鲁木齐经达坂城进后沟,獠牙豁嘴的干石山中间一条曲折惊险的通道,一条河在中间流,一条公路在山边绕,不时有一段路塌下河道,河道里有几辆锈蚀斑斑的残破车架。我们的车很小心地从塌剩的路边侧身而过。汽车拐弯抹角,很慢地爬出这条河水苦心冲开、仍被两山肆意扭曲的狭窄走廊。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看着青天白日,却狂风劲呼。风不依不饶地缠着高高的海绵车回旋拍打,想把海绵一张一张掀开,把车掀翻,让人心里一惊一紧的。过小草湖,看到一小片绿绿的草地在黑戈壁间特别醒目。右转向南,走在通往托克逊县城的平路上。大风并未减速,路边个子很小的树都向一边倾斜,树冠像梳向一边的头发。车如行船,飘飘忽忽,像在大海的波涛上颠簸。

穿过托克逊县城,走到城外,公路两边开拌面馆子的平房,连了足有五里地。每家门前都停着车,过路的人到了这里,必须吃一大盘子拌面才能上路。我们早晨出发,虽然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也已走近中午。一路硬顶着风的恐吓,肚子早已空空如也。

司机有自己熟悉的店家,径直开到“托克逊包家老牌子拌面”门前停下。老板娘说:“来了!”司机说:“来了!两个过油肉加面!”而后从两家馆子中间的窄道走去。我紧跟着,一起到房后撒了一泡长尿。转回来坐在餐桌旁,一边剥大蒜,一边挥手驱赶乱飞的苍蝇。一头大蒜剥好,拌面也端来了。走遍新疆各地,拌面是最实惠常见的饭食,这里的拌面却非同寻常。盘子特别大,是常见人家茶几上摆水果的那种大搪瓷铁盘子,特别能盛。面细白,菜只是家常的几种,肉多菜少,多一半是大块子新鲜羊肉。香,一大盘子面拌上菜,就着一堆大蒜瓣,每人又加了一小盘面,真有一股说不出的香。

拌面吃到脖根子,再喝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汤,然后上路,去穿越谈之色变的甘沟。

甘沟实为干沟,指是的那段翻越库鲁塔格山去南疆的“魔鬼路”。一进沟口,就有一种残酷的惊悚感,似乎走到一个世界的尽头,翻越千难万险再去另一个世界。

路在险恶的群山间弯曲爬升。一边像乱刀砍出的怪石绝壁,愚昧凶残;一边是从山头流下沙漠,杳无生机。一路陡坡,海绵车虽不沉重,却一直在沉重喘息。司机紧握方向盘,脚踩油门,专注地看着路面。一个急转弯,正遇下行的大车,点一脚刹车,猛打方向,再踩油门,发动机一声呜咽,一口要断的气又慌张地接上。坐车的人跟着大喘气。沟底翻滚着车辆的尸骨,有的四轮朝天,有的烧成一副骨架。持续几个小时缓慢爬行,我坐在车里一直担心发动机沉重的喘息突然断气,我们的车会无助地倒下沟底,成为那些尸骨中的一具。

诗人周涛曾对这里愤怒地质问:“大地,你吃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这样渴?为什么要喝这样多的眼泪和血?”

更早的时候,1986年夏天,我来新疆的第二年,怀揣着走天山的亢奋,与一位地理老师去艾维尔沟寻找岩画。

早晨从乌鲁木齐出发,翻越了雄伟天山的一部分,傍晚时分到达艾维沟煤矿,认识了牧民奴塞和木拉提。有他们的指引,我们的寻找异乎寻常地顺利。第二天上午,就惊喜地在离矿区只有几公里的河滩找到了第一批岩画——刻在河滩大卵石上的羊、鹿、狗、树、弓箭……之后的几天,溯河而上几十多公里,在塔尔得塞,一块有两个足球场大的河边台地,找到了数量更多,内容更加丰富的岩画。台地中央的高台立有一块两米多高的巨石,像一只大手握出的形状,五指的痕迹深深印在上面。“握手石”的周围,分布着十几个卵石圈成的圆圈,大的直径十几米,小的直径几米。我们私自命名为“石圈广场”,猜测这天山深处的遗迹,一定有着久远的历史。也许是历代游牧部落举行重大活动的隐秘之地。这一次探寻之旅,我第一次骑了牧民的马;第一次内心怯弱又虚张声势地与牧民家的狗交往;第一次住了放公羊的玛依提家的毡房;第一次吃了奴塞爸爸家的黄羊肉……在夏窝子附近的山上第一次见到圣洁的雪莲。找到了奴塞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提到的骑毛驴的岩画,见到了一块据说是唐代的石碑。

我们从艾维尔沟折返下行,发现的岩画编号从N1号增加到N116号,在一面巨大的石壁上找到了“百科全书”般内容复杂的岩画,仿佛看到了从古到今,塞种人、乌孙人、匈奴人、车师人……直到今天的哈萨克人描绘的生活。在此之前,我们知道阿勒泰地区和呼图壁康家石门子发现岩画的报道。这一次的发现,让我们每天在惊喜中激动,也足见这一区域,游牧文化的深远积厚。

我们身披山里的苦寒,脚拖磨破的鞋子,衣衫褴褛走出天山山口,来到托克逊县的地界。抬眼远望,豁然看到无边无际的辽阔。辽阔到让心飞到远处,更远处,飞得无着无落。这便是在天山脚下眺望吐哈盆地的景象。无限伸展的大戈壁,如同看不到彼岸的大海。星星点点的建筑和绿色,在盛夏蒸腾的热浪里若隐若现,犹如海水里飘浮的小岛,即使能站到上面也会有不大可靠的感觉。

这里是艾维尔沟与阿拉沟的交汇之地——鱼儿沟。这个地图上难以发现的小镇现在是铁路通往南疆的咽喉大站。离火车站不远,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唐代烽火台。站在烽火台下,感觉从大戈壁走来的千万条道路像一束归拢的射线,呈扇形结集于山前,经过休整盘点后,再往身后的山沟分离。这样的地势形态,交通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记载,这里曾驻扎唐朝的天山军,扼守天山要冲,保护南北东疆之间的通道,稳定西域大局。1876年,左宗棠收复新疆,阿古柏把托克逊作为退守南疆的天险,令其长子带重兵把守。能征善战的刘锦棠率大军一举攻克,战局即刻扭转,很快取得了收复新疆全境的胜利。

背靠群山,面向阔地,洁净的河水源源流出,这里也是远行人辗转休整的理想之地。县志记载,境内已发现十多处比较完整的驿站(营盘)遗址。这些靠近水源和山口的驿站,为历朝历代往返东西、行走南北的军事政治、宗教文化、商业贸易、游牧农耕……各色人等迎来送往。其中的一些人被无尽的旅途遗留于此,落地生根,繁衍后代,建村立镇。

《西域同文志》载:“回语,托克三,九十数也。九十户居之,故名。转音为托克逊”。“九十”,即从外地迁来的九十户人家。汉文曾译“托克辛”“他古新”“九台”。3000年前,这里生活的姑师人创造了绿洲文明,西汉时属车师前国,库米什境内的拉甘苦林子为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山国。这便是托克逊简而化之的历史渊源。外地迁来的人和本地生存的人,像这久远的路途,延伸交集,共同融合成为托克逊的土著居民。

从鱼儿沟往前走,在克尔碱镇的库加依村附近,近年来又发现一批岩画,内容除了羊、鹿、狗、驼和狩猎、放牧的场面外,还有一幅珍贵的水系图。村子边有一从段河水回流奇观,有农田,有畜群,说明这里的人自古亦牧亦农。离开山脚再往前,直到艾丁湖区域,人们沿水系的流向分布,在风沙大地上从事农耕种植,放牧牛羊。

游牧文化、驿站文化和农耕文化共同构成了托克逊的文化版图。

托克逊的“石刻岩画水系图”弥足珍贵历史奇迹,既是古老的水利文物,又是岩画中的艺术奇葩。迄今发现世界各地的岩画,多为游牧部落的文化遗迹,他们逐水草而居,无需倾力于水系的管理。农耕部族又罕见有石刻岩画的遗存。这幅大型岩画上树状分布着粗细深浅不一的线条,线条上有大小不一的孔洞,标记的很可能是河流、泉眼、水潭、渠道。这里地处亚欧腹地,层层山系阻挡了来自各方气流中的水分,酷热无雨是基本的气候特征,河流水系是维系生命的血脉。茫茫戈壁里,有水则生,无水则死,水的走向决定生命的走向,有多少水决定多少生命。这幅石刻岩画水系图的存在,蕴含了多种文明相互交融的生存智慧。说明这里的人从古到今,更懂得对水的珍视。

从天山冰川发源的河流,都是一副暴脾气。漫长的冬季蛰伏不动,甚至只有一条干涸的河道;到了盛夏,冰雪消融,万溪相聚,就以雷霆之势,成为浩荡洪流。就在十几年前的夏天,一个沿河而居,叫艾格日的村子,被一场特大洪水完全冲毁,房屋田地消失殆尽。洪水过后,政府帮助失去家园的村民,移居新址,更名为英阿瓦提村。

在漫长的历史里,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人们依赖水,敬畏水,农耕理念与游牧文化相融合,或许还得到过驿站休整人士中某位高人的指点,用游牧文明的手法刻画农耕文明,把河流水系刻成了绝无仅有的岩画水系图。

或许这幅岩画就是这样诞生的。人们把河流水系神祗般刻于岩石,虔诚供奉,理性利用,进而科学治理。

人在这个以“风库”称著的地方生存,仅有水还不行,还要对付“风”这个强大的敌人。在与风的战斗中磨炼出了漠视风魔的犟脾气和土办法,进而升华为带有韧性、定力、智慧、勇敢的民风。

托克逊的传统民居,多是方形土坯房。墙体厚达半米,用生土打的土块垒成。房顶是椽木栅架,用泥草覆盖,朴拙简陋却能挡风。遇到风沙一夜堵死房门,人就从窗户跳出。遇到更大风暴持续嚣张的日子,人干脆待在家里,精工细做拿手的拌面,呡几口当地白高粱烧出的白粮液,偏把苦日子过出好滋味。气死你个“风”。

这样的苦地方离开不行吗?

土生土长的人能去哪里?走过关山万里滞留下来的人,盘缠用尽,离开和来到一样难。这里的水甜,这里的天热,什么东西都长得快。除了风魔热鬼,生活也有自在快活。苦中奋发,乐在其中。子孙后代守着先人的骨头,更离不开了。

走不了就有做不完的事。打出来的水井开出来的地,不能让风沙盖掉。好办法没有笨力气有,在田地四周垒打厚实的土墙。建了毁,毁了建,风和人过不去,人对风不认怂。建成牢固的家园,在里面种植果树和庄稼。一家一户的园子挡不了大风,大家商量好一起干。把远处的沙包堆成一道道挡风的堤坝,上面种植梭梭、红柳、骆驼刺。固定沙包,构筑防线。想尽法子,风大时还是挡不住。大风还要毁坏家园,掩埋房屋,偶尔把来不及避风的大活人刮到几十里开外。

尽管如此,人们仍不轻易离开,一代一代硬顶着。吃苦耐劳,周而复始,不屈不挠。当地出产名气很大的风蚀奇石。人和奇石一样,被风沙打磨出奇美坚硬的秉性天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物开一方花。托克逊的杏树和这里的人一样,也学会了与大风斗智斗勇,很聪明地开花结果。春季是风季,也是杏树的花季,杏花总能巧妙利用大风肆虐的间隙争相开放。等风醒过神来摧残它时,正好抖落花瓣,坐果成杏。过去的很多年,人们栽种杏树没有多少收入,可还是像专门与风斗气一样,一代一代地栽种。生活里没有杏花的开放没有杏子的酸甜怎么过?

这些年,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春天里冰雪消融,脱去冬装的人们总想四处走走,到托克逊看杏花便成了北疆春天里第一场繁盛的花事。托克逊人乘势而为,办起了杏花节,营造出很大的声势。杏树林中间建起赏花长廊、赏花亭。杏园的主人敞开围栏,让远方的客人随便进出,随便照相。风花雪月,尽情玩乐。祖祖辈辈留下的杏树成了“幸运”的赚钱买卖,家家户户在杏园边上烤羊肉,炖土鸡,做拌面。把客人招待得好好的,把一踏子人民币也赚到手。

人常说风水轮流转,过去风灾频发的托克逊真的转了风水。干旱少雨的大陆性荒漠气候,因为光照充足,热量丰富,成了农业开发的风水宝地。早春的蔬菜大批供应乌鲁木齐;几十万亩的红枣成为又一特色;传统的白高粱仍在风中飘逸。每年开春从第一个杏花节开始,蔬菜节、拌面节、红枣节……一年四季节日相连,风光不断,成功打造成了旅游经济。盘吉尔塔格山的怪石林,河流冲出的红河谷,戈壁滩的风蚀雅丹地貌,都成了吸引游客的风景。

这个秋天再到托克逊,漫步白杨河边,看到过去河水经常泛滥的乱石滩,经过人们几年的义务劳动,挖土成山,建成了规模宏大的广场公园。此时树叶金黄,鲜花尚在,清风拂面。“风城人”把风城建成安享生活的乐园。

听说零海拔的标志就在县城,我和同行人专门去看。原来县委县政府办公楼前不大的院子,就是海平面广场。向大楼踏步而上,第九级台阶特意铺了红色大理石,写着“中国黄海零海拔”几个字。我们这才知道,之前一直走在海平面之下。

我站在这级台阶,看远处戈壁上成排成行的大风车,“风”正无声转化为造福人类的清洁电能。

托克逊正因为处于低地,才有了更多的热量;托克逊人正因为迎战大风,才有了骨子里生就的韧劲;人生立足低处,才会有无可限量的上升高度。

责任编辑:刘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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