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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是一种形上学的存在

2017-11-23姜宇辉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6期
关键词:童书大人成人

我始终觉得,真正的“童书”绝不应该仅仅是大人写给孩子看,读给孩子听,而更应该是大人和孩子在平等自由的对话与游戏之间共同创作的。但这样的童书真的存在吗?

我家绵宝今年5岁,也已经上大班了,也就是所谓的幼小衔接的关键时期。我自己也有意识地找来很多童书和她一起阅读,希望能提升她的阅读能力,增进对世界的理解。然而,读得多了,却越来越有一种困惑。这些童书当然并不难找,它们一般被集中放置在书店的专区,而且种类繁多,涵盖的领域也极为宽泛。但我始终感觉,绝大部分的童书都相当乏味且无聊。当然,你会说这是站在一个大人(且整日以读书为业的乏味大人)的立场所发的牢骚而已,但我趁着写这篇文章的机缘好好反思了一下,发现这里面确实有着相当麻烦的问题。在我们忙不迭地用各种“儿童读物”填塞孩子的大脑之前,恐怕还是应该先想想清楚为好。

首先,童书之无聊并非在于内容,而在于它的那个默认的“设定”。从内容上来说,童书充满幻想,且有着花花绿绿的插画、可爱搞笑的人物,估计连我的一些本科学生都会喜欢看。但从设定上来看就颇令人费解了。因为它始终是“大人写给孩子们读的书”。然而,这样一种文体真的有必要甚至有可能吗?美国著名儿童哲学家加雷斯·E.马修斯在《童年哲学》中就引用了杰奎琳·罗斯的一段话,进而质疑了儿童文学究竟“是否可能”。在这类文学的创作之中,儿童从未真正参与,而始终是一个被动的读者与接受者。这倒也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因为我们始终信任那些出色的作家能够用生花妙笔展现出人生百态,揭示出隽永哲理。但若如此来衡量,儿童文学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的成就又显然无法和那些真正的文学经典相比。相信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贸然给哪本童书贴上“文学经典”这样的标签。确实,文学史上也不乏童话题材的佳作,比如安徒生,比如《爱丽丝漫游奇境》,甚至有人也会把《哈利·波特》算入其中。但仔细想来,所有这些作品之所以经典,其令人赞叹之处恰恰不是“童书”这个卖点,而更在于它们都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童书之陈腐僵化的套路。安徒生是借童话来揭露现实之残酷与黑暗,刘易斯·卡罗尔只是用俏皮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数学和逻辑思想。至于《哈利·波特》,如果真的有孩子能够欣赏、陶醉在那个黑暗扭曲的魔幻世界,想来在他们心中,那也更接近《西游记》而非《绿野仙踪》。但《西游记》在何种意义上又能算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童书”呢?

反过来,如果以这些早已超越类型的文学经典作为参照,一般意义上的童书则就显得过于套路,毫无新意了:那总是一帮奇奇怪怪的小动物,生活在和现实世界毫无相似的彩色世界之中,彼此说着可笑幼稚的对话,无忧无虑地进行着异想天开的冒险。或许正是因此,即便儿童文学真的是“可能”的,那也注定是肤浅的,因为那从来都不是一个真实的儿童世界,而只是成人将自己的理想乃至幻想、“乡愁”乃至渴欲投射在孩子身上。试想我们听到一个大人捏着嗓子、忸怩作态学着孩子腔的时候,多少总会有些头皮发麻。我想,我们读到童书时候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是类似的。一句话,那既不是真实的儿童,也不是真实的成人,甚至都算不上是真实的文学。如此不伦不类的作品,真的能够感动、启示儿童,引领他们的成长和创造吗?

由此就想到波兹曼那本影响深远的著作——《童年的消逝》,这个标题虽然有些蛊惑人心,但他实际上却是以非常平实的阐释和翔实的考证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童年到底是发现,还是发明?”当我们认为是“发现”之时,那就是默认了童年是一种预先已经存在的自然状态,或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最初阶段。但“發明”就不同了,这就是说童年始终是源自成人的一种逆向的、回溯式的投射和建构。换言之,童年“是什么样”,“应该是什么样”,甚至“还可能是什么样”,这全然跟儿童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而始终是源自成人的观念、想象乃至各种各样的教育培训的计划和纲领。波兹曼结合历史线索雄辩地证明了,“童年”最早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才出现的,而到了现如今这个媒介渗透、操控一切的时代,它又面临着逐渐消亡或已然终结的命运。化用福柯在《词与物》中的那句经典的话,恰好可以说“童年”也是画在沙滩上的一副面孔,随着时代之潮的涌起又退去,它也注定将成为只残留在记忆中的苍白形象。

然而,波兹曼将童年仅仅当成一个历史性的现象,似乎又有些狭隘了。固然,童年作为一个主导的观念或形象,确乎是近现代以来的产物。但儿童作为一种独特的存在,却自历史发端之初就成为向所有人类提出的一个根本性难题。孩子,到底是什么?是尚未成熟的大人,是有待驯化的野兽,还是源自未来的力量?怎样理解孩子,也就同时决定了我们采取怎样的方式与他们相面对、相沟通。由此也就可以想见,孩子在西方哲学史上始终是一个极为令人关注但又相当棘手的难题。通观哲学经典,你会发现那些成熟睿智的哲人在对待孩子的立场上却显示出相当大的分歧。不过概括起来,大致有三种趋势吧。

一是将孩子作为“教化”的对象。看起来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立场,但细究起来,它仍然有着一个相当可疑的前提。那就是马修斯在书中屡次提及的“重演律”。要想教化孩子,前提是孩子是可教化的,换言之,孩子与成人之间至少在智力的发展上是有连续性的。孩子是智力发展的早期阶段,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她可以且必须经由教育的手段被提升至更高的阶段,或者说“成人”。最著名的例子当然就是柏拉图的对话《枚农篇》(Menon),其中讲述了苏格拉底是如何循循善诱地令那个无知懵懂的“小厮”一步步“回想”起几何学的定理。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那自然就是说,孩子早已具备了成人的智力,而教育的目的无非是将其唤醒、发展和提升。

但这样的教育往往会遭遇瓶颈,甚至陷入困境。因为孩子并不只是一个安良顺从、俯首帖耳的宠物,而同时也是一个个性昭彰、难以驯服的怪物。所以在西方历史上的文学作品中,往往会出现一些蔑视、挑战成人理智的“愚童”乃至“狂童”的形象。比如狄德罗笔下的“拉摩的侄儿”就是其中的典型。由此就很自然引发对待儿童的第二种态度。单纯教化看来是不够的,还必须配上“规训与惩罚”。在福柯的著作之中,我们每每看到这种全面的、从肉体到心灵的“规训”权力的触目惊心的运作。比如,在《规训与惩罚》的开篇,他就详细记述了一个少年感化院一整天的严格的作息时间。又比如,在《不正常的人》中,他又花费了一章的篇幅梳理了18~19世纪围绕儿童手淫问题所展开的种种错综复杂的“治理”之术。

与前面两种一文一武、亦静亦动的方式不同,在文艺复兴之后,还有一些文人向儿童投去了更为温和的目光。卢梭当然是一个典型。他所倡导的自然主义式的儿童教育,似乎让人体会到成人面对孩子的立场终于开始发生了逆转。成人不再仅仅是执迷于展现自己在智力、体力、权力方面的至高无上的优越感,而是开始将孩子作为自己的朋友,开始倾听孩子的声音。成人和孩子,似乎终于成为平等对话的伙伴。除了《爱弥儿》这本脍炙人口的名作之外,其实卢梭的另一本小书《植物学通信》更富有童心和童趣,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纯真质朴的感情甚至令它超越了时下绝大多数忸怩作态的所谓“童书”。读着读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就跃然纸上:卢梭正拉着表妹的小手,跟她一起穿行、徜徉于千姿百态的植物世界,仔细辨认花朵和茎叶的形与色。读着读着,似乎两个人的角色正在发生逆转:这个美好的、未受人间染污的自然世界,又是多么酷似儿童那冰清玉洁的心灵世界呢?当我们引领着孩子去探索自然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在重新唤醒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久已逝去的童年呢?西语之中,自然与本性皆为“nature”,这也并非偶然。

知识性教化、规训式治理、自然本性的发觉,这三种面对儿童的方式至今仍然深深植根于各种学前启蒙的培训计划之中。同样,若你走进书店,翻翻陈列在书架上的各类童书,大多也逃不出这三种基本模式的窠臼。首先一大类当然是以灌输知识、培养德行为主旨。几乎人手一册的《巧虎》自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其实每一集《巧虎》,无论它最终讲述的是怎样一个故事,都可以被冠以“我会乖乖的”这个名字。我会乖乖地洗手,我会乖乖地吃饭,我会乖乖地整理房间,我会乖乖地在幼儿园听老师的话……甚至连巧虎这个形象也颇有几分隐喻,似乎一头冲动野性的小怪物终于变成了可爱健康的乖宝宝。在西方社会之中也是如此。从早期的芭比,到现在的小马宝莉、小公主苏菲亚等等,其实都是寓教于乐,以一套理想的、完美的女孩儿的形象来起到感化、塑造之功用。

与这些常见的题材相比,真正以规训或惩罚为目的的童书可能数量并不是很多,但仍然不容忽视。在巧虎这样的乖宝养成计划之中,也偶尔会出现惩罚的场景,但无伤大雅,因为所有的大人和孩子最终仍然会言归于好,大家一团和气地继续生活在秩序良好的美丽世界之中。但《卡由》(Caillou)这个片子就不一样了。虽然据说在国外很受欢迎,但我遇到的很多宝宝都不喜欢,大概主要就是因为其中确实有一些“触目惊心”的惩戒场景。我自己读到过的最具规训意味的童书大概要算《小绵羊莫莫》这个系列了。在《贪心的小绵羊》这一集中,莫莫感觉自己长得太过迷你,就打算不停地吃来快快长大。它吃掉了草坪上所有的草、森林里所有的树,喝光了河流里的水,但还是停不下来,就又吃掉了地球、月亮,甚至整个宇宙。不过这时它又觉得无比孤单,因为世界上一下子只剩它自己啦!于是它一下子又把吃下的世界都吐了出来。就这么个胡思乱想的故事,也没有几句话,孩子却喜欢看,而且一下子就领悟了“凡事都要有个节制”的道理。看来如此夸张骇人的情节,还真有几分惩戒的效果。书的最后,推介人说这个故事说的是大人怎么帮孩子“减压”。说真的,如果真有谁需要减压,那也是大人自己吧:面对欲望膨胀、无法无天的孩子,束手无策的大人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来起到规训之功效吧。可怜的大人。

显然,大概是感到灌输太累,惩罚太傻,很多儿童教育者开始意识到卢梭式的自然主义教育法的优势。像华德福在中国的走红与成功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案例。抛弃种种商业上的作秀和意识形态的隐性植入不谈,华德福至少有两点和卢梭的理念是极为接近的:一是大人与孩子之间的平等关系,二是通过回归自然来发现童心,进而重新洞察人性。不事奢华的生活,自我创造的劳动,乃至团体精神的培育,华德福似乎将自然主义贯彻到了儿童生活学习中的点点滴滴。由此也催生了一大批推崇自然的童书与培训课程。

然而,这真的是儿童哲学的全部吗?卢梭的自然主义难道不恰恰是文艺复兴以来的“童年”理想的极致体现?在其中固然有着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平等关系,但最终不仍然是成人带着他自己的一整套哲学与教育的纲领来对儿童进行温情脉脉的渗透、感化与改造?即便在这样一种关系里面,孩子真正成为一个表达的主体了吗?借用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们真的开始倾听“孩子们说的话”了吗?(《批评与临床》)

这就触及精神分析这个20世纪哲学中最特别的流派。而它的一大特别之处,似乎亦正在于它对孩子的思索全然超越了以往的三种主导模式。翻开弗洛伊德的著作,你会发现,早自《释梦》开始,一直到朵拉、小汉斯等等,孩子始终既是一个令他殚精竭虑的难题,但又同时是一个推进其思想运动的内在契机。固然,你还是会觉得,弗洛伊德最终是摇摆于教化和规训之间难以自拔,他之所以要对儿童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无非是因为要对孩子身上那种原始的难以抑制的力比多能量进行抑制、疏导和转化。但即便如此,精神分析至少为我们勾勒出一幅迥异于往常的儿童图景:孩子,本来是人类生命的创造之源。因而,不是说孩子注定要长成为大人,而是恰恰相反,我们只有一次次地回归这个源头才能不断重新唤醒自己身上那日益趋于僵化与昏聩的灵魂,激发生命的潜能。当然,一般人对精神分析的印象可能正相反,大家会觉得躺在弗洛伊德爷爷沙发上的那些孩子,其实恰恰是将人类生命中最黑暗的力量暴露无遗。创造?得了吧。孩子充其量只会肆无忌惮的破坏吧?男孩子们撕裂小鸟的“暴行”已经令人发指,但《蝇王》和《大逃杀》之中的那种赤裸裸的彼此残杀或许才是黑暗暴力的极致体现吧。而且跟男孩比起来,女孩也一点儿都不逊色。你看奈良美智笔下的小女生,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连大家最能接受的那些个梦游娃娃,即使是闭上眼睛也仍然向你投来不屑与轻蔑的神情。这已经不是“不想长大”的问题了,而更是气势汹汹地要灭掉整个世界。跟这个比起来,《欢乐树的朋友们》(Happy Tree Friends)里面那些血腥暴力的場景反倒是小打小闹了。美国学者马克·迪尔(Mark Dery)曾区分了“儿童”(children)与“孩子”(kids),认为前者总是生活在一个由成人所构想的理想世界之中,而后者则恰恰相反,总是带着最为黑暗的破坏力量来到这个世间。如奈良美智这般的作品其实在童书之中并不罕见,像芮妮·法兰奇(Renée French)这样的插画家同样对展现kids的世界乐此不疲,在左边的这幅漫画之中,一个小宝宝就活生生地吞下了一只鸭子。

这样看起来,似乎儿童的精神分析带给我们的只是人类生命的废墟和残骸。孩子们正站在世界末日的边界之处向我们露出狰狞的笑容。然而,这当然是对精神分析的最大误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与加塔利一起创作了《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两卷本,其中就提出了“生成—儿童”(becoming-children)这个更具启示性的概念。他们告诉我们,孩子既不是卢梭所幻想的那片未经污染的自然乐土,也同样不是弗洛伊德式的黑暗的欲望渊薮,而是那个真正的创造本原。“生成”就意味着,童年并非只是一个阶段,而完全可以是、且理应是贯穿整个生命历程的持续创作。就此而言,我始终觉得,真正的“童书”绝不应该仅仅是大人写给孩子看,读给孩子听,而更应该是大人和孩子在平等自由的对话与游戏之间共同创作的。但这样的童书真的存在吗?至少我见过这样的一本神作,那正是加雷斯·B.马修斯的《与儿童对话》,在其中,他与那些幼童们(小至两三岁,大也不过七八岁吧)围绕着一个个看似深奥的哲学问题展开了极为不可思议的对谈:自我、时间、死亡、词语……孩子们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智慧令人惊叹乃至折服。这不是讲给孩子们听的哲学,而是与孩子们一起思索出来的哲学。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确实带给我们无限的启示。固然,马修斯最终还是用成人的思维来解析其中的一个个难题,这稍显遗憾。但这本书明确将儿童与哲学关联在一起,绝对是开创性的。如果孩子身上有一种力量真的能够不断激发人类的生命,那不会是他们尚未成熟的语言与智力,也不会是无法节制的欲望,而恰恰是独一无二的哲学思维。那是一种重新看待世界的新鲜目光,那是一种不断挑战陈规的不凡勇气。艺术史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艺术家不断地返归到儿童绘画(毕加索、米罗、克利、杜布菲等),那不是因为他们偏爱幼稚的感性,而恰恰是因为他们从孩子身上学到了哲学家式的洞见与超然。

然而,像这样共同创作的童书还是凤毛麟角。作为一个哲学爱好者,我自己愿意不断期待着,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会和宝宝一起进行一场对话,辨析一个道理,讲述一个故事。这绝不是我屈尊于她,而更是我必须在她那里去不断寻找思之勇气与活力。

(姜宇辉,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硕士,复旦大学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外国哲学教研室主任;上海市“曙光学者”;法國哲学研究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法国哲学与艺术哲学。专著有《德勒兹身体美学研究》与《画与真:梅洛-庞蒂与中国山水画境》,译著有《千高原》与《普鲁斯特与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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