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锋精神下书写历史与人性
2017-11-23李枫
作为20世纪90年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格非在21世纪初推出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在这部小说中,格非将先锋文学的内核精神继承下来,并力图有所发展,他是在先锋精神引领下書写历史与人性的:首先,在思想内容上,小说将历史发展归结于人性,着重写的是人性不同在历史中的巨大力量,历史在格非这里是人性的历史,而非传统小说中厚重的历史;其次,格非在形式上依旧进行了一些实验,使用新的叙事策略,如各种文学体裁的使用,以及诗性、散文式、日常语言等多种语言风格的混合使用;最后,他认为历史的本质是人性的,用人性对历史进行解构,对历史与人性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总的来说,格非的“江南三部曲”虽然具有很多传统经典小说的影子,但是格非在小说中带有先锋精神的新尝试依旧值得人们理解和学习,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动力之一,能给当下文学的发展带来一些启示。
谈及格非的小说创作,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先锋小说创作,如《褐色鸟群》《边缘》等。而在21世纪初,沉寂近十年的作家格非推出了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它在2012年4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江南三部曲”共有三部,按照出版顺序分别是:《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其中,《人面桃花》是“江南三部曲”的开卷之作,共有四章,讲述了晚清末年、民国初年的江南官宦小姐陆秀米一生命运的故事,在她发疯的父亲突然离家出走后,所谓的“表哥”,抱着“大同世界”梦想的革命党人张季元来家中寄居,这些事情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陆秀米对世界的最初认知。但随着革命党被剿灭,张季元莫名惨死,陆秀米通过张季元留下的一本日记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绝望的陆秀米出嫁途中被劫至“土匪窝”花家舍,这段经历使得陆秀米对父亲陆侃迷恋桃花源、张季元创造大同世界的梦想有了隐约的领悟。辗转流离之后,陆秀米以革命党人的面目重新出现在江南普济,创办普济学堂,暗中进行革命活动,但最终也失败被捕。辛亥革命后被释放,回到普济后,陆秀米用禁语惩罚自己,读书种花,回忆往日时光,最终发病死去。第二部《山河入梦》也共有四章,讲述了女主人公姚佩佩遭遇家庭变故从上海来到梅城,在浴室卖澡票,偶遇梅城县县长谭功达,并成为他的秘书。谭功达虽然喜欢她,却担心年龄等差距,并没有表达内心的感情。后来,姚佩佩遭高官强奸后一怒杀死了对方,并开始逃亡。而谭功达对梅城的规划理想也屡遭挫折,在一次意外后被免职。受到排挤下放到花家舍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已经在这里得到实现,在花家舍谭功达也终于看清内心深处对姚佩佩的爱情渴求,与逃亡中的姚佩佩互相通信,就在他决心去找姚佩佩的同一天,姚佩佩被捕并终被枪决,而他也因为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在梅城监狱死去。第三部《春尽江南》共有四章,小说通过描写诗人谭端午和律师庞家玉(原名李秀蓉)这对渐入中年的夫妻及其周边一群人近二十年的人生际遇和精神求索,谭端午只想“无用无忧”地活着,他的妻子庞家玉相反,追求功利,但最终患癌症死去。身边的人,如陈守仁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被人杀死;小史为了自己饭店的梦想,委身为情妇;儿子谭良若失去最爱的鹦鹉,变成了庞家玉想要的样子;绿珠精神抑郁,不断地找寻自己的人生意义所在;花家舍也变成了销金窟;它广泛透视了个体在剧变时代面临的各种问题,深度切中了时代精神疼痛的症结。
格非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突起的“先锋”作家,在十几年的创作中,不断通过小说叙事技巧和语言方面的探索,格非试图以另类形式的先锋文学实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先锋文学追求的形式实验的内核就在于用新颖的形式表达思想,打破传统,使形式成为内容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但是,后来先锋文学陷入创作困境,众多先锋文学作家希望通过转型走出创作困境,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格非希望走出属于自己的先锋道路,在随后的创作中,不仅仅像以往那样通过形式的实验来表达思想,格非并没有放弃他打破传统、追去创新的先锋精神,而是将这种精神内化在文学作品的形式、内容和思想中,力图使形式与内容和谐,创新形式和内容,打破传统。同时,这种先锋精神不仅是对传统文学的反抗和创新,也是对自己过去的先锋文学创作的自我更新。
21世纪初,格非发表了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有人认为这部小说是格非的转型之作,如邓晶晶的《格非小说创作转型论》;也有人认为格非在返回传统故事的途中,如张军府的《在返回传统途中——读格非的〈人面桃花〉》。恰恰相反,“江南三部曲”正是格非坚持先锋精神创作的体现,格非在小说中试图将先锋精神与传统小说中的历史与人性结合起来书写,而“江南三部曲”正是这样的一部实验之作,它是在先锋精神下来书写历史与人性的:
第一,在思想内容上,小说将历史发展归结于人性,它着重写的是人性不同在历史中的巨大力量。以往传统小说要么写历史变化导致的人性变化,如鲁迅的《故乡》,要么就是表现历史和时代的变化,如《白鹿原》。而“江南三部曲”并不是为了写历史的变化,也不是写历史变化导致的人性变化,而是写人性在不同历史中的重要作用,历史实际上是由人性组成的。首先,三篇小说都是以爱情作为故事发展的主要线索和主要动力,爱情是最能展现人性的一部分,将爱情作为主要的线索和动力,并加入大量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正是为了表现格非对历史与人性的思考,人性具有强大的力量,历史是由人性组成的。比如,陆秀米是因为对张季元的爱情走向了革命,还有她人性中对父亲发疯原因的探索,革命失败后,陆秀米回归了自己人性中最温情的一面,革命并不是她的理想,而只是她人性的一种经历,她的人生轨迹来源于人性;谭功达在革命理想逐渐落空之后,在政治事业和爱情的选择中,为了与姚佩佩的爱情最终也走向死亡;谭端午追求无忧的生活,他的妻子庞家玉渴望功成名就的生活,两人的爱情出现问题,但最终妻子庞家玉患癌症后,爱情和亲情的温馨开始回归,写出了爱情和人性在现代社会的物欲横流中显得十分脆弱。其次,小说在很多处都有通过小说人物来表达自己对人性的看法。《人面桃花》中,陆秀米与韩六在花家舍小岛上探讨了花家舍命运——它是人性的产物,最终也会被人性毁灭,此外,陆秀米晚年在普济的日常生活渲染了人性的温情;《山河入梦》里谭功达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梦想也掺杂了他个人的情感想法,在对待姚佩佩的爱情上,他迟疑不决,在花家舍公社的生活中,谭功达找到自己的心灵归属,那就是对姚佩佩的爱情,这里用主人公谭功达的行动来证明人性的力量,在历史面前,人性的光辉无比闪耀;《春尽江南》里的男女主人公谭端午和庞家玉,两人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代表着两种不同人性在新时代中的坚持和很多人面对人生问题的态度,都写出了人性在新时代的挣扎和困惑,小说最后用死亡的力量对人性的温情再次进行描写。总的来说,“江南三部曲”相对于以往单纯地写人性、写历史或者关注历史中的人性变化的传统小说,它更多地写人性在历史中的重要作用、人性对历史的巨大影响,历史的重复实际上是人性的重复,三篇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想在历史中成就一番事业,但最终都走向了温情的人性,这是“江南三部曲”先锋精神的体现,它对于人性与历史的思考不同于其他小说的思考。同时,格菲的先锋精神也体现在对自我创作的更新,先锋文学的创作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传统的了,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不再是单纯地进行先锋文学的形式实验,而是将这种创新精神带到作品的各个方面,除了形式,格非在内容、思想上都做了新的尝试,这也是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动力。
第二,在形式上,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对于如何书写历史与人性也做了一些创新——叙事策略的新变和多种风格的语言。在叙事策略上,“江南三部曲”也有很多实验,如将日记、书信和诗歌等体裁加入其中,使叙事更加具有可读性和艺术性。《人面桃花》中有很多古典诗歌,这样不仅使叙事更加典雅,还使小说更具古典气息,符合《人面桃花》晚清末、民国初的时间设定,使读者更加能代入小说之中。同时,《人面桃花》中引入了日记体,虽然鲁迅早在《狂人日记》中已引入日记体,但在长篇小说中,日记体的使用并不频繁,日记体的穿插叙事使得小说更具可读性,情节也更加曲折有趣;在《山河入梦》中,作者也引入书信这一体裁,其在小说后半部分承担叙事的重要作用,更加能够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情感表达出来;《春尽江南》的时间设置在21世纪初,所以小说引入大量现代诗歌,通过诗歌这一含蓄的方式来表达人性在现代社会中的困惑和思考,通过这种陌生化的体裁,更加吸引读者深入思考,感受到男女主人公的思想。此外,作者能够与时俱进地将Email和QQ等现代出现的新元素引入,使人更具代入感,这里人们看到格非努力表现时代新的一面,这与他的先锋精神在本质上具有共通之处。在语言上,格非也努力使自己的语言是先锋的,这种先锋体现在诗性语言、散文式语言和日常语言的多种混合。《人面桃花》中的环境描写都很优美,古典诗歌穿插其中,使小说语言带有诗歌的美,在叙述事情时语言却是随笔式的散文风格,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江南方言、莲花落等民间日常语言的引入使小说语言接地气,大量方言的加入又使得小说更具地域风格;《山河入梦》中对人物内心活动和环境的描写是诗性和散文式的,并将带有时代特色的日常语言加入其中,展现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情感,也原汁原味地表现了那个时代;《春尽江南》的诗性语言带有现代色彩,用现代的诗性语言表达现代的情感和思考,而在记叙事情经过上,常常使用的是散文式的书写,带有现代的情感和现代思考。但在日常语言上,《春尽江南》又带有自己的个性,将时代变化带来的新语言加入其中,如网络流行语,这在男女主人公的日常对话、“QQ”这一通讯应用上所使用的话语都有一定的体现。总的来说,格非对历史和人性的书写是带有先锋精神的,除了思想内容上的创新,还在形式上进行创新,比如在叙事策略、语言风格上,作者都力图有新的表现,将这种先锋精神在作品中由内而外地展现出来。
第三,格非认为历史的本质是人性的,用人性对历史进行解构,对历史与人性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以往传统小说更多地展现历史的事实和变化、人性在历史中的变化,或者通过虚构等方式对历史进行解构,而“江南三部曲”通过写实性的叙事,展现人性,在不同的历史中,人性都是最具力量的,历史的发展实际上是人性的发展。在《人面桃花》中,陆秀米刚开始是一个懵懂的大家闺秀,经历对革命党人张季元的爱情之后,她打开了神秘世界的大门,走向革命。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陆秀米人性中的爱情发挥了作用,促使她对父亲的桃花源、张季元的大同世界有了感悟,而在最后,陆秀米在革命失败后回到故乡普济的所作所为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和善良,也看到了革命并不都是理想的、崇高的,革命的意愿是来自人性的;《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作为梅城县的县长,在经历一系列政治失意后,开始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望,接受了自己对姚佩佩的爱情,最后因为这段爱情,他失去了政治生涯和生命;《春尽江南》对谭端午和庞家玉两人不同人生态度的描写,写出了人性在时代巨变中的困惑和挣扎,谭端午代表着人性里无欲无求的一面,庞家玉代表着人性中追求功利的一面,小说最终以庞家玉的死去而结束。在21世纪,人性中平静的一面似乎显得更加可贵,谭端午代表着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最后的倔强,他也是作者格非的内心渴望,这是格非对这个追逐名利时代的反抗,他并没有在小说中对人性追求功利的一面做评判,而是写这两种人性在巨变时代里的困惑和思考。总的来说,小说通过写三個不同的时代,男女主人公虽然命运不同、性格不同,但最终自己的人性都发挥了力量,它写出了历史的复杂性,也对传统认为历史对人的影响巨大的观念有了质疑和反抗,解构了拥有巨大力量的历史,重塑了人性的力量,将历史归于人性的力量。
格非经历先锋文学的创作后,并没有放弃先锋这一理念,而是将先锋内化到思想和作品内容中,力图在小说的形式、内容和思想上都走出自己的先锋道路,这里可以将其归纳为先锋精神。而“江南三部曲”正是在格非的这种先锋精神指导下书写历史与人性的,其把历史的发展归结于人性的力量,在历史中关注人性,将人性提高到一个新的探讨高度,这是以往小说没有做到的。格非也力图尝试一些新的形式实验,在小说中,他运用了新的叙事策略,加入各种文学体裁,并力图打造新的语言风格。在对历史与人性的思考中,格非对历史的本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历史由人性组成,这对历史形成了一种解构。而在小说中,格非常常以悲剧与温情的双重视角来表现人性,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在经历悲剧后,总是会回归温情的一面,格非内心对人性美好一面的肯定,也是其对先锋精神内容的补充和坚持。
但是,在努力将先锋精神带入小说创作时,格非不自觉地借鉴了传统经典小说的创作方式,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江南三部曲”也陷入了某种窠臼。人们不必为此担心,因为历史正是在不断推陈出新中实现发展的。格非在坚持先锋精神中已经有了进步,人们从其作品中虽然可以看出《红楼梦》《白鹿原》的影子,但也要看到他正努力摆脱传统小说的创作模式,尝试新的思想与内容表达形式,在保证形式与内容和谐的前提下,进行先锋创作。这样来看,格非依旧是人们认识的那个先锋作家,只不过这种先锋精神更加内敛含蓄、更加具有韵味。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作者简介:李枫(1992-),男,安徽宿州人,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