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那一滴汗
2017-11-24孙霞
孙霞
记住那一滴汗
孙霞
突然肿起来的左手背
一次,跟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朋友聊天,她突然问我:“你真的是农村出来的吗?”“是啊!我老家就是农村的!”我自豪地回答。“是嘛!还真看不出来呢!”朋友感慨。我觉得她说的话有点可笑。农村人也是人呀,有什么看得出来看不出来的!不管她当时心里如何想的,是如何看待农村人的,我一直以我在农村长大而自豪。每每想起,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骄傲和快乐。因为,我是一个有故乡,有乡愁的幸福人。
农村的生活,会给每一个打小在这片广袤土地生长的孩子留下它独特的烙印,对于我,自然也不会例外。细心的人会发现,我的左手背明显比右手背要厚实一些。这不是先天的残疾,我母亲生我时,是很负责任的,连胎记都没有,更不用说生两只厚度不一样的左右手了。
读初二那个暑假之前,两只手都是好好的,直到那个夏天……
我不知道那个夏天,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包那么多稻田。那时候想,父亲真傻,别人春天种下的秧苗,到了热死人的夏天,不愿意收稻谷,花点钱,就把他给收买了。一亩田才二十块呢!有必要就为了这二十块钱,带着我们累死累活地帮别人家做事,腾出他们翘着二郎腿在家里悠哉游哉地吹吊扇?
但是,不管我们乐不乐意,父亲已经答应别人了。我带着妹妹割稻子,父亲负责打稻谷。母亲腿脚不方便,不能久蹲,留在家里烧茶水,做饭菜,晒谷子,喂鸡鸭,管猪食,事情也不少。弟弟年纪小,没有具体的事情安排,但是放牛、给父母打下手却是少不了他的。
每天,天蒙蒙亮,我们就被母亲叫起床。睡眼朦胧地拿着镰刀往田里赶。好几次,我实在是太困了,原本好好地在小路上走着的,走着走着,就走到别人家稻田里去了。这样一来,我的瞌睡被完全吓跑了,要割稻子的稻田也快到了,正好有精神干活。喜欢睡懒觉的人,是没有福气去感受夏日清晨的美好的。我拿着镰刀,站在稻田的一隅张目远眺,一望无际的黄色的海,在晨风中微波荡漾,草地上的露珠在晨曦的光芒里晶莹剔透,有的在叶片上调皮地来回滚动,有的向一旁倾侧欲滴。田间小径,开着各种颜色的不知名的小碎花,周遭一片安静祥和。我和妹妹就在这画一般美妙的大地上劳作。割上好一阵,圆滚滚的立体感十足的红日,才开始在东方露脸。我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便带着妹妹一起回家吃早饭。
那个时候的早饭是名副其实的吃饭。那段日子的伙食要明显比平常好多了。白米饭,辣椒炒肉,香葱煎土鸡蛋,清炒丝瓜,还有我喜欢喝的豆腐脑汤。到家时,母亲已将它们摆上了桌子。我们吃的菜大多数是自己家种的,味道好得很。还记得那时候,父亲去镇上买菜,会给我们买一种饼,用面粉炸的放糖的那种,或许是最后要将它用刀剁成一块块的缘故吧,我们那里的人称它作“剁饼”。那个年纪的我,不善表达,但我吃“剁饼”时,脸上的喜色足以渲染整个早晨的气氛。一向沉默的父亲虽然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连每天的劳作任务都要母亲开口安排。但是,他每天都不会忘记给我买“剁饼”。
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写到“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关于“长”字的读音,有两种说法:一种读“掌”音,表示“草木丛生”;一种读“常”音,表示“小路两端的草木很深,以至于‘我’从小径经过的时候,草木上的露水打湿了衣服。”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读音。因为我曾无数次体验过走在田间小路上,被小径两旁长得很深的草上的露水打湿裤脚的感觉。那感觉黏黏糊糊的,极其不舒服,至今回想起,依旧那么真切。有时候,裤脚上还会粘一些草儿的小碎片或小种子,它们紧紧地贴着我,一直等到我裤脚干了,也不肯落下去。
说心里话,那个时候,我不喜欢割稻子,至少不喜欢一个暑假里有十几天的时间都在割稻子。尤其是看到别人家很大的一块稻田,早上还看到如黄毯子般迎风起稻浪,几个大人一起挥镰刀,半天,或是一个大半天,便把那黄毯子收了回去。而我们家呢,面积小的稻田都要割上大半天,更不用说那些大面积的稻田了。因为我们家收稻谷的主要劳动力就只有我。作为搭档的妹妹,是靠不上的。说起来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现在那么勤劳,连衣服都爱手洗的她。那时真的很懒,很懒。或许,这一生,要一个女人做转变,没有谁能做到,除了她的孩子。现在,妹妹已是一双儿女的母亲,她像中国的很多母亲一样,为了孩子,肯做任何的牺牲,何况,仅仅是力气功夫呢!
她那时的懒,不像我的堂弟孙景,懒得那么明目张胆。孙景的套路也简单,一到做农活的时候,瞅准机会就溜,到了吃饭的点儿,又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餐桌旁。妹妹呢,不做声不做气,用她自己发明的方式消极怠工。最典型的是,好好的割着割着,她就掉队了。然后从中割出一个小洞,躲在里面玩儿。她把泥土当成豆腐干,用镰刀给它分成块儿。先是分成两大块,然后,分成四块,八块……我只想早点割完,哪有时间去管她!等我远远地割到前面去了,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回头一看,她那里不见稻子动。冲她喊,喊了半天,她才答应。然后,才看到稻子在动。可是,过了一阵,又不见她那边有动静了。有一次,我偷偷地跑过去,发现她根本就没割,只是用手摇一下稻杆而已。她的脚下,已有了烂泥巴一大堆。也不能怪妹妹,她毕竟年纪小。但从那次以后,我就告诉自己:要更勤快些才好,要不然,这些稻子永远都割不完!渐渐地,我割稻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从一镰刀一棵,到两棵,到三棵,甚至到四棵。而且,我手里抓的禾把也越来越大,一直大到我的左手实在是抓不住了为止。后来,我左手放下的禾把,足够父亲的一双大手握着在打谷机里打一次。
有一天,在池塘边洗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左手好像有点不对劲,左手背比右手背明显要高多了。不过,农村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我没想那么多,也没跟父亲他们提起(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猜测或许是蚊子虫子什么咬的吧,到时候自然会消的。后来,农活做完了,我休息了一阵,肿确实消了不少。不过,左手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消肿到一定的程度就不肯再消,然后,用跟右手不同的厚度来证实它的付出与功劳一般。就这样,一个暑假过去,都已经开学了,我的左手背还是比右手背“厚实”些。并且,永远是这样了。
开了学,我上课比以前更专心了,读书也舍得吃亏了,成绩渐渐好起来。每当我学习想偷懒的时候,父亲的话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包那么多稻田让你们做事,就是想让你们考虑清楚:是读书好,还是干农活儿好!”我第一次发现,因为家贫的原因没上过几年学堂的父亲,竟然如此圣明!后来,我更能够理解,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孩子不喜欢学习。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比学习更苦的事呀!
也是从那年开始,我的左手开始变得娇气起来。每到冬天,天气冷起来,生冻疮的时候,我的左手手背上的冻疮明显比右手长得快,而且长得多。这个时候,我的左手背又固执地回到那个夏天最开始肿的模样了。有时候,我傻傻地想,如果我左手的这个情况也算是残疾,该属于哪个等级呢?
肩膀上的印痕
一直到现在,父亲的两个肩膀,都有着深深的印痕。就是那个夏天,他拖打谷机弄的。打谷机好几百斤重,别人家一般要么是夫妻俩拖,要么是父子拖。弟弟尚小,而母亲,在这方面是帮不了父亲的。尽管母亲在外婆家做女儿时,是生产队里出了名的劳动能手。吃大锅饭的年代,母亲曾在生产队举行的插秧比赛中获得过第一名的好成绩。但自从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骑着自行车下坡的母亲,为了躲避一个乱跑的男孩,把自行车骑进深沟里,摔断了腿后,用母亲的话说,她就再也做不起“昂”(强)人了。
父亲自然是舍不得花钱请帮工的,帮工每天要工资,还要管好吃好喝呢。父亲想了一个办法:用一根扎实的长麻绳系在打谷机踩脚的中间,移动位置的时候,将麻绳往肩上一搭,再弓着身子拼命地用力往前拉。左肩膀拖红了,换右肩膀。右肩膀拖肿了,再换左肩膀,最后,两个肩膀都麻木了,不痛了,留下两条深深的“沟”。
家里本来就有五亩多稻田,再加上父亲包别人家的,加起来有十几亩。为了赶时间,父亲只好把晚上也利用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嘭,嘭……”远远地,传来踩打谷机的声音,站在打谷机上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没有跟我们念叨过这些,更没有埋怨过辛苦。只有一次,父亲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说:“昨晚上打谷子到半夜,好饿哦!带了粥过去吃,吃了几口,才发现馊掉了。”我没有搭腔,从那以后,我干活更加卖力了。
我们终于把稻子割完,可以帮父亲一起打谷子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喜欢做自己没做过的事,尤其是喜欢做大人做的事。以前,我们只能帮父亲递禾把,现在也轮到自己打了。那十足的劲头,跟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的兴奋有得一比。“看事容易做事难”,不要小瞧踩打谷机,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实际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光用蛮力是不行的,如果踩得不合拍,打谷机里的掉谷筒就会反着转,把禾把往里卷,谷子下不来。还有,下去拿禾把的时候,不能耽误太久,等打谷机快停下来再去踩,又得费很大的劲儿。刚开始,我和妹妹不是把打谷机踩反了,就是速度太慢,一顿手忙脚乱。两个人的额头上汗如雨下,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尤其是轮到休息,将头上的草帽取下来的时候,那感觉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但是因为能够帮到父亲,我们都很开心。
令我们遗憾的是,拖打谷机的时候,我们却不能给父亲搭上一半的力。因为我们根本就抓不住打谷机旁边的“耳朵”,就算是抓住了,也没力气拖得动。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男孩,一个壮壮实实的有力气的男孩,就像我堂哥新民那样,跟大伯一起,每人抓住箱桶的一只“耳朵”,憋足全身的力气,喊声“一二三”,然后,一下子将打谷机拖个七八米远。没办法,父亲依旧只能用他绑的那根麻绳。我和妹妹在后面推。那个时候,父亲像极了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姿势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的两只脚一前一后,身子弯曲着向前倾,放绳子的那个肩膀明显地倾斜下去,两个小腿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跑了出来。一切准备好了,他艰难地迈上后面的那只脚,再迈出前面的那只脚,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我和妹妹站在后面,两只脚也像父亲一样一前一后,弓着身子,等着父亲用力的时候,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着在后面推。父亲的步子很匀称,每一步都很有力度,踩在稻田的泥土上,也踩在我的心上。
颗粒归仓
那个时候的谷子都是用箩筐一担担挑回去的,晒谷子的时候特别盼望能遇上大热天。现在的人,越来越怕热,没了空调好像过不了夏天似的。但是,农村晒稻谷的时候,巴不得越热越好,两三个大太阳晒过,才可以安心地将谷子装进麻布袋或蛇皮袋,上楼归仓。
将谷子从田里运到家里,一般是两种办法。离得远一点的田,将谷子灌进麻布袋或蛇皮袋,用稻草系好,肩膀扛着送上板车,装满一板车再拖回去。
第二种是挑。如果稻田离家里不是很远,就用箩筐挑。挑稻谷是项力气活。一个人,不管力气多大,肩挑一两百斤重,走在狭窄的田间小路,走个十几分钟,甚至二十几分钟,说不吃亏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却感觉父亲他们都挺喜欢的。那个时候的他们,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巴不得一趟趟地挑个不停。以前我不懂,后来才渐渐明白:每一担谷子代表收获,挑的趟数多,说明收获越多呢。
后屋的英贵哥,有一次挑着一担谷子经过自己家的一个小池塘时,不知道是他自己没注意,还是别人打湿了路面有些滑,他连人带箩筐一起掉了进去。不过,他掉下去后不顾自己淹水,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牢了两个箩筐上系的绳子。家人闻声把他拉上去时,两个箩筐的谷子除了彻底洗了个澡外,并没有掉多少在水里。很多年后,他跟村里人提起这件事时,脸上依旧会大放光彩。
现在,包括以后,英贵哥都不可能再提及这个“当年勇”了。前年,不足五十岁的他,因为患癌症去世了。母亲跟我说,她总觉得英贵哥去帮别人处理废旧电池的活儿虽然工资高,但气味太重,对身体不好。所以,英贵哥几次来家里找父亲,甚至说服了父亲跟他一起去做工。母亲极力反对,坚决不让父亲去。母亲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父亲不是个发财的命。我相信母亲说的这句话。父亲一辈子都只能靠血汗赚钱。大前年的夏天,61岁的他,终于找了一份活儿不重,但工资高的活儿——帮村里的稻田看水。为这事,还引起了母亲几个本族亲戚的不满(因为父亲抢了他们的生意)。原本以为是轻轻松松挖泥口放水的事儿,而偏偏这个夏天,碰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
英贵哥发现身体不舒服再去医院检查时,已是晚期。家里人没有告诉他,跟他轻描淡写地说了病情,然后安排他住院化疗。他这一场病,花了十几万,饱受折磨,最终,人还是走了。村里人说,英贵哥还是值得的。尽管他这一辈子没有得儿子,但在他生病住院的时候,大女婿比有的儿子还要做得好,除了拿钱出来给他治病,端茶倒水,穿衣盖被,一直不离寸步。
英贵哥死后的第二年,有好几个媒人去他家,给他那四十几岁的妻子许人家。有钱的,没钱的,帅的,丑的,他妻子看都不看,通通拒绝。她说,她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何必到别人家去怄气。再说,这世间,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像英贵哥对她那么好的男人。英贵哥对老婆的好,是村里出了名的。他常常在外面干了活儿回来,又帮忙干家里的活儿。不说别的,就连喂猪,猪食也是他从外面弄回来,再用铡刀帮她切好。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些事情,每当那个时候,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就会沉下去。
粒粒皆辛苦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是舍不得浪费饭桌上的东西的。就连吃饭时,吃到沙子要吐出来,也会赶紧冲向潲水桶,一起吐给猪吃。
我吃饭的表现是最不好的。一直到现在,我都不会拿筷子。母亲年纪轻轻就生下了我。田里地里那么多事,根本就没有太多时间管我,只要不饿着我就是大吉了。吃饭的时候,我拿勺子的时候居多。等她和父亲发现我筷子没拿好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纠正的最佳时期了。因此,我特别害怕别人要求把筷子拿好。
我吃饭的时候,不仅拿不好筷子,而且还有一个坏习惯:喜欢剩饭。不管肚子饿不饿,不管吃多吃少,我总会剩一点在碗里。比较强悍的大舅舅曾想纠正我这个坏毛病,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只有一个办法让我不剩饭,那就是自始至终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吃完。只是,大舅舅不是个没事干的人,哪有那么多时间跟我耗。何况,小时候,我吃饭的速度慢,慢到无法想象:我一边吃饭,一边抓几粒饭揉成一团,然后,在桌子上慢慢揉,一直揉到变成漆黑一坨。然后,又开始揉另外一个饭坨。另外,我的嘴里还时不时像吮吸乳头一样的吮饭。我吮起饭来,思维开始神游,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被母亲发现,一声吼:“还不快吃!”我才如梦初醒般地回到现实生活中,赶紧用牙齿咬几口。母亲一走,我又开始神游……
我的剩饭倒是没有浪费,要么喂了猪,要么给鸡吃了。那些年,连外婆家的鸡都特别喜欢我。只是到了城里,我的剩饭没有了去处。第一次将剩饭倒进垃圾桶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罪恶感。下一顿,我就尽量少装一点,而且吃干净。这样一来,盛饭成了我的一种负担。尤其是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我最怕别人提前给我盛好饭。我不想跟任何人提起,有一次做梦,我梦见我端着一碗饭,突然间,一颗颗饭粒都变成了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的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往外冒……
责任编辑:刘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