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分12秒,十万张泥板的独白
2017-11-23袁于杰
袁于杰
“世界上最重、最土、最笨的动画。”这是许多媒体给汤柏华的《夏虫国》《莫高霞光》两部短片动画起的标题。在创作《夏虫国》时,汤柏华使用了近两千吨石膏;《莫高霞光》则用了10万张泥板。除了其标志性的中国风、敦煌元素,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些厚重的材料了。
材料是一把钥匙
“水印木刻、铜版画都与材料有关,动画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材料。我又在动画里用到了石膏板、泥板,也是一种表达方法。我们可以用电脑或者纸张绘制,但表达不了坚实的质感。纸是柔软的,绢纸、宣纸上画作的气息是完全不一样的。庙堂、宮殿的壁画为什么不是用纸糊的,这都是古人在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汤柏华觉得只有墙面这样坚实的载体才能表达出信仰的高度与历史文化的厚重感,这也是在两部动画中他想要传达的“敦煌”。
“用现代的、当下的创作语言传达敦煌最精粹、宝贵的东西。”这是汤柏华对自己作品的定义。
动画制作的做法十分讲究细节,每位导演、不同的创作团队对度的把控、对片子的感悟都与创作者的背景密不可分。汤柏华是学版画出身的,对于作品的感受是基于他艺术学习的经历,所以石膏板和敦煌古法制作的泥板成了他作品的载体。
经历1千多年的营造,敦煌艺术并不只是某个朝代艺术风格的体现。对汤柏华来说,要在一年内完成作品,需要做很多取舍。汤柏华带着30多人的团队去到敦煌进行了长达9个月的驻地创作,在极其繁杂的元素中挑选出一二点,融入作品创作。
相比《夏虫国》,《莫高霞光》的故事性更淡了,他认为故事性在开始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给出一种艺术状态。“好比我们的创作团队,与之前老美影厂的团队比,现在的人对于敦煌文化的理解在老先生们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如何进入敦煌传承千年的强大文化中去,去靠近这股力量,对汤柏华来说材料就是这样一把钥匙,所以他选择了使用泥板。“我按古法来做,就算没有在上面画画,这块泥板也已经完成了我50%的表达,我可以把这个具有敦煌文化意义的东西拿出来展览。但我们30多人的团队,用1年时间做出7分12秒的动画,已经交出了一份让我们自己满意的答卷。”
随性而为更动人
出玉门关后,玄奘一人一马走过古代杳无人烟的莫贺延碛沙海,在濒临死亡时,靠着自己内心的信念,走出死亡之地。“这在取经过程中是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从玄奘到达玉门关之前,出了沙海后,到义乌国的路程,都是有人陪同的。在沙海濒临死亡的这段经历对他内心的成长和对佛法的参悟应是最为深刻的,在那以后,玄奘对于西行所求佛法有了全新的认识。”一个人只有在面临生死时,才会对内心所信仰的东西有所反思。动画内容中,有很多意象的表达,而这些都是从敦煌壁画中汲取元素进行的创作。
玄奘的形象最早出现在西夏时期的榆林窟,汤柏华觉得这个点很有意思。榆林窟的玄奘与人们熟知的《西游记》里唐僧的形象不一样,又有一个对照。“玄奘真实的样貌没有画像,历史课本上的背竹篓、戴着一大耳环的玄奘法师其实是一名胡僧。动画里的玄奘形象其实是取自敦煌172号窟东壁地藏王菩萨的形象。《玄奘自传》《大唐西域记》以及其他文字记载中都讲到玄奘是一名美男子,长眉、美目,而榆林窟中地藏王菩萨样貌偏中土,正符合我对玄奘儒雅形象的想象。”
动画里,玄奘打翻了唯一的水袋,在那茫茫沙海之中等于是断了生路。汤柏华想象玄奘面对打翻水之后的失落,发现打湿的沙子能聚起来堆成佛塔,沙子里的水分很快流失,随风吹散,诗意又悲凉,于是增加了“聚沙成塔”这个情节。
敦煌23号窟南壁和北壁都是关于《法华经》的壁画,里面就有“童子聚沙塔”的画面,壁画左上角的位置是每年清明敦煌研究所都会发的《雨中耕作图》:一个人推着犁,在雨中耕作。这个画面与中间的主壁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中间是典型的华丽唐风,但边角上却是一朵线条哆哆嗦嗦的乌云,让人觉得千年前画师创作时是对着乌云即兴写生的。“西北很少下雨,可能画师看到绵绵细雨中农民在耕作,自然而然地想要表达对大自然的感恩。这就是艺术最本质、最打动人的东西,与创作者内心相对应。技术是很外向的,好比唐代壁画的设色、美感,很多是技术综合的表达,但脱离了技法的限制,随性而为的创作会让你感觉到这个人真实的存在。”
表达自己,等待时间的积淀
有人看了《夏虫国》,觉得里面的海浪很像日本的浮世绘,而不是敦煌元素。
在国外,很多人会看出作品和老美影厂的渊源,同时带着自己的偏见,觉得中国的艺术作品都在映射社会话题。曾经有一位德国研究汉学的教授给汤柏华写过一封很长的邮件,分析《夏虫国》。说作品中有无政府主义的表达,映射了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曲折。“不需要反驳”是汤柏华的回答,“这是外国人观看中国时常带有的有色眼镜,他们会觉得中国的作品都带有政治性。”
其实在创作时汤柏华并没考虑太多,更多地是他对于庄子哲思的理解。“创作是自我的表达,与自己的成长、内心有关。艺术圈也有流行的趋势,但跟风并不可取,一定要是自己的表达。”
对每一位艺术家来说创作都很煎熬。在《莫高霞光》一年的创作过程中,很多地方都在不断改变,跟着进程调整,这不同于商业项目,什么都设定好了,按部就班就好。很多地方可能要推翻重来,可能要增加或者减少,这些都是创作中不可避免的。
汤柏华用了好几个“很煎熬”来形容一年来的感受,时间的紧迫、资金的限制,还有艺术家对于作品创作的焦虑。“但这个煎熬是有快感的。每天画一点,一套动作要画很久,慢慢地去达到想要的色彩感、力量感。虽然很着急,但仍得耐心等待时间的积累,尊重艺术创作。”
2011年汤柏华和几位好友创办了墨者文化,刚开始取名时,没想过与墨家有关系,“墨”指“近墨者”,是指用水墨作画的人,但后来觉得与墨家的侠客精神、坚持己见的作风一致,与墨家的精神主旨暗合。
当下的传统文化热潮,是一种回归,很多人期望中国动画能出好作品,作为从业者的汤柏华更希望如此。网上很火的“奶奶庙”,有人问报道这些东西会不会有种反思,需要精英去引领大众,让他们有正常的审美标准。文章作者回答:“引领这个词太法西斯了。艺术创作是对自己提要求,而不是为了去引领,没什么意义。”汤柏华很认同这句话,一开始,汤柏华和团队也没想到要做世界上最重的动画。“不去扛大旗、谈振兴中国动画,而是踏踏实实做好作品,这样的团队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