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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队长

2017-11-23刘兴祥

金沙江文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乱石队长毛主席

刘兴祥

老队长名叫郄天禄,出生于1940年2月,父母给他取名为 “天禄”,含 “有福有禄”之意。村里的人称他为 “老队长”,不是说他当队长时年龄大,而是说他当队长时间当得长,从1957年一直当到1981年,而且当得好,把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变成了一个富裕村、文明村。

老队长所在的村子,隶属双柏县法脿镇,村名叫中村河,村子离县城50公里,离集镇3.5公里,在白竹山北侧,山上一年四季都被浓雾笼罩,村子脚下小河里的水,是从白竹山上流下来的,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涸,小河中游满了许多许多的小鱼,如石扁头、鲫鱼、大头鱼、白条鱼、鲤鱼等。用老队长的话说,中村河是最美丽的,能生长在这样的地方,是一种幸福。

记忆中,记得我穿着开裆裤在他家客厅爬上爬下,钻凳子与几个孩童躲猫猫时,老队长正聚精会神地在听一个一尺半长、半尺高的音盒子 (也就是农村常用的收音机),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听着听着,他嚎啕大哭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听到老队长的哭声,吓着了我们几个小孩,一个接着一个,悄悄地溜出了他家客厅。

后来的几天,老队长的眼睛是红肿的,忙里忙外,全村人也处于一片悲痛中。再后来的一天下午,全村人集合在稻谷场上,全体戴着黑袖套,在老队长的主持带领下,随着低沉的喇叭声,哭声一片,仿佛老天要塌下来。村民们默哀、再默哀,向毛主席像鞠躬、再鞠躬,懵懂孩童的我们,才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

那天下午老队长的嚎哭是他从收音机中听到了毛主席去世,瞬间有点接受不了,加之老队长对毛主席的感情很深。老队长到死都认为,毛主席是穷苦人的大救星,是毛主席改变了他的命运,是毛主席让他过上了幸福生活。

老队长属龙。那个年代,农村缺医少药,刚出生3年,一场伤寒夺走了他母亲的性命。7岁时,父亲煮草乌吃,因为没有煮透,加之草乌毒性大,不到一个晚上,父亲被草乌撑死了。从此,没有父母的孩子像根草,他只能与哥哥嫂嫂艰难度日。听我母亲说,老队长11岁时,才第一次穿上盖过膝盖头的裤子,而且还是土改时从地主富农家 “改”出来分给他的。

刚解放的头几年,人民政府一方面进行土改,另一方面进行全方位的社会改造,包括利用晚上办 “扫盲班”,办夜校。老队长在两三年间,断断续续地上了村上的 “扫盲班”和夜校,他记性又好,加之又是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学文化的黄金年龄,在所有学员中他是学得最好的,十四五岁时,村上开大会,他就可以在大会上给村民们读报纸了。

老队长17岁时,县政府组织民工修楚双公路,以军事化的方式组织,也就是一个小自然村的民工编为一排,一个村公所 (村委会)的民工编为一连,一个乡镇的民工编为一营。组织者看他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加之人又机灵,就任命他为连长,通过半年的锻炼,筑路总指挥看他有组织能力,人又肯吃苦,就吸收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又任命他为营长,小小年纪,就指挥上千人的民工队伍,在哀牢大山的一侧,战天斗地,热火朝天地开挖楚双公路。

一年多一点,楚双公路就顺利修通。楚双公路竣工那一天,筑路总指挥与老队长进行了谈话,希望他留下当一个国家干部,但老队长拒绝了。他说,自己的家乡很穷,自己的家乡又有很多的发展优势和潜力,他想回家带领群众改变家乡贫困面貌。老队长的志向感动了筑路总指挥,总指挥特地与当地政府主要领导交待,要把他当成一棵好苗子好好地培养。

家乡政府领导记住了筑路总指挥的话,民工们解散回到各村后,恰巧老队长所在的中村河,队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叶姓老大娘,年老多病,她主动向上级政府提出辞呈,就这样,老队长接过了上级政府和叶大娘交给的担子,担起了有200多人的生产队长,那年他刚满18岁。

老队长当上生产队长的年头,正赶上 “大跃进”,接着又是 “三年困难时期”。这期间,老队长的聪明才智得到充分显现。一方面,他要完成上面的政治任务,另一方面,他知道老百姓希望过什么样的日子。 “大跃进”的那几年,他就带领村上的人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修建水库,由于工程量大,还带动了附近一些村子的群众一起修,不到三年,一座蓄水200万方的小二型水库出现在村子的南边。三年困难时期,因为有这座水库,中村河1000多亩水田和旱地,可以按节令栽插,再加上老队长在报粮食产量时,他没有跟风浮夸,而是多留了一些心眼。所以在村村闹饥荒,到处有浮肿时,老队长所在的中村河,还是家家炊烟不断,有部分人家还可以多多少少地接济一些亲朋好友。

他的聪明能干,村民们看在眼里,姑娘们喜欢在心上。在24岁时,老队长收获了爱情,邻居家的杨姓姑娘主动追求他,不要一分彩礼,就成了老队长的媳妇。

杨家姑娘嫁给他后,老队长无论在家庭、事业上都双丰收。在家里,10年间,杨家姑娘给他生了4个女孩1个男孩。

在生产队,他带领村民们干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村里办起了养猪场、养牛场、养羊场,老队长安排有经验能负责的村民负责管理,而且给这些人记高工分。办起砖瓦厂,生产的砖块卖到三十多公里外的易门铜矿,换回了大把大把的钞票,等到年终,村民们都分到几百不等的大钞。最让村民们感动的是,他带领村民们在山半腰上建起了果园,种上苹果、红梨、李子树苗,一年栽种,二年长成树,三年就挂了果。每到秋季,我们一群小孩欢呼雀跃,背上竹篮子,背回一筐筐果子,在物质生活困乏的年代吃上香喷喷的大苹果,真叫相邻的村民嫉妒。而老队长下决心带领村民们办果园,动力来自电影 《上甘岭》,志愿军在坑道里吃一个苹果都舍不得的故事。他说,每看一次 《上甘岭》,他就会淌一次泪,泪淌过后,就想多种些苹果,让我们最可爱的人吃,也让村民们吃。

毛主席去世后,貌似平静的小山村,也如全国一样,春潮涌动,但有两件事让老队长接受不了,一是地主富农摘帽,二是实行包产到户。好在他听收音机,时常看报,渐渐地也转过了弯。思想跟上形势后,加之村民们理解他热爱他,上级政府也给了老队长一个中肯的评价:他对中村河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缺点是在管制地主富农时,用鞋子打过这些管制对象。上级政府也对摘帽的地主富农们说了,以后谁也不准记仇,团结一致向前看。

到1982年的春天,在村上完成包产到户后,老队长主动提出来,不当队长了,希望有更年轻的人来接替他。上级政府考虑再三,同时征求了一些群众的意见,同意了他的辞呈。

辞去队长的郄天禄,并没有消沉下去。当时,国家鼓励群众承包荒山荒沟,进行小流域治理。村后大山洼的一条两公里长的乱石沟,深沟两侧植被稀疏,有一些半人高的杂木树,荆棘丛生,鼠兔出没;夏秋洪水暴虐,冬春干涸,没有一块像样的农田。村里人谁都不愿也不敢承包,怕把一个家当都赔进去。可是,已经四十多岁的老队长,第一个站了起来,签下一纸合同,60年不变。用他自己的话说: “人要活出个样子来,人生处处都精彩。”

从此,老队长扛着铁锹、锄头、背上干粮,一头扎进了山背后的乱石沟。

治理好这条乱石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老队长眼里,没有比大跃进年代修水库更难的了。而且他充分发挥作为底层群众的聪明才智,结合乱石沟实际情况作了一个小小的规划。规划出来后,就按照规划,一步一步地走,一月一月地挖,一年接一年地干。因为,老队长熟读毛主席的 “老三篇”,对 “愚公移山”的故事,他能倒背如流。

就这样,他满怀信心投入到乱石沟的治理中。浅滩经过因势利导的开挖,建成五六个鱼塘;坡地经过平整,形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小梯田;再陡一些的缓坡地,种上了数千棵核桃、梨树、花椒等果木;再往上,在70度以上的陡坡上,有七八百亩的荒山,撒上了松子,并用竹篱笆围了起来。用老队长的话说,用竹篱笆围起来,让它自然恢复,这是一种最科学最节省成本的生态修复。

从1982年到1992年,10年里,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雪,老队长始终坚持不懈的奋战在乱石沟里。饿了,啃几口米饭团子,渴了,喝几口山泉水。再后来,他盖了点遮风避雨的草房,但山沟里没有电,每到夜晚,一盏马灯、一笼篝火,就成了老队长最忠实的 “伴侣”。儿女们劝他,老伴心疼他,可他就是不肯离开乱石沟。

一分耕耘、两分收获。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乱石沟已是满目青山翠绿,一派美丽的田野风光。时常有人到沟里来买又肥又大的鲤鱼,每到秋季,一条沟里,挂满了核桃、苹果、红梨,收获的紫红米,更是市场上养生保健的抢手货。

我学校毕业后,在州府工作。故乡,总让我魂牵梦绕,老队长的乱石沟,也是我回家后经常光顾的地方。有时候回到乱石沟,我会给老队长照照相,有时候也给乱石沟留下些影相资料,更多的时候,也会帮助老队长抬些小石头,给果树修枝剪叶,时间一长,竟与老队长成了忘年交。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特别是我父母去世后,老队长就成了村中我最牵挂的人。

从2005年开始,因为山里植被的恢复,一年四季都有数不清的野花开放,老队长又在山沟里养起蜜蜂,从一窝到两窝,从两窝到十几窝。每到春、冬两季割蜂蜜的时候,无论我回家还是不回家,老队长都要给我满满地留几罐,足有四五公斤,让生活在城里的岳父母年年都能吃上高营养、不添加糖、纯生态的山里蜂蜜。

2016年2月,春节刚过,因为突发疾病,这位辛勤耕耘、默默奉献的老队长走完了他76岁灿烂的人生之路。弥留之际,他把儿女们叫到病榻前,语重心长地说: “当初我承包乱石沟,原因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乱石沟是鸟语花香,多美丽的一条山沟啊!是大跃进时候烧木炭炼钢铁给破坏了,是在我手里被破坏的,我有责任让它恢复过来,现在,我也可以交账了,毕竟,这是一块子子孙孙要生活的土地。”

老队长最遗憾的,就是1981年全国兴起的包产到户,我们村就不应该进行,因为中央有 “宜统则统,宜分则分”的政策,不搞 “一刀切”,如江苏的华西村,从实际出发,没有将土地分给村民,在吴仁宝的带领下走了共同富裕的路。在一个人静思独想的时候,想起老队长的话,我觉得老队长的想法是对的。

老队长出殡的那一天,正是大年初六,村子里的老老少少,还有附近村子的人,都来为他送行。听村中的老人们说,病得很短、没有多大痛苦就去世的人,是有功德,功德积得好,上天才不会让他痛苦。

老队长的坟落在乱石沟北侧的高地上,在他坟前的几百米处,也稀稀疏疏地埋葬着一些近一二十年去世的老邻居、老伙伴,包括我父母。远处,是他当年带领村民们在最困难年代修建的水库,再近一点,就是他带领村民们一锄一锄开挖出来的梯田,最近处,也就是老队长的坟脚下,就是瓜果飘香、蜜蜂乱飞、溪水潺潺的乱石沟。

夜晚,有两颗星星飘移在我的头顶,很亮很亮,我仿佛感到,那是老队长的眼睛,他在用一双善良的眼睛注视着我。同时我也相信老队长的灵魂永远会保佑着这片他恋恋不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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