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复古书院研究
2017-11-21邓惠兰
邓惠兰
明代学者聂豹曾言:“阳明先生悼俗学之涂生民也,毅然以身犯不韪,倡道东南,而以良知为宗。……有志之士闻风而兴者,时惟江西为盛,江西之盛惟吉安,吉安之盛惟安福,故书院之建惟安福有之,题曰复古者。”[1]阳明心学惟安福最盛,书院之建惟复古书院,可见复古书院地位之高、影响之大。明代学者陈柏则云:“寰中书院如白鹿、嵩阳、石鼓、岳麓,其地本名胜……近若阳明青原、复古,又与诸区争盛。”[2]陈柏把宋明两代书院相比,认为明代复古书院可与宋代四大书院争盛,可见当时复古书院可谓天下闻名。明代,安福是江右王门最富生气的重地,复古书院是安福公有且规模最大的书院。安福邹守益 (1491-1562)等学者长期在复古书院举办大规模阳明学讲会,使得书院学者云集,名儒荟萃,盛极一时。
一、复古书院名称的含义
要研究复古书院,有必要了解书院名称所包含的意义。“复古”一词被明代学者赋予了多种含义:
1.重振安福昔日人文盛况。邹守益《复古书院记》中言:“惟昔安福以忠义文章显于东南,迩来渐黯矣,自今且将复于古乎?”[3]唐宋时期,安福享有“文章节义之邦”的美誉,唐禅宗七祖行思、北宋文学家刘弇、北宋医学家刘元宾、南宋诗人王庭珪等大批名人志士皆出自安福。邹守益认为,通过复古书院文化教育,安福文化将再度兴盛。
2.复兴先师王阳明心学。聂豹《复古书院记》中言:“欲还古治,当求古人;欲求古人,当复古学。学之古何所始乎?‘执中’一语,万世心学之源也。”[4]聂豹认为,阳明心学中蕴含了许多治理天下的智慧,要恢复古代和平昌盛之治世,就应该求学于古人王阳明。
3.恢复内心之良知。罗洪先《答复古问》中言:“圣人远矣,心之精微不可得求矣。复之奈何?复吾心之精微,不异于圣人之心之精微,斯可矣。”[5]古代圣人思想随着长久流传,渐失去其原本含义。若要恢复圣人思想之精华,其实可以反求本心,在内心中证悟圣人之道。
4.学习古人良好品行。王时槐《重修复古书院记》中言:“书院以复古为名,必愿诸士为古人为己之学。居则为良士,敦孝友忠信之行以淑于乡;出则为良臣,懋宣力济世之业以辅于国。而后无负于兹院,且为不愧复古之名之真儒哉。”[6]以古人为学习榜样,做真正的儒者。居家则为孝悌行于家、忠信著于乡之良士,出仕则为济世安民、辅政护国之良臣。
二、复古书院的创建
为惜阴会提供稳定讲所是复古书院创建的根本原因。在复古书院创建的前十年,安福刘晓、刘邦采等人就创立了以惜阴为名的讲会组织,王阳明特作《惜阴说》以示勉励。安福士人闻风响应,纷纷组建惜阴会,惜阴会从单个讲会组织变成安福地区讲会的统称。邹守益归乡讲学之时,“四方之士,闻风而来者恒数十辈,至市馆不能容”[7]。惜阴会日益兴起,然而讲无定所、讲所狭隘,阻碍了惜阴会的继续发展。邹守益就言:“惜阴之会……来者日兴起……然静言思之,间月为会,五日而止,则不免暴寒之乘;往会各乡,近者为主,则不免供给之扰;自远来者,虽欲久止,而随众聚散,则不免跋涉之劳……是则书舍之立,非为观美,其于惜阴也尤急。”[8]惜阴会的发展有“暴寒之乘”、“供给之扰”、“跋涉之劳”三点隐忧,要克服这些缺点,创建书院是首选办法。
阳明学者、知县程文德的到来为复古书院创建提供了良好契机。建书院的想法从惜阴会创立之时就产生了,然而要建立一所能容纳众多会众的大型书院,“非千金莫能室也”[9],故“惟兹书屋之议,盖十有余载矣”[10]。直到嘉靖十五年 (1536),浙江永康人程文德(1497-1559)移为安福令,使得复古书院创建具有主持之人。程文德重视书院,热衷讲学,“好古宣教”[11]。 来到安福后,他感叹:“(县学)斋堂数楹,号舍无地,何以专志业、称明诏也?”[12]安福全县只有一学宫为居肆成艺的场所,难以满足人才培养之需要。作为一县之长,他自愿担负起兴学建院之使命,亲自寻求建书院之地,募求建书院之金,规定建书院之制,为复古书院的创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官民通力合作促成了复古书院的成功创建。程文德在当年八月即改任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而书院于九月始建,故书院具体建设工作基本在邹守益和地方官员组织、民众辅助下完成。邹守益是江右王门的开山祖和掌教者,被誉为最得阳明学真传的承继人,其“文章道德,岿然负重望,人咸以今之颜子称之”[13]。邹守益适时担负起创建复古书院的重任,连发两封公开信——《简惜阴诸友》和《书书屋敛义卷》,倡导各方士友为书院建设捐财出力。于是,“蓄木者献其材,藏书者献其籍,积产者献其田,众志子来,罔有差池。 ”[14]江西提学徐阶、吉安府同知季本、知县俞则全、县丞王鸣凤等官员对书院建设更是劳苦功高。
建设完成的复古书院,前为道德门,大门额“复古书院”,仪门额“惜阴”,中为文明堂,左右为忠信斋、笃敬斋,后为茂对堂、尊经阁,另有翼室四间、东西号房八间,左有射圃、观德亭,斋舍、庖湢、几榻、器用俱备。
三、明代复古书院的发展演变
复古书院建成后,便成为江右王门讲学中心地之一。邹守益记道:“惜阴之会,春秋举于复古,而四乡各间月举之。”[15]每年春秋大会,名儒宿学咸集于此,规模甚大。事实上,每有名家至吉安必至复古书院,钱德洪、王畿、罗洪先、聂豹、欧阳德等王门领袖皆曾会讲其中。归乡讲学的邹守益把复古书院作为其讲学授徒的大本营。在邹守益等学者的潜心经营下,复古书院会讲频繁,书院发展兴盛。现列举书院举办的一些著名讲会活动:
在经历了发展巅峰后,书院发展日渐式微。书院发展走向低谷的过程分为以下四个阶段:1.邹守益逝世。“自廓翁(邹守益)捐背后,青原复古诸会所,荒落殆甚。诸友怅怅,若无所归。”[16]嘉靖四十一年(1562)邹守益的逝世是复古书院由盛转衰的转折点。2.张居正毁书院。刘元卿曾言:“江陵柄政,修申商之术,孤立行一意。我安成傅、刘诸君诋诃时事,首犯其所最忌。于是嗾言者极论讲学之弊,议毁天下书院。”[17]由于安福傅应桢、刘台的上疏,万历七年(1579)张居正毁书院之时,复古书院首当其冲。书院改名为三贤祠,并割一半膳田供给官府。3.魏忠贤毁书院。天启五年(1625),魏忠贤毁书院,书院改名为勋贤祠。4.明末毁于战火。
书院虽每次受毁都得到修复,如尹一仁、知县李忱、知县闵世翔、知县潘濬等先后修复书院,但由于书院讲会难以再兴,衰落成为其必然趋势。清代,书院屡有兴修,但不复讲会,成为普通的考课式书院。
四、明代复古书院对当时区域文化的影响
1.促进了区域学术发展
明代复古书院讲会的兴盛促进了区域阳明学的发展与创新。复古书院拥有完备的讲会制度,“有田若干亩,以资会撰之费。会有期,司会有长,会凡若干人”[19]。 会田、会期、会长、会众等一应俱全,为明代安福学者提供了谈经论道的优良场所。浙中王门领袖王畿就曾言,复古书院“每会四方翕然而至者,常不下二三百人,予每参次其间,上下论辨,有交修之益。 ”[18]复古会中,师生、学友通过不断地质疑问辩、相互交流,学术思想得到完善,学术水平得到提高,学术理论得到创新发展。
复古书院讲会开启了地域书院讲会之风,一大批讲会式书院纷纷建立。明中后期,安福形成了以复古书院为中心,包括复真、复礼、连山、识仁、中道、一德、道东等书院的学术讲会圈。王时槐曾言:“吾吉闻阳明先生之学结会聚讲最盛者称安福”[20]。 王畿亦说:“阳明夫子生平德业著于江右最盛,讲学之风亦莫盛于江右,而尤盛于吉之安成(安福)。”[21]明代有“天下谈学,动推安成”[22]的说法。 明代安福书院讲会的兴盛促进了区域阳明学的发展与创新。明张崧曾言:“良知之学,安福独精,风流所暨,莫不根柢义行,士不谈道即耻笑,以为匪类。 ”[23]清初施闰章亦说:“余观于吉州而知理学之甚也,其最则安福。”[24]通过频繁的讲会活动,安福学者不断砥砺各自学术,学术领袖辈出,邹守益、刘邦采、王时槐、刘元卿等皆一代鸿儒。安福王学就被誉为阳明学修正派,继承了先师王阳明优良传统,极力强调工夫修养、道德修炼和追求实际。
2.加强了区域社会教化
复古书院学者在教学活动中常抱有移风易俗的责任感,注意下启普通百姓,劝善规过。程文德在主持复古书院建造时曾言:“昔人谓移风易俗,莫善于学,其在此乎! ”[25]他认为,倡正学可淑人心,建书院可兴礼义,“使人知谨于一念之微以达于五伦之实,将移风易俗,挽浇漓而还淳厚。”[26]复古书院自建设之始就被赋予了社会教化的职能。邹守益则认为,对乡里百姓讲授阳明学可达到觉民行道之目的,是阳明学“万物一体之实学”、“小试于乡”的体现。嘉靖二十八年(1549),邹守益在《惜阴申约》中曾言:“人立一簿,用以自考;家立一会,与家考之;乡立一会,与乡考之……居处果能恭否?执事果能敬否?与人果能中否?尽此者为德业,悖此者为过失。”[27]可见,复古书院学者极力将儒家传统伦理观念传授给广大普通民众,使地方风俗与伦常观念得到改善,维系并提升乡村的道德与文明水平。
浙中王门领袖钱德洪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参加复古会时,曾感叹:“穷乡邃谷,虽田夫野老,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 ”[28]可见复古会对当地民风民俗的影响。大约五十年后,王时槐在《重修复古书院记》中言道:“久之,英贤辈出,即四郊之民,知违教习非之为耻,鬭讼渐稀,邑以无事。 ”[29]复古书院教育真正实现了化民成俗的社会理想。
3.推动了区域人才培养
程文德曾言:“今万家之邑而惟一学焉,奚惑乎人才之日靡也?书院者,固学宫之翼而群士之廨也。”[30]在安福县学容纳生徒有限的情形下,创建书院是挽救安福人才日靡问题的重要途径。书院建成后,不但频繁举办讲会,还担负科举教育职责,推动了安福地区文化教育的兴盛。复古书院被誉为“洙泗”,安福被誉为“邹鲁之区”。
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科举的数量和质量往往成为衡量地方教育水平的重要指标。从进士数上看,明代安福进士高达222名,超过明代吉安府进士818名的四分之一,在全省各县中名列前茅。“一门三进士”、“一门五进士”,在安福并不罕见。如邹守益为正德年间探花,其父邹贤、儿邹善、孙邹德涵、孙邹德溥、孙邹德泳皆中进士,开创了一门四代六进士的传奇。安福地区取得如此惊人的科举成就与复古书院的文化教育密不可分。复古书院把教育与学术作为书院生存发展的两大支柱。崇尚教育,重视学术,复古书院成为明代安福地区培养优秀人才的主要基地。在复古书院学风影响下,安福地区形成了浓厚的读书风气和科举氛围,“尚诗书,安勤俭,比屋弦诵不辍,良子弟争趋为士”[31],因而“人贤彬彬辈出”[32]。
[1][4][11][13][19]聂豹.复古书院记/汪泰容.吉安书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陈柏.复中书院记/安陆府志卷 32[M].1669.
[3][14]邹守益.邹守益集卷 6 复古书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5]罗洪先.答复古问/吉安书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26][29]王时槐.王时槐集·重修复古书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7]邹德涵.文庄府君传/邹守益集卷 27[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8]邹守益.邹守益集卷 13 简惜阴诸友[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9][12][30]程文德.创建复古院记/吉安书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10]邹守益.邹守益集卷17书复古精舍轮年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15]邹守益.邹守益集卷11答复董生平甫[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16]王畿.与罗念庵/青原志略卷 8[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17][32]刘元卿.刘元卿集卷 7 复古书院续置田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8][21]王畿.王畿集卷 16 漫语赠韩天叙分教安成[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20]王时槐.王时槐集·朱康夫墓志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2]刘元卿.刘元卿集卷 3 简朱玉槎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3]安福县志编纂委员会.安福县志卷 30[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5.
[24]施闰章.重修复真书院记/吉安书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5]宋仪望.邹东廓先生行状/邹守益集卷27[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27]邹守益.邹守益集卷 15 惜阴申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28]钱德洪.惜阴会语略/吉安书院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31]彭华.送过侯九皋之安福序/乾隆安福县志卷 2[M].1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