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居守
2017-11-24陈洪金
陈洪金
是的,在那一刻,我是凝立不动的。
在滇西的纵深处,在云龙县诺邓古镇的一段坡地上,我曾经有过片刻的凝立。在诺邓古镇,在夏末炽烈的阳光里,满身是汗地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一群人突然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不见了踪影。我沿着一条小径,向着山脚谷底回返。山坡上的小径时常隐藏在杂树丛里,中午的夏日阳光晒得满坡热气腾腾。汗水不断流过额头,野草、树叶、石板、泥地、陋屋,一起涌到眼前来,被汗水浸湿过的瞳,有些应接不暇。踉踉跄跄地,快要走到谷底的时候,视野突然开阔了——原来承载着小径的泥土裹挟着半坡上的庄稼、田埂,滑到谷底的小溪里。溪水在流淌着,那些坚守了许多年的泥土,都没有在最后一刻站稳脚跟,如今被溪水浸泡着,化为一溪浊水流走了。滑塌后的半坡,新鲜的泥土暴露出来,被阳光曝晒着,散发出泥腥味。望着不远处的大路,水泥地和拱桥近在咫尺。我试探着,小心地踏上正在被阳光晒硬的泥坡,向对面走去。走到泥坡中间,停下来,周遭都是稀软的泥,轻轻一踩就会陷下去。于是,我站在一堆还没有滑到溪底去的土堆上,徘徊。前行,或者折转,成为闪念之间的拷问。
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向着诺邓古镇的天空仰望,这时候,我看到一只飞鸟,正扑打着轻巧的翅膀,向着远处的群山飞去。此刻,我突然间神情恍惚。我想,飞鸟留在天空的影子,其实是非常孤独的。就连注视的眼睛,也会在瞬间之后扭头转向别处,忘记它扑打着翅膀,一直向着天的尽头飞去。如果没有云,天空甚至是乏味的,那种蓝,即使有海的颜色,也不会让人一遍又一遍地去凝视与畅想。然而,大地就不同了,山河、峰峦、滩涂、岩溪、檐舍、车辙、岸柳、榴红以及烽烟、杀伐、祭礼、庭诵、殴伤、别离、葬礼,都在大地上从不间断地呈现。每一个瞬间,大地都会产生太多的事物,让人无法尽拾往事,驻足检点。大地与天空的区别,还在于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比如汁液从叶脉里潜行,比如蜗牛爬过窗前的芭蕉,比如孩子额头上的浅梦。更为触目惊心却又被忽视的,却又是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人们总是忘记自己走过多少路,忘记自己留在地上的脚印。每一个脚步,虽然都由时间来印证,谁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脚掌曾经践踏了多少尘埃。然而,到处都是彼岸,每走一步,从时间的角度,便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大地上满处都是人们行走的足印,只是因为时光和风雨,它们很快就消失了,草岭或野陌,陡塬或折径,寒港或苇岸,一直在那里,人影的隐现,总在瞬间。
也只有在路上,才会发现,这样苍茫的大地,到处都是路。滇西的横断山区,行走的人们站在群山之巅,便会发现,满眼的山如同大海中层层叠叠的浪涛,向着某个方向不断推进。它们拦住了人们的脚步,却总是又会让人发现一些宽宽窄窄的路,在山间缠绕。这些路让人们绕过崖壁、涧溪和密林,从一座山抵达另一座山。跟群山一起围堵人们行进的,还有江河。在滇西腹地,山与山之间,便是江河。在云龙县的地界上,澜沧江、沘江、关坪河、漕涧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千回百转地流过那些山脉,水气从谷底蒸腾起来,成为云雾,笼罩与隐藏,让群山与云雾水乳交融,形成了变化万千的景象。 “江上夜覆云雾,晨则渐升如龙”,这一片山脉与江河纠缠不清的地域,便被古人赋予了一个诗一样的名字:云龙。人们在滇西腹地云龙的行走,除了被高山阻拦,还要被数不清的水以江河的形式阻拦。一路从东而来的人,在这里遍踏山水,向西,去保山、腾冲、缅甸,向北去丽江、迪庆、西藏。他们的行程,被一座座山承载,被一条条江河挽留,被一座座桥收藏。
在云龙县,数不胜数的桥,让这片土地成为天然的桥梁博物馆。我在云龙群山里的一路行走,仅在三天时间里便看到了溜索、藤桥、独木桥、石拱桥、铁链吊桥、钢混桥、钢衍桥、钢绳吊桥。在云龙县一个叫做大麦地的村庄,一条小河从远处的深山里流淌出来。河水不深,也不急,但足于让人们无法以挽起裤脚的方式轻松地涉过去。小河的两岸都是庄稼地,夏日的阳光让那些水稻和玉米忘情地生长着,村子里的人们肯定要在河边来来往往。于是,一麻藤桥就出现在小河上了。那些原本生长的深山里的野藤,三年或者五年的时间过后,被村人砍来,按照古老的传统方式缠绕在两根钢绳上,形成一个U形的垂挂,然后再在底部铺上木板,藤桥就这样引渡村人在每一个晨昏的往返。这样的藤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是极其蒙昧落后的,但是,在滇西,它却暗藏着一个时代的存在,在古籍里,滇川藏交界地区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称为定笮、大笮。这个陌生的汉字 “笮”,便特指垂挂于江河之上藤桥。由此可以想见,在那个漫长而遥远的时代,在群山之间,在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流域,咆哮的江水在峡谷里震耳欲聋,摇晃的藤桥承载着行人和马匹,那是多么的惊心动魄。相比之下,廊桥是充满温情的。在云龙县,通京桥就是这样的一座廊桥。一个叫做白羊厂的地方富蕴银矿,数百年前就有大量的银子从这里提炼出来,跋山涉水而去,成为人们财富的象征。由此,官府、商人、流徒、罪囚等形形色色的人们便往返在白羊厂通往大理的路上。这座位于一个叫做大包罗村侧畔的廊桥便出现了,它几经塌毁,几度重修,始终保持着通畅。站在通京桥上,置身于瓦檐之下,脚踩着那些陈旧而厚实的木板,目睹那些覆苔染尘的石墩,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马粪味,我无法想象,数百年来,多少人曾经在这里背井离乡,多少人从这里走向富贵荣华,多少人从这里命丧黄泉。然而,通京桥却如同一个生活在寓言里的博爱者,用它没有选择的胸怀去接纳每一个人,让他们从四野而来,在这里躲避风雨和疲惫对身体的硌痛。相比之下,功果桥则见证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铁与血。从云龙县城再往西而去,便是澜沧江,滇缅抗战时期,中国远征军与日军在滇西地区展开了最后的殊死相争,数以万计的远征军将士以怒江、澜沧江作为天崭抗击日军,怒江上的惠通桥、澜沧江上的功果桥见证了两军之间纷飞的炮弹、弥漫的硝烟、仆倒的身体、绽开的伤口和流淌的鲜血。激战之后,日军从此溃败到那场战争在历史的最后一个章节。数十年以后,功果桥还在,那些被风雨淋湿的钢铁曾经被血浇透,被亡魂缠绕。如今,只有弹痕与江水依旧。功果桥在滇西大地上的存在,又回归到沟通两岸群山与江河的原本价值上,有多少人在这里东进西出,南来北往,谁也不知道。山高,水深,路漫长。
群山意味着阻拦,江河意味着屏障。
桥梁意味着离开,村庄意味着停留。
在异乡,在寂野,一个人停留下来的时候,仅仅是存身的驿站;在村庄,在城廓,一群人停留下在的时候,便是故乡。在云龙这样一个满眼是山的地方,历史和现实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这里停下来,其实是有原因的。这里绝不仅仅是高山远水,更是一个大盐矿。人类对盐的热爱远远地超出了我们所能抵达的历史。在云龙流传的故事里,一个牧羊人跟着他的羊群,越过草场和密林,找到了咸的水,于是,盐就被人发现了。我不知道亲爱的牧羊人是谁的祖先,只有史籍淡淡地告诉我,早在汉武帝时期,这里便设置了比苏县,在僰人的古语里,“比苏”的意思就是 “有盐的地方”。如今的诺邓古镇便是当年比苏县的衙府所在地。历史越往前推移,盐越是珍贵,尤其是在那一个又一个远离海洋的大陆王朝的视野里,盐与铁,有时候似乎比作为货币的金银还要珍贵。在诺邓,我看见一口盐井,当年的陈设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了制盐人,卤水便深藏在幽暗的、神秘的、寂静的地底,从此不见天日。站在那口深入地底的盐井,我只能想象当年,在那些比史籍还要厚实的时光里,一些人,用尽了他们的一生,把卤水从地下抽取出来,去除杂质,釜煮锅蒸之后,呈现出比银子还要白的色泽。挖井、取卤、制盐、贩运,就这样成为一些人活命的生计,同时也铺开了一些人通往富足的梦想。正是因为盐井的存在,诺邓古镇原本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村庄,盐所带来的财富,让古镇上的人们,肚腹得以饱满,倦梦得以铺展。再往后,书卷、书声和书香都在诺邓古镇上出现了。在镇子被一片片树林遮掩着的坡地上,我看到一个石牌坊,上面极尽渲染地写满了各式颂辞,至今彰显着一个庞大的黄氏家族由盐而儒,由儒而宦,并且名扬四方的荣耀。事实上,在整个云龙县,虽然地处边陲深山,但是我依然可以看到许多人的故居,比如曾经担任过东陆大学 (云南大学前身)校长董泽的故居、曾经弃武从教兴盛一方文脉的教育家李菘的故居、曾经名躁华人世界的武侠小说家陈青云的故居。那些在岁月里渐渐老去的院落,或古朴,或清幽,或奢华,却无不隐藏着一个个家族因盐业的辉煌而富足起来的人们对精神世界的向往、坚守与开拓。
俗世里的生活其实是自在的。充沛的雨水过后,群山里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植物:根茎、叶片、藤蔓、花蕾、果实、种子让山峦、坡地、峡谷变得臃肿起来。生活在群山里的人们,与牛羊、马匹、禽鸟以及虫蛇、游鱼、野兽共同拥有一片苍茫大地。众多的生灵在这样的土地上往往各自寻找到合适的家园,在一场场轮回里按照自然法则生生灭灭。源源不断地闯进这个区域的人们定居下来之后,开始了他们的讴歌、赞颂、忧吟、哭诉。最后,他们的喜怒哀乐流归海,形成了这里的白族人所特有的一种民族音乐:吹吹腔。在澜沧江边的旧州,与段氏土司衙门遗址遥遥相望的是一座筑在江边的高塔。这座刚刚建起不久的塔,除了承续以往镇水防洪的祈愿之外,还是一座吹吹腔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一些服饰、脸谱、道具以及曾经从事吹吹腔表演的故人们的遗像。这些来自于滇西腹地山野村寨之间的记忆,离开了泥土和乡亲们注视的目光,被陈列在澜沧江边的涛声里,其实是很寂寞的。作为这个区域里独有的歌唱方式,只有在土地里,唱腔才是自在的,眉眼才是传神的,手势和身姿才是灵动的。一座博物馆的存在,只是告诉人们,这种白族人深爱着的吹吹腔,与陕西秦腔、河南豫剧、河北梆子、天津大鼓、江南黄梅戏一样,深植在滇西群山里,并且是一种即将在历史里沉寂的遗存。云龙人还善舞,一种被命名为力格高的白族舞蹈,从远古时候流传而来,一路上涌动着山里人沸腾的血液,夹带着青草、涧水、村舍的气息,模拟动物们的形态,让云龙群山里的村庄随着舞步一起狂欢。与逐渐走向没落的吹吹腔不一样的是,力格高始终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随着山里人不断涌进城里,力格高取代了众多现代民间舞蹈,成为云龙县城里最受欢迎的广场舞。在那些舞动的人群里,甚至可以见到县长、商人、游人、过客的脸庞。
人类对于一个地方的厮守,只有经过死亡的见证以后,才是完整的。云龙作为滇西腹地的通道,有太多的人从成都、武汉、昆明、大理远道而来,向着保山、拉萨、缅甸、越南、尼泊尔、印度迢迢远去。有人却把云龙这个中途半道上的驿站当成了生死相依的终点。在云龙,在沘江边一个叫做顺荡的村落里,密林遮掩着一片墓地。考古学家告诉我,在滇西,各个沿着藏彝走廊一路南下而来的民族,死后都是火葬的,没有墓。这里的死者们,生前因为云龙的银矿、盐井,以淘金者、流亡者、官吏、戍卒、僧人、马夫、术士、医生的身份来到这里,几经风雨之后,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油尽灯灭。埋葬他们的,也许是他们的亲人,也许是同伴,也许只是几个陌生人。按照当地的习俗,他们的身体在火焰里飞升成烟;按照汉族的传统,他们的骨殖归于山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简单的墓碑上,除了简单地铭刻着他们的姓名,还简单地刻着几百年前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盛行过的梵文。正是这种如今已经鲜为人知的梵文,这片火葬墓地才把我和一群猎奇者吸引而来,驻足,凝视,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