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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店上市背后的疯狂现金贷

2017-11-23王海燕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6期
关键词:趣店现金用户

王海燕

根据第三方监测平台,今年下半年以来,中国每个月有超过400万人成为现金贷的新增用户,这些人的初始借贷额在2000元以下。趣店上市及其引发的争议只是冰山一角,和公众视角截然相反,那些深陷其中的年轻人,关心的问题并不是利率畸高或暴力催收。

丢失2000元班級费用开始借贷的大学生

10月23日,广州工商学院佛山校区计算机系的大三学生李永骏,接了两个电话,接完后他开始认认真真琢磨,怎样和女朋友分手,然后去死。那两个电话是现金贷公司提醒他还款的,他欠钱了,到底欠了多少钱,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在整整10个现金贷平台上欠了钱。

他是想还钱的,那天接完电话后,他先打开支付宝和微信,发现加起来还有500多元,够还钱了,心里松弛了一秒钟,立刻想起两天后还有1000多元要还,全身又凉下来,突然之间就心灰意冷,就是在那一刻,他认真地觉得“不如死了算了”。已经超过一年了,他的生活完全进入借钱还钱的死循环里。

他熟练地对我背还款日“1号、2号、7号、18号、19号、23号、25号、29号……”背到一半,突然又泄气,“算了算了,还有些记不得了,反正每天睁眼想还钱的事。”每天要还的单笔金额不等,都是分期分下来的,数额小的其实只有十几元钱,但笔数实在太多了,在APP上拉出常常的单子。这些APP他故意藏在了一个文件夹的第二屏,怕别人看到,更怕自己看到。

他自己从来没算清楚过各个平台的利息标准到底如何,他把10个平台中其中的5个账号和密码给我,我帮他算了算,从2015年12月的第一笔借款开始至今,将近两年里他总共付出的利息和各项费用已经超过了15000元,现在还欠着13530元的本息,当然,还有另外5个平台的账目,他自己从来没算清楚过,只知道需要还钱、还钱、还钱。

一开始,还钱的来源主要靠生活费,用BBS里的话说,那叫“父母贷”,全天下最优质的贷款,他的“父母贷”额度不低,每个月2500元,家里人设的自动打款,从不逾期。李永骏清清楚楚地记得,最早借钱的原因,2015年10月,他刚刚进入大学,当代理班长,负责收一项杂费,总共一万多元现金,结果丢了2000块。这件事李永骏没有声张,悄悄用生活费垫上了。结果刚过了1个月,女朋友过生日,两人出门旅游,刚刚垫完钱的李永骏只好找同学借了2000多元,本来想着用生活费慢慢还,谁知刚刚旅游回校,同学也没钱吃饭了,那当然要还。

就是在那个时候,李永骏开始认真琢磨校园贷款。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在宿舍楼里天天看到趣分期和分期乐花样翻新的广告,大标题写着,借钱分期或者免息买苹果手机。实际上,当年8月,如今已上市的趣店刚刚获得由蚂蚁金服领投的约2亿美元E轮融资,趣店的投资人之一周亚辉后来在文章中称,罗敏当时立下豪志:“火力全部集中到校园,四个月结束战斗,再15亿到20亿美元搞一轮。”李永骏正是在这一轮战斗的尾声中被扫到的成千上万个用户之一,他记得自己发出第一笔贷款申请后,立刻就得到了3000元的白条取现额度。

李永骏家境不错,3000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况且借款分12期还的,加上服务费,每个月只需要还280.78元,他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感受到分期付款的魔力后,为了方便打游戏,他又给自己购买了一块高端电脑显卡,是通过支付宝的蚂蚁花呗买的,总价接近4000元,同样分12期,每个月还款不到400元。

随后事情是怎么失控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从趣店账单上看,在首次借款后的次年3月份,他借了5笔共计1500元;4月份,他借了7笔共计2100元,借的这些钱用来干吗了,他完全没有印象。只能从账单上看到,5月份他开始感到还款吃力,学会了更小的分期消费,比如他点一份34元的外卖,也选择了分3期还款,每次12元,金额虽然不多,但分期让他感到短暂的安全。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欠钱的事情,都只知道他手头宽裕,经常旅游,几乎很少吃食堂,喜欢买球鞋,买了超过20双,最贵的鞋超过6000元,普通的也在1000元上下。球鞋带给什么样的快乐,李永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并不想炫耀,他只是忍不住“看到喜欢的就想买”。他后来才醒悟,也许是因为“钱来得太快了,不像钱了,按一下手机,然后就收到一条短信,几百钱几千块马上就入账,就可以提出来消费,就像上天掉下来的,根本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花就行了”。他也承认,即使没有那次丢失班级费用的事情,他也会进入这个漩涡,“太诱惑了,到处都是广告。”

现金贷风口

2016年6月是一个转折点,当时李永骏就惊恐地发现,全部生活费都不够还债了。他想到的办法是从第三个现金贷平台借下3000元,分1年12期还款,虽然年化超过33%,但窟窿一下就填上了。这是一个更加典型的现金贷平台,比和针对大专院校用户群体的趣店和分期乐的费率更高。

就在李永骏的目光不得不从校园贷产品转向成人现金贷产品的时候,趣店也在转型。2016年7月,因为频频出现的极端事件,监管部门开始限期整改校园贷,趣店裁掉了接近2000人的校园地推团队,放弃了校园市场。但趣店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当时其趣店和其股东蚂蚁金服合作推出的现金贷产品来分期已经进入盈利。

目前国内还没有对现金贷的标准定义,通常来说,它指的是面向成人市场的小额贷款服务,额度通常在2000元到3000元以内,还款周期可以短到以周计算。很多业内人士认为这种模式脱胎于美国的发薪日贷款,特点是小额、短期、无抵押,用于贷款人下一次发薪之前临时急用。

一名趣店的前员工宋耀辉告诉我,现金贷2014年在中国才萌芽,一开始他们也没有注意这个需求,来分期产品原本是为白领贷款的,做金额10万元以内的产品,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团队,在全北京的写字楼发了半年草莓,拉人注册,但白领们光记得草莓了,没人借钱。后来趣店才尝试做现金贷,最早的借贷金额是500元,芝麻信用达到650分以上的用户可以申请,推广只有支付宝上的页面广告。

但让所有人惊喜的是,产品从第一个月就开始赚钱。为了测试客源,他们慢慢把用户的芝麻信用要求降到了600分,一点一点降的,但在只有支付宝引流的情况下,每降一次,都有巨大的用户量涌入,这些用户单笔借款额在900元左右。所有人都意识到,撞上了真正的风口。2015年亏损达到2.33亿元人民币的趣店随机扭亏为盈,2016年和2017年盈利分别高达5.76亿和9.74亿元。而根据趣店披露的招股书,截至2017年二季度,趣店的平均月度活跃用户数达到2890.6万,当季实际交易用户数558.8万,交易笔数达2000多万。根据宋耀辉的说法,到他几个月前离开趣店时,来分期的业务量已经占据趣店业务量的90%以上,这意味着这些人每个月要在来分期上借钱超过1次。

趣店的起飞只是现金贷行业从2015年持续火热的一个顶峰,实际上,根据金融服务平台融360提供的第三方平台数据,如果以借款2000元为现金贷标准,今年6月以来,全国每个月新增的现金贷用户都超过了400万。虽然直到目前,依然没有权威的统计,全国到底有多少家互联网现金贷,但宋耀辉告诉我,根据他得到的数据,起码在2000家以上,另外两位现金贷中介的从业者则告诉我,他们经常接触的产品分别在200家和70家左右。

让人困惑的是,如此巨大的风口,公共讨论里却鲜少见到真正的现金贷用户,没有人能够精确地描述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迄今为止,并没有关于现金贷用户的全局性调查,融360CEO郭宇航在一篇文章中称,通过他手里一份20万名用户的数据,可以得出的结论是,40%的现金贷用户月收入5000元以下,从北京、上海到海南、甘肃、黑龙江都有分布。长期做现金贷中介行业的张青山为我提供了一些侧面画像,比如使用现金贷的男生是女生的两倍多,广东是全国使用现金贷最多的省份,其次是江浙沪地区,以体力劳动的年轻人为主,他们通常月光。

郭宇航还做了一个20位典型用户的随机采访,这些人中有13人告诉他,自己借现金贷是用于临时充话费、加油、缴税、货款周转等。其实,和郭宇航一样,几乎所有从业者都可以给你讲一两个故事,曾在趣店工作过的高德远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父亲,说自己的女儿生病了,需要钱,无论多少,总之是需要钱;另外一名20多岁的年輕人,上传了手持身份证照片想借钱,照片背景里家徒四壁,高德远不知道这名年轻人借钱做什么,但他坚信对方不是去赌博或过度消费的。他有些气愤地向我解释,“在北京收入三万的人当然看不上1000块钱,但假如是一个小地方的小卖部老板,他一个月收入才3000块,1000块对他来说可以批发20多箱方便面了,这不相当于在北京有了一张1万块额度的信用卡吗?”

另外一名现金贷行业的资深从业者张卫国试图从陌生人社会的角度解释用户的使用动机,“比如一个人从外地来到北京找工作,他要租房子,要买西装面试,也许手里就差1000块,几十元的利息他何必去麻烦朋友呢,这不就是个人情成本或面子成本吗?”用于救急,这也是大多数从业者乐于向外界讲述的故事,但这显然与公众的普遍印象不符。

总是缺钱的年轻人

今年23岁的陈琛是符合现金贷用户的典型特征,他初中毕业就进入社会了,在江浙沪工地上打过工,在上海的KTV当过服务员,总是月光,因为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比如在工地时,他的月薪是2000元,因为工地上其他人都用iPhone,他只好也跟着买了一部,当时苹果6刚刚上市没多久,花了他7000多元,所以只能借钱加分期购买,后来因为用不惯iOS系统,手机他用了不到一年,就折价卖了,当时手机的分期费用还在没还完。

其实他也买过便宜的小米手机,结果第一个小米手机用了半年就不好使了,发烫,运行不畅,各种毛病,而他除了工作,几乎完全与手机为伴,手机有毛病是不能忍的,只好又买了第二个小米,才4个月,屏幕摔得面目全非,只好再去看新手机。这一次他在网上看中上了一款价格4000元左右的手机,这个价格他本来可以承受,但他最近在亲戚家帮忙,发工资的时候亲戚告诉他,最近资金紧张,工资两个月一起发吧,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再次决定分期买手机。

经常被迟发薪水,是陈琛遇到的一个大问题,一年前他还在用支付宝的蚂蚁花呗,结果因为某一次薪水迟发了3天,导致他逾期,被蚂蚁信用拉黑了。因为钱总是不够花,经常过着“上半个月当神仙,下半个月讨饭吃”的生活,陈琛其实还挺想用趣店的来分期的,为这事他对支付宝耿耿于怀,“万一哪天有个妹子要开房没钱怎么办呢?”他对利息其实不很敏感,比如1000块借2周,即使要还1100元,他也觉得能接受。

但某种程度上,没有机会尝试现金贷,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因为一次消费或救急,彻底陷入以贷养贷漩涡的人,张青山见得多了,他从2014年入行,也许是目前国内最资深的现金贷中介之一,根据他的观察,大多数人借下的第一笔现金贷都是用来买数码或3C产品、旅游,只有10%的人是因为黄赌毒漩涡。但即使正常消费的人,能够真正抽身的也不多。

张青山解释这个过程是这样的,比如一个月薪4000元的年轻人,买了一个7000元的手机,分12期还款,每期还700元,但某一个月他的生活突然出现意外(这种意外几乎必然会出现),没有多余的700元,他只能去另外的现金贷平台借钱借贷还债,一个欠款700元的人,通常会借1000元到2000元,以便留下一些消费余额。随后,借钱的下一个月,这个人就需要还两笔欠款,700元+1000元,已经非常吃力了,只能到第三个平台借债……这样滚动到最多第五笔,这个人就会完全进入以贷养贷的循环漩涡。虽然业内对现金贷有相对明确的定义,即千元左右的周还产品,但是在以贷养贷的循环里,小金额叠加累积成大金额,短周期与长周期混合,并没有人真的在意定义上的差别。

在张青山的客户里,有人想要借贷的金额并不高,“三四千块,但他就是还不上来,因为工资本来就不高,还要日常消费”。张青山的中介主要是帮助客户在不同的平台上申请额度提现,佣金通常在提现额度的10%,有些平台的周息高达30%,利息和服务费相加,年化普遍在100%到1000%,再算上中介佣金,这些找上门的客户需要付出的利息非常惊人,但张青山说,到了这种程度,这些人往往只在意两件事了,一是能下多少款,二是下款快不快。

会找上中介的人,往往是还想继续还款,张青山也见过很多人,连续借了10个平台以上后,最多撑上几个月,就会彻底放弃还款,因为每天都是还款日,“还累了”。即使撑得下去,一般一个人在借了20个以上的平台后,因为记录实在太差,再好的中介也找不到途径帮他贷款了,他只能放弃还款。

“现金贷不能是菜市场的吗啡”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还款意愿,相反,因为几乎所有的现金贷平台借贷记录都不触及银行征信系统,有人从借钱之初就没打算还,毕竟“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平台需要用更高的利润来覆盖坏账。

李永骏经常在贴吧和论坛上看见这样的发言,他羡慕他们,但他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有顾忌,所以再高的利息也只能责怪自己,“借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他想过办法弥补,大二时趁新生入学,李永骏向学弟学妹卖单车,一个新生季下来,赚了2000多元。他还在学校里代理球鞋,帮人组装电脑,算下来,他在学校的收入已经顶得上一个蓝领工人了,这件事一度让他以为自己一个人能扛过去,直到他发现他最开始借钱的趣店和分期乐费率是最低的,后面的平台,利息一个比一个高,他根本不可能扛过去。

好在这半年来新的现金贷平台还在不断出现,那次想要自杀的念头过后,他在贴吧里发了个帖子,有人加他微信,向他推荐了一个新的平台,他立刻得到了9000块的超大额度,迅速将资金链续上了。

作为资深从业者的张卫国則称,这半年来,拉他入伙做现金贷的人络绎不绝,有原来做普通互联网公司的,有原来做P2P的,甚至还有开矿的。似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想进入现金贷市场,根据财经媒体的统计,包括各大门户和微博在内的流量型互联网公司,同样推出了自己现金贷产品。

但在宋耀辉看来,没有公司能赶上趣店那样的好时候了,趣店有蚂蚁信用及支付宝积累下的各项用户数据作为风控指标,同时有支付宝的用户引流,无论从成本还是风险角度,都有着普通现金贷公司无法比拟的优势。更多新涌入的公司需要更加高昂的推广成本,多位从业者都对我说,目前普通现金贷公司的单个获客成本已经达到150~200元,这意味着借贷平台必须让用户借款多次,才能收回成本。

另外,张青山也注意到,从今年上半年以来,一个平台主动为其他现金贷平台引流的现象正在越来越普遍,无论平台自己审核完毕后,是否给用户放款,都会主动向用户推荐其他多个平台,其动机第一是指望用户借新还旧,第二则是为了获得对方返回的注册费,收回自己的推广成本,所有的指向都是将用户推向多头借债。

同样做了两年现金贷中介的王元亲眼见证了无数个这样的过程,他两年前开始做网贷生意,早期他一个月只能接到五六个客户,这些客户最多在一两个平台上有欠款,现在他每个月的客户翻了10倍,几乎所有客户都最少在5个平台上有欠款。他亲眼看着很多人怎样从换一部手机开始,掉入漩涡,爬不起来,直到人生就像自己原本干干净净的信用资质一样,被彻底毁掉。他记得一年多以前和两位安徽的年轻人聊过,后来生意没能做成,再也没联系过,他很怀疑,那两个人是否还活着。

事实上,对行业内的人来说,外界指责的高利率和暴力催收,实际上无论对从业者还是借款人来说,都不是敏感因素。相比大额长期的贷款产品,现金贷虽然利率高,但单次单笔的费率绝对值低,对正常用户是可以承受的;至于催收,更大的问题在于信息泄露的边界和对暴力催收的界定,但总的来说,上门催收对现金贷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

但这并不意味着现金贷就是一门阳光下的生意,直至如今,学社会学出身的张卫国对现金贷的看法依然矛盾,在他看来,现金贷应如同医学上的吗啡,有强效镇痛的作用,但必须在高度管控的条件下被谨慎使用。但现实却是,现金贷不但没有高度管控,反而成了菜市场被竞相兜售的热门产品。有些人说现金贷是在帮助穷人,他才不相信,“只会让穷人越来越穷”。

直到如今,在网络以外,依然没有人知道外表光鲜的李永骏在网上疯狂的借贷行为。但缝隙已经在打开,今年暑假,他和女友在广州实习,月租比工资多,开学时,他不得不从学费里抽出了6000元还债。虽然他骗父亲说在广州花钱太多,父亲帮他把学费补上了,但女友不相信他,他只能告诉她自己在网上借了几千块钱,虽然女朋友不知道他欠下的金额那么多,但坦白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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