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粑粑(外一篇)
2017-11-23虎三
虎 三
老家有一首左脚调歌谣是这样唱的“一只手做粑粑,一只手抱娃娃,粑粑做成又得吃,娃娃领大又得使”。
我饥饿的童年就是在母亲的背上,听母亲哼着这首歌谣,吃母亲做的粑粑,一天天快乐长大的。
那时的农村,几乎一年到头都没有足够的粮食吃,每顿饭都要掺杂粮。夏末秋初,青黄不接时,经常闹饥荒,瓜菜也只好当粮食充饥度命,能有粑粑吃,算是阿弥陀佛了。
计划周全的母亲,很会调匀全家人一年到头的生活。除过年、过节,有亲戚登门,或家逢喜事请客不吃杂粮外,天天都有面食上桌,粑粑就是每顿少不了的主食之一。
麦收季节,麦面几乎成了主食,每顿必吃。母亲做饭之前,常把面和好发好,待刚煮开心的 “夹生饭”从锅里舀进筲箕过滤米汤时,故意不往灶堂里添柴,减弱火苗,然后,迅速在砧板上撒层薄薄的面粉,开始揉面。转眼间,一团面在母亲均匀用力的按压下,变成个大圆盘,迅速被母亲 “啪”一声放进了大锅烙烤。随着一阵 “滋——滋”的声响,粑粑的香味逐渐蔓延开来。母亲又用菜刀连铲带端把粑粑翻过身,继续烙烤。待粑粑半熟时,铲起来放在砧板上,舞着菜刀,先 “十字”型,再 “米字”型切开,一块块放进甑子里为数不多的米饭头上,盖严,等饭蒸熟时,粑粑也就熟了。
等烧不等煮的我,见甑子刚冒气,就常拽着母亲要粑粑吃,母亲只好提前留下一块,放在锅洞里迅速烧给我吃。等全家人上桌吃饭时,我吃 “杂粮”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可净吃大白米饭了。而最后一个上桌的母亲,总是舀一碗米汤,把粑粑一小块一小块撕碎,浸泡在米汤里,慢慢当饭吃,甑子里的饭只见她舀半碗,就盖严收拾起来了。
苞谷面由于粘性不好,难做成粑粑,母亲很少做。要么把苞谷碾磨成颗粒状,或是磨成面与饭拌在一起蒸吃。而青苞谷成熟时,母亲常把那一粒粒脱下的鲜苞谷粒,端到小石磨上加水磨成糊,然后在锅底里微微撒几滴油,煎荷包鸡蛋一样烙粑粑给我们吃。由于有点油荤,苞谷粑粑又香又鲜,就像鸡蛋一样好吃。我如狼似虎,一顿要吃篾甑底大的一个。直到打嗝,母亲常说我不知饱足。
苦荞粑粑本来是最难吃的,母亲做的却最可口。很奇怪,荞面同样是无法和、无法揉的,母亲却自有办法。先是用澄清的灶火灰水与荞面兑调成糊,少量加点蜂蜜或糖精,再搅匀,按一定量倒入热烘烘的大锅,慢慢摊开。一会儿,再翻身烙烤。出锅的苦荞粑粑全身都是蜂窝眼,金黄金黄的,又酥又甜,全无苦味,实在好吃。
母亲做的粑粑有两种最特别。每年春暖花开,采回家的棠梨花,母亲总会匀出一丁点节俭下来的腊肉与花炒做馅,和麦面一起做成 “棠梨花粑粑”,让全家人尝个鲜。每年青蚕豆饱时,母亲同样会摘回些鲜嫩的蚕豆角,剥出豆粒,挤成豆米,然后与糯米面揉和,再放在砧板上,反复剁、反复和,巴掌大一个一个下锅用油煎烙,就成了又香又绵的“豆米粑粑”。这两种粑粑是我有生以来最爱吃的粑粑,也是现在我想吃也吃不到的粑粑。
逢年过节,母亲做的粑粑更好吃。遇上端午节,火把节,母亲同样会用煮过的糯米与少量的腊肉焖炒成馅,用麦面做成 “糯米饭粑粑”,也别具风味。每年 “七月半”祭祖送祖,母亲也会用糯米面包红糖或白糖馅,烙几个油煎粑粑,名义上敬奉祖宗,实际最后大多数都被我吃掉。
中秋节来临,母亲摘回早熟的核桃,挖回花生,洗净晒干,然后让我剥出核桃仁、花生米。到了中秋节那天,等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和平时做粑粑一样,端出一盆上等麦面,开始 “打饼子”。母亲 “打饼子”与往常做粑粑不同, “打饼子”用的不是灶上的锅,而是一块长方形茶盘似的铁皮,下面是热烘烘的炭火,上面躺着两排母亲做好开烤的饼子。合上盖子,母亲还要不停地在顶上放一层烧得正旺的炭,上下齐烤。一会儿,饼子出炉,还没等月亮升上来,家里就满屋饼子的香味,到处弥漫着过节的气息。像只馋猫在母亲身边守候了很久的我,第一个先尝到了饼子的味道、核桃的味道、花生的味道……
每年立冬,也是过节,母亲也要蒸一甑糯米,大大小小舂很多糍粑,任我烧烙、蘸蜂蜜吃。春节前,也要选一撮筋骨好的米舂好几杵臼饵块,任我煮吃、烤吃,一直吃到年后的正月十五。
时至今日,从小在母亲身边,听着那首 “做粑粑、领娃娃”摇篮曲般的左脚调歌谣,吃着母亲做的粑粑长大的我,却笨脚笨手,仍不会做粑粑,心里总感觉亏欠母亲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账。
枯萎的柿子树
清明放假,我回老家上坟,看到房前屋后的核桃树、板栗树、桃树、梨树、香椿树、臭菜树,该开花的开花,该吐绿的吐绿,已经把山村装扮得葱茏叠翠。唯有黑狗家的那棵老柿子树,却没有吐芽发叶,像一个没穿衣裤的老人,凄凉地站立在那里。
转来转去,我纳闷了……
黑狗和我是儿时一起玩尿窝长大的朋友。他家离我家很近,出了我家的后门便是他家的大门,其实就一条通往村头的路隔在中间,左边是他家,右边是我家。他和我只要张大嗓门一叫,就能相互呼应。因而,有了黑狗,我童年的天空一直阳光灿烂。
黑狗从小死了娘,家里只有他爹和哥三个人。小小年纪,却比我们懂事早,会做很多缝补衣服之类女人做的事。而且,和我们相处,也与世无争,有时被人欺负,我常为他打抱不平,黑狗也只是嘿嘿的笑两声,一抹眼眶的泪水,又若无其事了。于是,天长地久,便有人叫他 “憨狗”。
黑狗的确憨厚老实。每天黎明,他就会早早的站在后门外喊我,催我起床上学,路上,他总会从衣裤兜里拿出几粒豆子、葵花、瓜子让我分享。可是,黑狗从小读书就是和我反差,每次考试下来排名,我顺数第一,他倒数第一。不管别人怎样歧视,因为有我,他从不厌学、躲学,天天和我形影不离,朝夕相处。黑狗还会自制很多陀螺、水枪、弹弓、铁环、木轮车之类的玩具。尤其是玩 “滚珠珠”,很多小伙伴们手里拿的皮橡籽,他手里拿的却是用瓦渣或大理石磨成的圆珠子,弹的时候,重心稳,目标准,玩十次,他赢九次。当我们像他一样会磨石珠子的时候,他却捡来废电池用火炼化,分离出铝水,倒入自制的模具,做成了又圆又铁的 “金弹子”。往地上一弹,灰窝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滚迹,常常令我们刮目相看。
黑狗家很穷,但菜园埂上那棵被村里人称为 “树王”的柿子树,却令我们眼馋。柿子树又高又大,宛若一把擎天大伞。到了火把节前后,柿子基本成熟,黑狗常约我去,我推着他的屁股,偷偷爬上树,摘几个绿色的柿子,放在火上烧吃。或是做个记号,悄悄埋在水稻田里,五六天后再掏出来,洗净,柿子的涩味没了,吃着又甜又脆。转眼到了中秋节,柿子全部成熟,黑狗他爹却看得很紧,砍很多刺,把柿子树脚栅得严严实实。可是,黑狗另有高招,约我去搭棵瓜架,总是要去偷那些早熟的柿子吃。收获的时候,黑狗爹哼着调子,把柿子一筐一筐摘下,绿的削了皮晒柿饼,黄的用酸木瓜捂熟,然后挑去马街卖,顺便给黑狗买回胶鞋、背心,黑狗成了我们同龄人中第一个穿短裤的人,令我们很羡慕。班上有活动,黑狗常让我穿着他的黄胶鞋去亮相。上体育课,黑狗把背心换给我上场打篮球。老师带去游泳,黑狗的短裤换在我胯上。而当黑狗爹和他哥去卖柿子的那几天,黑狗孤身一人,常约我去陪他睡觉,守门看家。每当这种时候,黑狗会轻轻推开楼上的窗户,从屋檐下的簸箕里拿两三个还未晒干的柿饼,让我解解馋。
黑狗读完小学,辍学回家种田,我到狗街读初中,现实让我们有了相处的距离。可星期六回家背柴米,黑狗总会早早的等在村口。告诉我,哪条箐里有潭石蚌,哪棵树上有窝雀,哪棵树上有“葫芦苞”土蜂,约我一起去捞、去掏、去烧。我装柴米的时候,黑狗总会送来一把山上劈下的松明子,让我背到学校煮饭引火。扣到野鸡,捉到貂鼠,撵到野兔,黑狗也会留下一些肉,搽上盐,挂晒成干巴,等我回家品尝。我和他,似孪生胞弟,头是两个,命是一条,难舍难分。
黑狗是个苦命的人,在我初中毕业那年,他爹得了一种怪病,离开了人世。家里就黑狗哥和他,顶梁柱一倒,往后的日子只有靠他自己。从此,黑狗更钟爱他家的柿子树,年年松土、施肥、浇水,往树杆上抹石灰,就连过年也要贴张红纸在树干上,祈求柿子来年有好收成,继承着他爹传下的柿子祖业。可黑狗不像他爹那样手紧,除了卖一部分柿子,还要分些给村里的娃娃和老人吃。就连有一年,他在自家柿子树上扣到一只果了狸,也要分口汤给全村人尝尝,父老乡亲都夸他心好,推荐他入了党。
黑狗和我转眼都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可他无爹无娘,提了很多亲,人家都不答应,就连黑狗哥也30岁才去做了上门女婿。岁数大了,黑狗的婚姻越来越成问题,后来在别人的撮合下,黑狗到邻村娶了个二婚带女孩的婆娘,勉强成了家。结婚后的第二年,黑狗的婆娘怀上了他的孩子,分娩时难产大出血,黑狗请来几条汉子,用平时装草的大花篮,抬着疼痛难忍的妻子,翻过几座山,才乘上了进城的农用车。可惜,因延误了时间,送到县医院,已经晚了,妻子死了,婴儿也未能降临人间。
黑狗婆娘死的那年,我回家过春节,顺便送了几套旧衣物给他,他很伤感。看见他家门上贴着这样一副对联。上联:女儿九岁不嫌小;下联:穷人孩子早当家;横批:自力更生。黑狗告诉我,对联是他作的,九岁的女儿写的。于是,我用相机照下了这副对联,帮他照了几张照片,给了他女儿几块压岁钱。黑狗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回城时,他送了我一些柿饼,干菌子和干野菜。
黑狗婆娘死后,再也没有提亲。岁月不饶人,转眼间,我和黑狗都成了两鬓染霜的人,那个随妻带来的女孩已和他一样高,也像村里那些年轻人,外出打工,走得远远的,几年都没有回来,杳无音讯。黑狗唯一的寄托就是那棵柿子树,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呵护着、收获着。三年前,栽秧时节,村里的坝闸门淤满了泥沙,放不出水,全村人心急如焚,黑狗挺身而出,钻进涵洞去顶铁球,水放出来了,黑狗却因缺氧被凶猛的水活活呛死。村里人把黑狗的尸体抬回来,停放在柿子树下。出殡那天,乡上的领导还为他送来了花圈,村上的干部也把大公无私、舍生忘死的他作为党员的典范给予了颂扬,送行的乡亲们眼泪盈盈,肝肠寸断。
黑狗死后,黑狗哥回来把他家的菜园地卖给了一户人家做宅基地,那户人家盖房子时觉得柿子树碍事,刨光了柿子树周围的土,挖断了柿子树的很多根,还在柿子树脚搭了个工棚,生火烧水、熬胶,柿子树上经常烟雾燎绕。
就这样,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黑狗家的那棵柿子树枯萎了,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