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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约稿与鲁迅现代小说的诞生

2017-11-21李宗刚

社会观察 2017年2期
关键词:新青年钱玄同新文学

文/李宗刚

《新青年》约稿与鲁迅现代小说的诞生

文/李宗刚

《新青年》编辑约稿促使鲁迅开始新文学创作

在人们既有的印象中,鲁迅开始创作新文学作品主要得力于钱玄同的约稿。这种情形在其《呐喊·自序》中有着明晰的交代。鲁迅把现实中的“钱玄同”称之为“金心异”。人们据此就把约稿的最大功劳归结于钱玄同。其实,鲁迅在不同时期的不同文章中对谁来约稿有不同表述。后来,鲁迅还特别突出了陈独秀的约稿对于其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

钱玄同作为向鲁迅约稿的主导者,他所编辑的稿件本来没有固定的栏目。严格说来,《新青年》这一刊物与文学刊物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那就是《新青年》是一个高扬启蒙精神的文化刊物,其中涉及的内容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还有宗教的,文学的内容除了翻译过来的小说有一席之地,那种独立创作的文学作品倒不占据核心地位。至于我们专门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把“五四”文化运动中的“新文学”剥离出来,凸显了《新青年》的“文学色彩”,那只是与我们囿于专业知识结构而来的偏狭解读有关。所以,《新青年》并不是一个专业的文学启蒙刊物。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钱玄同对鲁迅的文学创作抱有期待。钱玄同所期盼的是鲁迅能够创作出毁坏这“铁屋子”的檄文,至于短篇小说等文体也许没有在其考虑之中。这说明,钱玄同作为《新青年》的编辑,并不是具有清晰的文体意识的栏目编辑。由此推断,钱玄同向鲁迅约稿,仅仅缘于他对鲁迅的独立思想有所认同,而不一定就是期望鲁迅创作出什么“新小说”。因此,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时,钱玄同的积极催促固然促成了它的问世,但还谈不上钱玄同直接参与了这一短篇小说的建构。客观情形是,鲁迅创作出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政论性的,这恰与鲁迅作为小说家的历练、作为西方小说翻译家的体验及其对国民性反思有着直接的联系。

钱玄同对“新小说”虽然缺乏明确的自觉建构意识,但在其思想深处,他还是通过对“旧小说”的清理,完成了对“新小说”的想象。这就说明,钱玄同在成为《新青年》的编辑之后,既不会把曾朴这样享有盛誉的“旧小说”作家当作约稿的对象,也不会认可那些充斥于报刊上的社会言情小说的作者。那么,真正值得他约稿、并有可能创作出“新小说”的作者到底在哪里呢?显然,这些作者便是那些既没有创作过“旧小说”,也没有创作过“新小说”的潜在作者。正因为没有创作过“旧小说”,他们才没有进入“旧小说”创作的窠臼,才不受“旧小说”创作范式的钳制;正因为没有创作出“新小说”,所以,他们才有可能打破既有小说创作的桎梏,建立起“新小说”创作的范式。身为教育部佥事的鲁迅,便是在此情形下进入了《新青年》编辑钱玄同的视野。对此,钱玄同曾经说过:“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这就是说,钱玄同最看重鲁迅的还不是他的小说创作,而是他的思想。正是对其思想的看重,驱使钱玄同邀请鲁迅等人加盟。

《新青年》编辑之所以向鲁迅约稿,从《新青年》内在需要来看,其客观原因估计有三个方面。其一,《新青年》急于扩充作者队伍和扩充文学地盘。鲁迅加盟《新青年》,意味着北京大学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圈子一下子拓展出了一片新天地。这既可以看作其星星之火已经燎原到教育部,也可以看作旨在提倡新文学的《新青年》和同时也在提倡新小说的教育部制导下的通俗教育研究会这两大阵营连接在了一起,其带来的社会影响自然是巨大的。其二,《新青年》急于通过向“新派人物”约稿,探索新小说的创作路径。从《新青年》的初期规划来看,它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路线图,而是边探索边调整路线图。《新青年》编辑的约稿,则促成了鲁迅对新小说的建构。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新青年》最终转到“文学革命”上来,与其说是预先设置,不如说是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而来的。其三,《新青年》的读者对“新作者”的期待。《新青年》刊发的文章,实际上是有一个不断的选择过程,那些获得了认同乃至推崇的作者及文章,便会得到进一步的张扬。

由上可见,尽管《新青年》的编辑钱玄同不一定有清晰的现代小说意识,但从总体上说,不管是编辑部的编辑还是一些提倡新文学的先驱者,都清楚地意识到,将来的“新小说”与“旧小说”将不再是一个模样,至于这些“新小说”到底将是一种什么模样,他们也不是非常明了。就在历史呼唤“新小说”作家,也应该产生“新小说”作家的“文学革命”发生之初,鲁迅走到了历史的前台,他抛弃了既有小说创作的成规,建立起“新小说”创作的范式。

鲁迅潜在的文学素养引起了《新青年》编辑的关注

在《新青年》编辑约稿之前,鲁迅便已经具有了某些足以引起他们关注的文学创作潜力。那么,鲁迅的哪些潜在的文学素养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呢?

从鲁迅的思想来看,早在日本留学期间,他便初步定位于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鲁迅对国民性问题的这种认识,也就赋予了文学以改造国民性的艰巨使命。这样的精神诉求和创作主旨,自然与晚清谴责小说的基本诉求、主旨迥然不同。事实上,鲁迅之所以能够赋予其作品以全新的思想,恰是因为他在思想上完成了自我更新,对“从来如此”的文化提出大胆的质疑和批判。鲁迅正是循着这一路径走下来,才最终走出了晚清谴责小说的窠臼,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文学表现天地中。

1907年,鲁迅便开始倡导新文学。他对西方的“摩罗派”诗人有着深深的共鸣。在对摩罗诗派的介绍中,鲁迅大力张扬和赞美其中的“举一切伪视陋习,悉与荡涤”的狂飙突进精神,对“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加以真诚礼赞。这种思想,如果改用白话文加以表述,那就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创造新文学的狂飙精神,取着同一节奏。鲁迅在这篇富含思想与充满激情的文章中,寄托了“摩罗派”诗歌的“诗力”,以期改造萎靡困顿的国民性。显然,鲁迅的这一主张,与十几年之后的《新青年》编辑的启蒙思想息息相关。

“横空出世”的“新小说”必然是既汲取了西方文学的精华,又对中国社会现实予以形象表现的“复合体”。《新青年》的编辑和一些作者也基本上持有这种选材和创作观念。胡适和陈独秀也对未来的“新小说”创作也有过类似的设想,这说明“五四”文学革命发生之初,诸多的文学创建主体已经从理论上明确了未来中国的现代小说将要融汇外国现代小说的新质。如果说陈独秀、胡适等人倡导有余而创作不足的话;那么,鲁迅集外国短篇小说的翻译者和中国短篇小说的练习者于一身,自然就具有创作出“新小说”的潜质,进而具有弥补创作之不足的可能性了。

鲁迅作为外国短篇小说的翻译者,主要的成绩体现在他和周作人合作翻译的《域外小说集》。这部译作尽管没有引起较大的反响,市场销售情况甚为寥落,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本译作就没有产生任何作用。相反,这本译作随着鲁迅的赠送,在掌握着相当话语权的知识界还是产生了较大影响。周氏兄弟“译笔古奥”所显示出来的深厚的“小学”功底,给蔡元培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蔡元培的这一深刻印象的背后,又体现了居于大转折大蜕变过程中的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一方面,他们对“小学”功底深厚者依然推崇有加;另一方面,他们又对“新学”诉求刮目相待。这种两翼并存的情形,就使得周氏兄弟可以栖息于新旧之间,成为他们学识素养深受推崇的内在缘由。如果说鲁迅深厚的“小学”功底,仅仅得到了蔡元培等人的赞赏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他还同时得到了学生的推崇,便可以见出历史的复杂性了。有学生这样回忆道:“以那样的精美的文字来译动物植物的讲义,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浪费,可是在30年前重视文章的时代,是很受欢迎的。”显然,学生把鲁迅当年的译文视为“精美的文字”,正表明了周氏兄弟合译的《域外小说集》为鲁迅培养了潜在的推崇者,这对他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接纳鲁迅其人其文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样,周氏兄弟合译《域外小说集》的履历,对《新青年》编辑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便再三向他们约稿的作用还是显而易见的。

鲁迅在创作新文学作品之前,并没有在文学创作上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也没有创作出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成名之作。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前期的文学启蒙活动,就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相反,鲁迅早期的文学翻译和文学创作等文化启蒙活动,已经初具“新文学”的雏形。从文学创作来看,鲁迅在1912年创作出了短篇小说《怀旧》。这篇小说尽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但就其承载的内容和思想而言,已经初步折射了鲁迅创作的“新小说”的雏形:对社会现实的真切观照,在主题上赋予更为深广的社会内涵,短小精悍的形式,都表明了他具有驾驭短篇小说的良好潜质,并由此给他贴上了小说家的标签。

从民国教育体制来看,鲁迅身在教育部并担任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的主任,起草了中国通俗小说的审核和考核等细则,这使鲁迅在中国通俗小说评判方面享有一定的话语权。小说股主任这一角色,使得鲁迅得以在民国教育体制的基点上思考“新小说”如何为新建立的民国政体服务。而周作人进入北京大学任教,自然会促成周氏兄弟与《新青年》编辑的了解与接触,这既对周作人加入《新青年》的编辑和作者队伍具有影响作用,又为鲁迅进入《新青年》的编辑视野创造了新的“历史机缘”。

清末民初,随着新式教育的崛起,同学之情与同乡之谊已成为人们最为重要的社会关系之一。在私塾时期,同学之情在人的成长过程中的作用并不是非常显著,这主要是由私塾教育的封闭性决定的。而新式教育则不然,它以开放的姿态,打破了私塾教育的封闭性,改变了私塾学生的相对单一性,取而代之的是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学生,汇聚到学校这个新型的公共领域上来,使同学之间的相互影响变得更加明显。至于同乡之谊,一旦跨越了地域而置身于一个具有全国或世界背景的舞台时,熟悉的乡音和相似的文化,便使他们更好地走到了一起。这种同乡之谊,既加深了大家的相互了解和认同,又为他们日后的互相帮衬和提携提供了可能。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便得到了认同,与这种同学之情和同乡之谊深有关系。在留学日本期间,他与钱玄同等人便从内心深处服膺章太炎,并拜章太炎为师。在此期间,他们结下了同学之情与同乡之谊。“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初,章太炎的诸多弟子相继进入北京大学,逐渐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包括进入《新青年》编辑部,成为编辑,拥有了“约稿”和“发稿”的权力。由此看来,鲁迅留学日本期间所建立的新型同学关系,为他从新文化的边缘逐渐位移到中心,并最终成为举足轻重的作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总的来说,在《新青年》约稿之前,鲁迅尽管没有创作出新文学作品,但《新青年》编辑对鲁迅寄予了较高的文学期待也不是毫无由头的。从新文学的发生来看,早在20世纪之初,鲁迅等文化先驱的地位已初步确立起来,只不过现实并没有为他们提供大展宏图的舞台。

《狂人日记》是期刊生产方式重大转变的产物

《新青年》的编辑钱玄同再三约稿,鲁迅终于开始了《狂人日记》的创作。这部作品并不是新文学作家在自然状态下自发地创作出来的,而是在期刊的生产方式有了重大转变的情形下被催生出来的。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评价《新青年》编辑钱玄同等人的约稿之于鲁迅文学创作的意义呢?

其一,《新青年》编辑的约稿,重新唤起了鲁迅的文学之梦,激发了鲁迅文学启蒙的热情。如果说早在日本东京时期,鲁迅就把文化启蒙的希望寄托于文学创作的话,那么,随着鲁迅等人所创办的《新生》杂志无疾而终,其文学之梦变得落寞异常。随着文学启蒙之梦的破灭,鲁迅对文学启蒙的作用和意义已经产生了巨大怀疑。然而,由于钱玄同的再三说服,鲁迅才又赓续上了当初的文学启蒙之梦。

鲁迅尽管尚未创作出被读者认可的作品,但是,这并不影响《新青年》编辑钱玄同对鲁迅创作出“思想上数一数二”的作品的心理期待。这样的新思想恰好与陈独秀、胡适倡导的文学革命相吻合。实际上,当鲁迅的现代小说得到了热烈回应之后,历史便一下子奠定了他作为《新青年》重要作者的地位,以至于可以左右《新青年》编辑之间的不同意见。

其二,鲁迅纠正了对《新青年》认知上的偏差,积极参与到创造新文学历史的进程之中,由此开始了他与《新青年》共同成长的辉煌历程。鲁迅对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的认知有个发展的过程。据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所说:“在与金心异谈论之前,鲁迅早知道了《新青年》的了,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它起”,“颇多谬论,大可一驳”。如果周作人的回忆是真实可靠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推断,鲁迅不但不认同《新青年》,反而还认为其“颇多谬论”,而他“买了来”的目的,也就不再是把其视为“启蒙”宝典,反而是作为“靶子”予以“批驳”。鲁迅为什么会对《新青年》有着这种偏差性的认识呢?这恐怕与该时期出版的《新青年》既没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作,又处于文化边缘,未能进入文化中心有关。1917年,《新青年》即便刊发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其所探究的问题及提出的解决方略,也大都在晚清的文学改良中有所体现。显然,这样的“文学改良”主张,除了会让鲁迅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之外,并不会带来多少真正具有冲击力的文化体验。实际上,鲁迅对《新青年》认知纠偏与《新青年》自我不断调整的历史过程是共生共长的。

其三,鲁迅重新从事文学创作,实现了自我的个体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融会贯通,这既使他创作的文学成为磅礴于时代的新文学主潮,又真正地实践了他早年立下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社会宏愿。当鲁迅创作出《狂人日记》并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之后,他的整个人生就不再是单一的教育部佥事身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小说”作家。然而,如果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呼唤,没有《新青年》编辑的再三约稿,鲁迅的文学情结也许难以获得纾解与复活的机缘,文学创作也许就难以成为其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其民国教育体制内的教育部佥事身份,也许就是标示其社会身份的唯一符码。因此,当鲁迅的“新小说”作家的身份取代了其教育部佥事的身份时,新文学作家便成为其人生具有恒久价值和意义的身份。在此情形下,鲁迅不再像创作《狂人日记》之前那样,对人生持绝望的态度,而是“听将令”,参与到了毁坏“铁屋子”的文化启蒙队伍中,甚至不惜放弃教育部的公职成为相对独立的“职业撰稿人”。

总的来说,从“五四”新文学的发生来看,《新青年》编辑向潜在作者鲁迅的再三约稿,意味着期刊的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转变。《新青年》的编辑根据其办刊理念重新选择作者、重新定位,这才开启了理念制导下的现代期刊生产方式,他们才向“名不见经传”的潜在作者鲁迅约稿。这种新的期刊生产方式,既改写了潜在作者鲁迅的人生轨迹,又改变了《新青年》在文化发展历史上的边缘地位,还促成了作为接受主体的学生对新文化启蒙运动的认同和发扬。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主编;摘自《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原题为《<新青年>编辑约稿与鲁迅现代小说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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