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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与郭沫若的诗歌精神

2017-11-21孙宜学周青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典型性诗歌

孙宜学+周青

摘要:最早接受泰戈尔影响又最早抛弃泰戈尔的郭沫若,其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既具有鲜明的泰戈尔色彩,又表现出独特性,代表了中国新诗从接受外来影响到走向自觉的过渡性特征。文章细致梳理了郭沫若诗歌创作初期所受泰戈尔的影响以及出于自身思想变化而对泰戈尔的弃绝,并指出:泰戈尔诗歌作为一种精神存在,实际上已成为郭沫若诗歌及人格的内在要素了。在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时代交集中,郭沫若与泰戈尔的文学关系具有鲜明的典型性。

关键词诗歌;精神存在;典型性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7)05-0098-06

郭沫若自称是一位偶像崇拜者,同时也是一位偶像破坏者。在他众多的偶像中,先被他竖起膜拜,继而又亲手打碎的,就有泰戈尔。但他打碎的泰戈尔是要以东方文明征求西方文明的泰戈尔,而作为诗人、泛神论者、爱国诗人,泰戈尔对郭沫若偶像般的影响,实际上凝练成了其人生和诗歌的内在一部分,永久地融入了郭沫若的作品和人格。

一、 诗的觉醒

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郭沫若可能是第一个比较系统阅读泰戈尔作品的。他也自称“最先对泰戈尔接近的,在中国恐怕我是第一个”①。1915年10月,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1卷第2期)发表《吉檀迦利》中的四首诗,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翻译的泰戈尔诗歌。而在1915年春天,时在日本的郭沫若就已经开始系统阅读泰戈尔的作品了。“当时日本正是太戈尔热流行着的时候,因此我便和太戈尔的诗结了不解之缘。”②

从一个灾难深重、仍固守着封建传统文化的旧国家,来到一个充斥着西方各种资产阶级民主自由、个性解放思想的新兴国家,郭沫若目睹日本自明治维新后欣欣向荣的繁盛气象,强烈意识到日本对奄奄一息的中国的威胁,意识到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弱小地位,感受到作为弱国子民在异域的屈辱。家愁国恨,自卑自傲,使他这个异乡游子在各种矛盾和情绪中被挤压、涡旋、淹没与消沉。作为接受过西方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郭沫若坚决反抗封建文化传统、要求个性解放,但不幸的是,他自身又承袭了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封建意识又潜在地制约着他,使他在反抗的同时,又潜在地依恋传统文化以缓解自己在异国他乡所受的屈辱。两种文化的矛盾冲突化为他自身的矛盾冲突,从而导致过多的自省,这种自省无形中消解着个体的反抗力量,增强着社会的压迫,使自身承受越来越重的压抑、折磨和痛苦,导致精神消沉,甚至人格变态。这在当时留日知识分子中,是很普遍的一种情绪。泰戈尔清新宁静的诗句,犹如混沌中的一线亮光,迷途中的一盏航灯,饥渴中的一掬甘泉之水,使郭沫若获得了“涅槃的快乐”,③重新找回了精神的平静。

赴日前,无爱的封建婚姻刚让郭沫若经历了人生的一大痛苦。他内心弥漫着屈辱的阴霾,即使逃到日本仍不得安宁。1916年夏秋之交,正迷恋泰戈尔诗的郭沫若与佐藤富子(安娜)相恋了,“我的作诗的欲望才认真地发生了出来”⑥B11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13頁;第212页;第220页。。初写诗的郭沫若,视泰戈尔的诗歌为模仿的偶像:“我在冈山时便也学过他,用英文来做过些无韵律的诗。《辛夷集》开首的《题辞》便是一九一六年的圣诞节我用英文写来献给安娜的散文诗, 后来我把它改成了中文的。”⑤⑨郭沫若:《创造十年》,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6566页;第65页;第76页。这首泰戈尔式的情诗,成为郭沫若将诗歌与生活结合的标志,也是其获得精神新生的象征。诗中那位“穿白色的唐时装束的少女”,“无心之间”看见洼穴中的死鱼,“不禁涌了几行清泪, 点点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处便汇成一个小小的泪池”。“鱼儿在泪池中便渐渐苏活了转来。” 郭沫若:《辛夷集》之《小引》,1922年7月3日写于上海。在郭沫若看来,安娜就是那诗中的少女, 自己就是那一条小鱼儿, 是安娜用爱情的泪池,使他活了过来。安娜之爱不但使郭沫若摆脱了感情的孤寂,而且还激发他写出了第一批“泰戈尔式”的无韵诗。用迷恋泰戈尔的诗所得的诗献给自己迷恋的少女,也可算是泰戈尔对郭沫若影响的深化吧。

可以说,郭沫若结缘泰戈尔是偶然,也是必然。是郭沫若当时的处境和情绪,决定了他对泰戈尔的欣赏。泰戈尔的诗的确有助于郭沫若摆脱当时的精神危机,滋润了他内心文学的种子萌动、发芽,并促使他走向了一个新的世界,达到了新的境界。

二、 “泰戈尔式”的新诗

郭沫若最早读到的是泰戈尔的英文诗《新月集》:“那是没有韵脚的,而多是两节,或三节对仗的诗,那清新和平易径直使我吃惊,使我一跃便年轻了二十年!”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见王锦厚等编:《郭沫若佚文集》(下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93页。这种相遇是偶然的,但却属于电闪雷击式的。他读的这几首英文诗包括《岸上》《睡眠的偷儿》《婴儿的世界》等。“我把来展读时,分外受着清新而恬淡的风味,和向来所读的英诗不同,和中国的旧诗之崇尚格律雕琢的也大有区别。从此我便成为了泰戈尔的崇拜者。凡是他早期的诗集和戏剧我差不多都是读过的。”⑤如像《新月集》《园丁集》《吉檀迦利》《爱人的赠品》,译诗《伽比尔百吟》,戏剧《暗室之王》,“都如饥似渴地买来读了。在他的诗里面我感受着诗美以上的欢悦”⑥。“真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样。”“一种恬静的悲调荡漾在我的身之内外。我享受着涅槃的快乐。”⑧郭沫若:《太戈儿来华的我见》,载《创造周报》,1923年10月14日,第23号。泰戈尔的诗使来自于重格律韵脚的唐诗宋词国度的郭沫若惊奇不已,不相信诗是可以这样写的,而且可以写得这样感人。

泰戈尔的这些儿童诗为何能吸引之前一直沉醉于唐诗宋词的郭沫若?郭沫若自己的解释是:“第一是诗的容易懂;第二是诗的散文式;第三是诗的清新隽永。”⑧此时郭沫若虽已是青春勃发的年龄,但读外语诗,确是刚起步,因此,读到这些易懂的儿童诗,也就有了儿童般的欣喜,而且欲罢不能,一下子就被这些清新平易的诗迷住了。他还尝试着把这些诗翻译出来,并模仿着写诗。他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的作品,基本上可以说是“太戈尔式”⑨。正是泰戈尔清新平易的诗,如同一道天光闪过,刺激了他诗的觉醒,打开了他诗人的心窍,也使当时正苦苦寻找中国诗歌出路的郭沫若看到了希望。郭沫若:《儿童文学之管见》, 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78279页。endprint

郭沫若就这样开始模仿泰戈尔写诗了。“在我自己的作诗的经验上,是先受了太戈尔诸人的影响力主冲淡,后来又受了惠特曼的影响才奔放起来的。”B11他早期的诗如《抱和儿浴博多湾》《光海》《晨兴》《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等,都可称为“泰戈尔式”的诗:“那些诗是我最早期的诗,那儿和旧式的格调还没有十分脱离,但在过细研究过太戈尔的人,他可以知道那儿所表示着的太戈尔的影响是怎样地深刻。”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年,第213页。他对诗歌起源的认识,也可称为“泰戈尔式”:“原始人与幼儿对于一切的环境,只有些新鲜的感觉,从那种感觉发生出一种不可抵抗的情绪,从那种情绪表现成一种旋律的言语”,这种言语的生成就是诗。所以,“诗的创造贵在自然流露”④⑦⑧ 郭沫若:《三叶集》,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4748页;第23页;第47页;第47页。。

从诗歌形式上的模仿到诗歌内核的参悟,是郭沫若认识泰戈尔的提升,也是其本人诗歌理论形成的萌芽。他渐渐发现,泰戈尔诗歌形式自由,似无严整的格律,而实际上是服从于更深层的韵律,即诗人精神和情感的内在节奏和韵律,这才是诗之精华,诗之脊骨,也是诗歌创作的更高一层境界。认识到这一点,郭沫若与泰戈尔的诗缘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他不再简单地从形式上写神似泰戈尔式的诗,而是在精神和情感上揣摩,并尝试着在理论上进行阐述。他在《论诗三札》一文中,专门探讨了诗歌的内在韵律问题,并以泰戈尔《园丁集》中的诗句为例分析:“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 Intrinsic Rhythm),内在的韵律(或曰无形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高下抑扬,强弱长短,宫商徵羽;也并不是什么双声叠韵,什么押在句中的韵文!这些都是外在韵律或有形律( Extraneous Rhythm)。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这是我自己在心理学上求得的一种解释,……内在韵律诉诸心而不诉诸耳。……这种韵律异常微妙, 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这便说它是‘音乐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说它便是音乐。音乐是已经成了形的,而内在律则为无形的交流。……我们试读太戈儿的《新月》、《园丁》、《吉檀伽利》诸集, 和屠格涅夫与波多勒尔的散文诗, 外在的韵律几乎没有。”郭沫若:《论诗三札》,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337338页。

使本应表现于外的韵律化为无形的内在韵律,显然是诗歌的极高境界。而泰戈尔的诗,则是其中的精品。这种诗歌认识,表明郭沫若真正学到了泰戈尔诗的精华和诗的奥妙,才能写出《女神》这样形散神聚,以诗人和时代的内在精神主导诗歌节奏和灵魂的自由体诗。

诗歌情感的充溢,直接源自詩人的情感。郭沫若是感情丰富的诗人,他也将抒情性视为诗歌的基本要素:“诗人是感情底宠儿”,即使“哲学中的Pantheism”,也“确是以理智为父以感情为母的宁馨儿”④。他说“我这心情才是我唯一的至宝,只有它才是一切的源泉,一切力量的,一切福祜的,一切灾难的。……他对于宇宙万汇,不是用理智去分析,去宰割,他是用他的心情去综合,去创造”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311页。。郭沫若对抒情性诗歌情有独钟:“艺术的根底,是建立在感情上的”。郭沫若:《文艺之社会的使命》,见《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03页。诗贵抒情,情贵自然流露,郭沫若一向反对诗歌客观描摹外在自然,而主张将诗人的内在情感外化。正是在这一点上,郭沫若强调情感的自然流露。即如他说的:“我自己对于诗的直感,总觉的以‘自然流露为上乘,若是出以‘矫揉造作,只不过是些园艺盆栽,只好供诸富贵人赏玩了”,“诗的生成,好象自然物的生存一般,不当参以丝毫的矫揉造作”。⑦在诗的形式上,他主张诗的韵律和节奏要接近普通的散文语言:“诗的本职专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诗形,也不失其诗……自由诗散文诗的建设也正是近代诗人不愿受一切的束缚,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而专挹诗的神髓以便于自然流露的一种表示。”⑧这种要求破除诗的形式的束缚,以内在情感为诗歌内在韵律的诗歌观,与“五四”时代要求打破一切既成束缚的时代要求是一致的,与泰戈尔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而泰戈尔的创作风格,尤其是其清新简约的诗,确也影响了整个“五四”时代新诗的风格。

三、 爱国诗人的共鸣

郭沫若视泰戈尔为印度民族复兴的象征,是民族革命的先行者。因此,他在问候刚刚焕发新生气息的祖国的同时,也代表一个时代,对泰戈尔表示了真诚的致意:

……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

1921年,郭沫若从日本坐船回国,在上海看到祖国的海岸时,即兴赋诗: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黄浦江口》

《晨安》诗中的“自然学园”,指的是泰戈尔在和平乡创办的“国际大学”,对郭沫若一定是很有吸引力的。可是,1921年的中国怎么会是“平和之乡”呢?很明显,郭沫若诗中的这处“平和之乡”,是暗指泰戈尔的“和平乡”,他把“和平乡”说成“我的父母之邦”是表达一种希望中国未来和平的理想信念,也说明当时他对泰戈尔“天人合一”理想的向往。除此之外,郭沫若也激赏泰戈尔教育先行者的功绩,并将泰戈尔创办国际大学,视为一种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革命行为,是民族复兴的一种象征,其地位,堪与18世纪反封建教育的卢梭和19世纪瑞士民主主义教育家丕时大罗启并举:

不安本分的野蛮人,教人“返自然”的卢梭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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