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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信

2017-11-22肖复兴

哲思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奇流星雨大院

◎肖复兴

父亲和信

◎肖复兴

我的经典笔记本期笔记:子 君

父亲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许多个夜里,他无声地站在门后阴影里,静静地等着我和友人漫长地告别。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因害怕连累而心痛地疏远,因牵肠挂肚而默默守护,千万般小心翼翼,千万般沉默的柔情,是父亲啊。面对像湖水一般沉静的父亲,我们都有过一万句感谢和爱意藏在心里的时刻,这些他都明白,他毕生所求的,不过是你能事事顺利。

初三毕业的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睡下了。父亲走进来,轻轻地把我叫醒,很平淡地说了句“外面有人找你”就又走出房间。

我读中学以后,父亲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砸姜磨蒜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爱听,我和父亲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其实,原因很简单,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参加过国民党。初三那年,我正在积极地争取入团,和他更是注意划清阶级界限。父亲显然感觉得出来,更是明显地和我拉开距离,不想被我当成批判的靶子,当然,更不想影响我的进步。因此,他和我讲话时显得十分犹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说,或者不说。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定睛一看,竟是小奇。我们是小学同学,她是四年级时转到我们学校的。我们同年级,不同班。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立刻在她向我挥手打招呼的瞬间闪现。我们学校有几个乒乓球台,课间十分钟是同学们抢占台子的时候,每人打两个球,谁输谁下台。那时,我乒乓球打得不错,常常能占着台子打好多个回合。那一天突来的同学,劈头盖脸就抽了我一板球,让我猝不及防,我忍不住叫了声:够厉害的呀!抬头一看,是个女同学,就是小奇。小学毕业,我们考入不同的中学,再也没有见过面。突然间,她出现在我家门前,这让我感到奇怪,也让我惊喜。看她明显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最漂亮的样子。

她来我们大院找她的一个同学,没有找到,忽然想起我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便来找我,纯属于挂角一将。但那一夜,我们聊得很愉快。当时距离现在五十多年,谈的别的什么记不得了,唯独记得的是,她说暑假跟她妈妈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当时连流星雨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很好奇问她是什么。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壮观。那一夜,月亮很好,星光璀璨,我望着夜空,想象着她描述的壮观的流星雨,有些发呆,对她刮目相看。

意外的重逢,让我们彼此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就这样接上火,令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友谊从那一夜蔓延到了整个青春期。

从那夜开始,几乎每个星期天下午,她都会到我家找我,我们坐在我家外屋那张破旧的方桌前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窄小的房间,被一波又一波的话语涨满。一直到黄昏时分,她才会起身告别。那时,她考上北京航空学院附中,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她要在晚饭前返回学校。我送她走出家门,因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会趴有人影,他们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人,那目光芒刺般落在我们身上。我和她都会低着头,把脚步加快。我害怕那样的时刻,又渴望那样的时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开。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来,变得格外美好,让我期待。那时,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中,忽略了周围的世界,尤其忽略了父母亲的存在。

所有这一切,父亲是看在眼睛里的,他当然明白儿子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以他过来人的眼光看,他应该在这时提醒我一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小奇的家和我家在同一条街上,和我们大院相距不远,也是一个很深的大院。但是,那个大院和我们居住的完全不同。不同之处,从外表就可以看得出来,它是拉花水泥墙,红漆木大门,门的上方有一个大大的浮雕五角星。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种广亮式带门簪和门墩的黑色老门老会馆,拉开了不止一个时代的距离。

但当时的我对这一点根本不计。于父亲而言,这一点,是表面,却是直通本质的。因为居住在那个大院里的人,全都是解放军军官或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那个被称作乡村饭店的大院,是解放之初拆除了那里的破旧房屋后,新盖起来的,从新老年限看,和我们的老会馆相距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在父亲的眼里,这样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我发现,每次我送小奇到前门回到家,父亲都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那时,以我的年龄和阅历,无法明白父亲曾经沧海的忧虑。我和父亲也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有一天,弟弟忽然问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红军,真的吗?那时,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事实。弟弟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是父亲和母亲说话时听到的。当时,我不清楚父亲对母亲讲这个事时的心理。后来,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时,父亲的忧虑也越来越重。特别是在北大荒插队,生产队的头头在整我时,当着全队人叫道: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肖复兴是咱们大兴岛第一个打着白旗迎接蒋介石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国民党!

后来,我问过小奇这个问题。她说是,但她并没有觉得父亲老红军的身份对自己是多么大的荣耀。她那样轻描淡写。在当时所谓高干子女中,她极其平易,对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满温暖的友情。那时,我喜欢文学,她喜欢物理,我梦想当一名作家,她梦想当一名科学家。她对我的欣赏,给我的鼓励,表露于我的友谊和感情,伴随我度过青春期。

说心里话,我对她一直充满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感情。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欢乐的日子;每个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整整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们夹在日记本里,涨得日记本快要撑破了肚子。父亲看到了这一切,但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时,小奇来我家找我的次数会多些。有时,我们会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们大院的大门了,我们站在大门口外的街头,还接着聊,恋恋不舍。那时,不知道我们怎么会总有说不完的话,长长的流水一般汩汩不断,扯出一个线头,就能引出无数条大路小道,逶迤迷离,曲径通幽,能够到达很远很远未知却充满魅力的地方。

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着她向她家住的乡村饭店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雾中。我回身迈上台阶要回我们大院时,才蓦然心惊,大门这时要关上了。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负责关上大门。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门道很长,院子很深,想叫开大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门外站一宿了。

当我走到大门前,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试一试,兴许没有关上。没想到,刚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我走进大门,更没想到的是,父亲就站在大门后面的阴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感动。但我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我跟在父亲背后,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只听见我和父亲咚咚的脚步声。月光把父亲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

很多个夜晚,我和小奇在街头聊到很晚,回来,生怕大院的大门被关闭时,总能够轻轻地就把大门推开,看见父亲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那一幕情景,定格在我的青春时代,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我曾想,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做到这样。其实,对我和小奇的交往,父亲从内心是担忧的,甚至是不赞成的。因为在那讲究阶级出身的年代。年轻的我吃凉不管酸,父亲却已是老眼看尽南北人。

只是.他不说什么,任我往前走。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怕说不好,引起我的误解,伤害我的自尊,更引起我对他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两代不同生活经历与成长背景的人,又是在那样特殊的年代里,代沟是无法填平的。在那些个深夜为我守候在院门后面的父亲,当时,我不会明白他这样复杂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现在到了比父亲当时年龄还要大时,才会在蓦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亲对孩子疼爱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涟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在前门楼子练太极拳,一个跟头倒地,再也没起来。我从北大荒赶回家来奔丧。收拾父亲遗物时—其实,父亲没有什么遗物。只是在他的床铺褥子底下,压着几张报纸和一本儿童画报。那时,我已经开始发表文章,这几张报纸上有我发表在当地的散文,那本画报上有我写的一首儿童诗,配了十几幅图。这或许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个黄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粮票等重要的东西、父亲的退休工资,都放在箱子里。父亲在时,我曾开玩笑说,这是咱家的百宝箱呢!打开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开一看,竟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没有带走的小奇写给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写给我的所有的信。

望着这一切,我无言以对,眼前泪水如雾,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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