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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还是修缮:如何面对资本逻辑的悖论?
——《21世纪资本论》的理论局限分析

2017-11-21魏小萍

社会观察 2017年5期
关键词:凯蒂马克思财富

文/魏小萍

批判还是修缮:如何面对资本逻辑的悖论?
——《21世纪资本论》的理论局限分析

文/魏小萍

《21世纪资本论》的作者皮凯蒂,根据他自己在多年的研究工作中借助经济大数据对欧美国家资本利润率与国民经济增长率之比的分析,讨论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历程中的贫富分化问题,认为在国民财富的分配中,资本利润率总是大于国民经济总收益率(即r>g),从而使得社会财富向拥有资本的少数人手上集中。这从某种角度印证了马克思的基本观点:剩余价值在资本一端集中。

不过,与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思路不同,皮凯蒂并不直接涉及财富所包含的价值本源及其价值创造主体问题。他关注的视域是社会总财富的收入与分配,由于资本利润率的增长高于社会经济增长率的增长,导致发展了的社会财富在资本一端的积累以及这一积累所具有的发展趋势,所以与马克思研究的批判视角不同,皮凯蒂的研究归宿是修缮资本主义制度。

财富增值与价值创造

皮凯蒂研究的出发点是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的贫富分化现象,社会财富增长与财富分配之间的关系是他关注的焦点问题。他看到“当今社会的不平等正达到新的历史高度。这种不公平更难用文学来体现或通过政治手段解决,因为这种不公平不再是一部分上层社会对比大众,而是一种渗入各人口阶层的普遍的不公平。”与20世纪后半期理论家们用阶级的存在来描述社会不平等的现象显然有所不同,皮凯蒂所阐述的这种社会现象同时渗透于各个社会阶层。

但是它仍然与人们通过阶级来理解社会不平等的一种因素有关,这种因素在皮凯蒂那里与马克思那里是一致的,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皮凯蒂称之为现代民主社会)得以运行的基本媒介——资本。资本在皮凯蒂那里既是一种财富,又是一种能够使财富增值的手段,所以他在讨论的一开始就尝试着对资本与财富的关系作一个说明,即为了简便起见,他在同等含义的意义上使用这两个概念。

皮凯蒂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贫富分化逻辑的分析,与马克思的分析逻辑一样,都是聚焦于资本的职能。不过,皮凯蒂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止步于此,或许在他看来,确凿无疑的客观大数据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至于这一事实是如何可能、如何发生的,不在他的研究视野范围之内,因此他并没有进一步去追问资本收益率大于经济增长率是如何可能的。这正是150年前的马克思想要回答的问题,他毕其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尝试着去论证这一事情是如何可能、如何发生的。

作为当代经济学家,皮凯蒂对资本逻辑的理解与马克思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没有尝试着去进一步理解资本利润的本源问题,没有去探索财富增值与财富创造之间的关联性,没有去分析生产与分配之间的关联性,以及这些关联性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是如何被异化的,因而他对资本通过高额利润率来集中社会财富的批判,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指向生产关系,而是局限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分配领域。

皮凯蒂所关注的资本主义社会价值理念与社会分化之间的矛盾,150年以前同样是马克思关注的焦点问题。马克思早期用异化劳动理论来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分化现象,后来转向了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思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不满意国民经济学家、蒲鲁东等围绕着自由与平等、公平与正义的观点所进行的批判,他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从历史进程到现实程序所展开的分析,揭示了资产阶级革命理念是如何在现实的经济关系中走向自身反面的。

今天的皮凯蒂用毋庸置疑的科学数据论证了同样的问题,但是他似乎很明智地避开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这一难以逾越的理论困境。除此之外,随着现代工业智能化和信息化时代的来临,与投入实体经济的资本相比较而言,那些掌握着科学技术知识、具备管理能力的人,通过直接参与股权分配也在分享着资本利润,正因如此,在西方经济学那里出现了人力资本(human capital)概念。人力资本概念形成的理论背景是什么?我们姑且不论,但是这一概念被人们用来理解在现代工业智能化和信息化时代,知识、科技、管理性劳动等软实力在生产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及其在资本利润分配中获得的相应丰厚回报,在某些情况下,它比资本投入本身的回报更加丰厚。

随着人力资本概念的出现,马克思对劳动价值的定义方式被一些人质疑。根据这一概念,现有劳动和既有劳动的界限被模糊,现有劳动可以直接在被雇佣时获取部分资本所有权,即依据自身的能力、付出而直接参与资本利润甚而资本股权的分配,实现了人力本身的资本化路径。市场对人才的竞争,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强化了人力的资本化价码。

人力资本概念看起来是将马克思区分为活劳动(劳动力)与积累劳动(资本)的功能集于一体,实际上此资本非彼资本。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一书的“什么是资本”一节中,对资本概念与人力资本概念进行了这样的区别:人力资本,正好与非人力资本的定义相反,无论何时都不能被另一个人所拥有,也不能在市场中进行永久交易。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可以说,人力与资本仍然是两个概念,能够换取资本的人力,本身并不具有资本的职能,而换取来的资本就是资本,并不具有人格。所谓的人力资本概念,是指能够为资本增值并且直接参与资本利润分配甚而股权分配的高级劳动(科学技术、管理等等)。

皮凯蒂对人力资本问题的认识,严格说来,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基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认识,或者说正是从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的意义上,他才能够对资本利润率高于国民经济增长率所产生的客观效应作出道德上的谴责,认为这是对当代民主社会劳动致富价值理念的否定。弄清人力资本与资本在概念涵义上的关系,是他能够进行这一认识的前提,所以,为了能够清晰地讨论资本利润率高于国民收入增长率以及由此带来的负面社会效应,他在书的开端就先着手撇清了资本与人力资本的关系,否定人力本身能够具有资本的职能。

财富增值与收入分配

从劳动创造价值的意义上来理解社会财富的本源是古典经济学已经开创的研究思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从维持劳动力的生存成本价值与劳动创造价值的差异中来理解资本利润的本源。与此不同,皮凯蒂避开财富、利润的本源视域,直接讨论资本通过利润的途径对社会财富快于其社会整体增值幅度的积累和增长,并且将这一资本利润率的增长快于国民财富增长率的发展趋势看作是社会产生贫富分化的主要根源。在他看来,“贫富差距的根本动因就是本书从头至尾都在强调的以r>g公式表达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机制与市场竞争不完全没有关系,因而也不会因为市场变得更加自由或竞争变得更加完全而消失。”

他批判了那种认为充分而合法的市场竞争能够促进平等的幼稚设想,他又没有像马克思那样,从生产方式的源头上来理解资本利润率在一定生产关系中存在的必然性,而是从利润率高于社会财富增长率的角度,谴责积累了的财富通过对新增社会财富的更多占有增加自身积累优势的资本滚雪球现象。针对这一现象,他在该书的结尾进行了概括性的描述:“r>g的不等式说明过去积累了的财富比产出和工资增长得快。这一不等式体现了一个根本的矛盾,企业家不可避免地倾向于成为食利者,越来越强势地凌驾于那些除了劳动而一无所有者之上。资本一旦形成,其自我增长快于产出(生产产品:output)的增长,过去侵吞(devours)未来。”

皮凯蒂用毋庸置疑的客观数据论证了资本利润率的增长快于国民经济增长率的增长,而对于资本如何可能借助于其利润率的增长快于国民经济增长率的增长以实现自身的循环积累式发展,即过去如何能够侵吞未来这一问题,他并没有进行理论分析。当皮凯蒂将国民收入看作是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总和,而资本收入的增长率又快于国民收入的增长率时,他的论证实际上已经隐喻了资本(死劳动)收入对活劳动收入的侵占。面对同样的问题,马克思借助于劳动价值理论,通过对两种不同质交换关系的论证,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层面来进行讨论,在对生产方式历史程序进行分析的基础上,作出这样的回答:这是由于资本占有了他人的剩余劳动。

皮凯蒂的研究思路完全不同,他借助巴尔扎克等小说家的文学性描述语言,对个人与财富的关系进行道德上的评判,从劳动应得或者所得的价值观立场,谴责财富的遗产继承让人成为不劳而获的食利者。在他那里,资本利润率高于国民收入增长率增长的矛盾因此而转化为过去与未来的矛盾。他这是刻意回避还是无意深究社会财富的形成路径?我们不得而知。总之,皮凯蒂避开了财富与劳动价值的直接关系来讨论财富分配与遗产继承之间的矛盾关系,并将这一矛盾看作是社会财富增长与财富分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

无独有偶,西方自由主义学者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然而却对劳动收入不平等与资本收入之间的不平等进行了辩护。他们通常的说法是:工人通过节俭、教育、努力等途径,同样可以成为资本家,从另一个方向强调了这一转化的可能性,并以此论证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这一认识看起来似乎是仰赖于普遍性原则,实际上隐去了这一原则所蕴含着的悖论:它假设在充分自由的市场经济体制下,每一个人都有通过努力而成为资本家的可能,显然,对于个别人来说,这是可能的,这一可能又是以大多数人的不可能为前提的,否则资本就不是资本了。

现代民主社会价值观被否定

当皮凯蒂将社会贫富分化的成因指向资本利润时,他规避了对资本利润与劳动价值之间本源关系的探讨,但是当皮凯蒂对贫富分化的成因进行道德评判时,被规避了的劳动价值依然是他对分配公正问题进行评判的尺度。

因为,评判所依据的客观事实是r>g,形成于他对资本收入与劳动收入、积累劳动收入与活劳动收入的统计数据进行的分析,对这一客观事实进行评判,必须以一定的价值观为基础,事实就是事实,无所谓好与不好,而评判是依据于价值观的。皮凯蒂对r>g及其可能结果进行评判的价值观基础,也就是当代文明社会或者说资本主义社会得以形成的价值观基础,这一价值观是非常明确的,即以个人劳动付出与回报之间的正相关性作为评判财富分配正义的标准。

在r>g的事实面前,正是依据于这一价值观,皮凯蒂质疑了那些认为现代社会的财富增长是重劳动、轻遗产,重能力、轻出身的观点。在皮凯蒂看来,r>g的规律或者说趋势,恰恰说明了个人家庭背景、既往劳动(资本)在社会财富分配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因此,这一资本运行下的规律或者说趋势,有违“现代民主社会最为根本的精英价值观和社会公正原则”。他的统计数据r>g论证了与这一价值诉求相反的事实,其结果是鼓励了相反的价值取向,即经营者向食利者的转向。皮凯蒂因此担忧,我们的时代正在倒回到“世袭资本主义”时代,而他的研究数据也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他的这一观点。借助于这些经济数据,他质疑了那些认为“完全的自由竞争会让继承财富消失并让世界形成精英治理的公序良俗”的观点,并认为“这种想法属于危险幻想”。

至于如何从r>g这一规律和趋势中,论证其与“现代民主社会最为根本的精英价值观和社会公正原则”是背道而驰的,皮凯蒂并没有对此进行研究。尽管他规避了劳动价值问题,他对这一现象所进行的道德评判,实际上仍然仰赖于资本利润蕴含着既往劳动(死劳动)对现有劳动(活劳动)的占有这一马克思的基本观点,或者说在这一基本问题上他信奉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但是他与马克思的亲近仅此而已。

皮凯蒂用r>g来解释收入不平等的成因,并且以此论证了现代民主社会价值观的被否定,这是《21世纪资本论》的主基调。在这一基调中蕴含着两个理论前提:其一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对此皮凯蒂采取了默认的态度,没有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就不可能将r>g与社会的贫富分化现象联系起来;其二是对当代民主社会基本劳动价值观的认可,没有这一劳动价值观,皮凯蒂同样不能证伪自由主义保守派的信条——富豪们的巨额财富是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皮凯蒂的r>g是要说明,富豪们的大部分收入并非来源于他们的个人劳动,而是食利于他们继承下来的财产,也就是说,资本继承人可以通过资本利润的途径不必劳动而获取丰厚的财富收入。皮凯蒂以此谴责当代民主社会对自身劳动价值观在形式上的认可与实际上的否定。

作为一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关注社会问题的左翼经济学家,皮凯蒂的分析思路是实证的并且是具体的,他的批判焦点是在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与经济发展相伴而行的社会贫富分化问题。他并没有从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哲学层面的思考,他规避了对资本利润价值本源的分析,也没有对劳动与资本形成关系的历史进行分析。他的研究在劳动价值本源问题上戛然而止,他认为 “有关富人财富是否应得的讨论没有最终答案,因此当前迫切需要超越这种无效讨论。”他的这一认识是惧于问题本身的复杂性,还是受着流行于西方学界、尤其是法国思想界的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

资本发展的当代形态,虽然比起150多年以前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来说更加复杂、更加抽象,尤其是随着金融资本的衍生发展和虚拟资本的形成,资本所蕴含着的固有矛盾在其新的形态下进一步被激化。金融资本的财富集中效应及其所带来的两极分化,是传统产业资本所望尘莫及的,它在诱导着虚拟经济凌驾于实体经济之上时,也在进一步加剧着社会的贫富分化,而由此产生的阶层固化效应,正是皮凯蒂所担忧的现象——当代民主社会的劳动致富价值观被颠覆。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摘自《哲学研究》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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