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村纪事
2017-11-19陈七一
陈七一
一
老郎中桑梓敬伫立在青檀蒸旁,青檀蒸的砖墙上爬满了薜荔,灶门里已经长出蕨草,他凝望着易建华老先生一行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桑村老了。
桑村真的是老了,易老也常这样说。他亲眼目睹桑村这些年的光景,不经意间就老成像桑郎中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青檀蒸荒废在薜荔与杂草丛中,蒸取青檀皮那样集体劳作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村子中没有了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连因为牲畜糟蹋了庄稼或者为了寸土的宅基而争吵的场面也湮灭已久了。桑村的魂魄早已出窍,宗族家训的血脉已经被抽空。出去的人逢年过节回来,心却没回来。桑村,再不是他们衣锦荣归的去处了。
桑村的根脉在雁门,是辽金的北风将他们吹过辽阔的中原,再越过长江,像从老树上吹出的种子,落在江南的牡丹山下,仿佛一粒芥子落入牡丹山中,生根发芽,散枝开叶,瓜瓞绵绵,到了桑梓敬这一辈,已逾千载。
不过,易老与这牡丹山中一芥子的相识,也就二十来年光景。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与桑村谋面的情形。那是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他从北京来到这群山环抱中的小山村,寻医问药。
山路羊肠,像一阕古词中某个隐喻的意象,牵引着他们一行。山色明净如妆,偶有白墙黛瓦隐现,给出的恰是柳暗花明的意境。山路盘旋曲折,穿溪越涧,一路是移步换景,倒也不觉得累人,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进入白云生处了。
转过最后一个山嘴,溪涧之上,紫藤自成棚架,枯藤新蔓,攀树缠柯,勾连盘曲,广阔约半亩。树叶和藤叶已经零落,架上荚果累累垂悬,展示着顽强的生命活力。
过独木小桥,至紫藤架下,但见一位皓首老者,正襟危坐,也不与他们搭话,笑吟吟的,口中自顾自地浅唱着,唱的什么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
他们也没有和老者道别,远远地再回首时,只见金风吹动着他的白发和长衫,他却在藤架下起身目送他们。
缘溪而上百十步,便是桑村了。散布于溪涧两边的民宅,青砖小瓦,依山就势而筑,散漫且参差,然而却无一例外的让他们以仰视方式进入视野。尽管它们的周遭布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却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到巍然屹立的气势,感觉它们就像房前屋后那一棵棵参天大树一样,已经把根深深地扎进山岩深处。
村子中央,有一方规整的水池,分成三格,格与格高低错落相通。第一格接山涧清溪,汩汩流入,每天清晨,村子里的人们从中挑水以供饮用,第二格供淘米洗菜,最下面的一格则是浆洗衣裳的地方。也许是过了挑水浆洗的时点,一池秋水寂静地卧在那里,仿佛时光也躺下了,不再流淌。
水池上方雄踞着一方院落,虽近中秋,院落里仍放着一张竹凉床,竹凉床上和石板地上晒着数十种草药,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打开院子门迎接易建华一行的是院子的主人,年逾花甲,古铜色的皮肤裹着瘦骨嶙峋的身躯,一双眼放着矍铄的光。他就是易建华要寻的医生,人称桑郎中的桑梓敬。
桑梓敬邀易建华一行进堂屋落座,家人为他们每人倒了一碗壶茶。没有寒暄,也没有望闻问切,只是跟易先生要过病历和片子,带上老花镜对着屋外的亮光,细细地瞧着。而后收起病历和片子,进厢房拎出三个蛇皮袋,分别从中取出一些干草枯叶,也不用称重,配了一个疗程的数量,递给易老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拿回去煎水当着茶饮,不用药引也无须特别忌口,只是多多益善。易老先生将信将疑地掏出钱袋,问桑梓敬收多少钱,桑郎中说,拿回去吃吃看,不管用不收钱,吃好了,你就给我捎点甜食。那口气仍然是那样不容置疑。
二
次年暮春,易老先生带着儿子,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再次踏上牡丹山上的羊肠山道。
路过溪涧之上的紫藤,果然又是一番景象,繁花遮天,紫气氤氲,花香馥郁。
花架之下,立着的還是那位老者,老者穿着的还是那套长衫。一阵风吹过,衣襟、白发和胡须飘然,他伸手接住被风吹落的一朵紫藤花,久久凝视,仿佛在审视这朵落花的因缘因果,又仿佛在问这朵落花将何去何从?而对易建华这帮赏花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他们离开,老者的眼光也不曾片刻离开他手中的那朵小花。
易建华推开桑梓敬家的院门,吊着老生的嗓子:桑郎中,我来也。大包小包里全是北京特产,桑郎中喜欢的红糖、果脯和糕点,还有冰糖葫芦。
不一会工夫,院子里来了奶孩子的小媳妇、牵孙子的老太太,还有拄着拐杖的老鳏夫。桑郎中就把易建华带来的礼品分发给这些左邻右舍们,易建华就在一边静静地陪着。
清晨,当一阵鸟语把易建华从睡梦中叫醒,他才真切地感觉到桑村的幽静,当看见一缕缕细雾从窗外新绿间流过,他便觉得这里堪比仙境了。
他叫醒儿子,想仔细打量桑村,深度体验这里的静美。
二人出了院子,拾级而上,石阶的左边有一处院落,围墙和前方垒砌的材料,用的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垒砌的功夫极细致,透出匠心。三间穿枋小瓦房蜗居在院子的北侧,与之相比,院子则大得有点奢侈,这种布置在这个依坡卜居的小山村是不多见的。院内植有白梅、紫薇和樱桃,树叶零落,枝柯交错,自由竞发,夏日里应该是浓荫蔽日的。院墙拐角,一丛枸骨冬青碧绿油翠、团团如球,似出自园丁之手。院墙之外,一株桂子,年轮胜过老者的年龄,仅一枝便覆盖了院子的三股一。清樾之下,石桌石凳,可对弈,可品茗,可喧声绝耳,自然亦可就村醪话桑麻。
白梅树下,正是那位紫藤架下邂逅的老人,他正在琢磨一座假山。他的四周都是假山,这些假山,依形切磋,形态各异,若虎若狮,如猴如龟,而他正在侍弄的那座,活脱脱一座观音送子的雕塑。老人身居其中,仿佛是一架风骨简约的山峰。
父子俩主动向他问好,他头没有抬,手没有停,没有任何回应。
父子俩对他的园林给予赞叹,他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是他听不见父子俩的讲话,还是他懒得和这二位不速之客说话,不得而知。也许他正沉醉在梦境中,易建华父子只好悻悻地出来,怕扰了他的清梦。endprint
早餐的桌子上,桑郎中告诉易建华,那个不言语的老者是他的二哥桑梓恭。老伴先他而去,大儿子常年在江苏打工,有一年小儿子不知所踪,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了言语。
三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林花一年一年地开放,而后又一年一年地随了东风与流水,人生便也在这花开花落中演绎着悲欢离合。太匆匆的喟叹,不仅仅是伤春悲秋,更多地是在表达一种自然永恒而人生无常的情绪。
当易建华变成易老,又一次站在桑梓恭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此情此景,真让他百感交集。春风荡漾,唤起的却是他莫名的伤感与惆怅。
那年暮春,桑梓恭老人就是伫立在这棵樱花下面,微微地笑。如今,樱花又放,老人的笑颜却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了。
樱花树下几只鸡在觅食,桂花树那边有条花狗呜呜地低吠着,对易老先生发出警告。听见狗叫,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婴儿,从桂花树那边走出来,制止了狗的警告,微笑着问易老找哪一个。
易老说,随便看看。
男子很精明,也很热情,看易老在院子里张望的样子,以为是来买老宅子的主顾,便主动对易老说,他叫桑维富,这宅子和院子是他家的。
他告诉易老,他父亲前年已经仙逝。这宅子一直空着,院子也就没有人打理了。院子里的假山,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卖了,颇得了一些银子。不过,那尊观音送子留在家里了,一没有好价钱,二则留作一点念想。
易老指着院子里的土坑,问桑维富,这几棵树呢?
桑维富稍作迟疑,旋即面带笑容对易老说,你来迟了,去年冬天,他委托堂哥将两棵紫薇和那一丛枸骨冬青卖掉了,得了三四萬呢!显然他又把易老当成收名贵树木的贩子了,于是,他指着那两棵白梅对易老说,这两棵也很值钱,听说有人下过定金了,如果易老想要,价钱合适,也可以卖给易老的。易老看看那两棵白梅,已经花落无痕,绿叶间坐满黄豆大小的毛茸茸的青果,一如男子怀中婴儿的脸蛋。
易老告诉桑维富,不是想买树的,这多少让他有点失望。但是他的热情未减,追问易老此行到底有何用意。易老看看院子,举头望向远处的青山,对他说,我虽然与他第一次谋面,却是这里的常客了。这里的自然风光幽静、古朴,村民们无所争竞,宽大淳淳,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所以,我常常一个人或几个人来这里呼吸清新的空气,躲避一下尘世的喧嚣,荡涤胸中浊气。
易老收回目光,转向那栋矮小的老宅子,接着对桑维富说,你怎么忍心将祖上留下的这些东西都拿去换成钱里呢?!
桑维富乜斜了易老一眼,略有沉思,邀请易老到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自己也放下孩子,用手箍住站立在自己的面前。而后,委婉地对易老说,他也不想出卖老祖宗,他更知道这些东西凝聚着父亲毕生的心血,并且他并不缺钱。可是,这些东西放在村子里,他也无法照料,结果要么荒废了,要么就会被人搞走,倒不如找个好卖家让它们也得到好的照应。
说到父母,桑维富顿生感慨:
父亲弟兄六人,行二,读过几天私塾,在村子里算是知书达礼的。他本来在县里工作,已经是城里人了,可三年困难时,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回乡,重新当起了农民。奇怪的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曾对回乡的结果怨怼过任何人。回村后,他与我母亲一起开荒种地,土里刨食以自保。他组织全村人开展互助、自救,带头在青黄不接时将自家的口粮分给断炊的农户,自己家却以野菜野果充饥,千年紫藤的花便也成了盘中餐。灾荒过后,他带领村民们栽桑养蚕,种植凤丹,搞多种经营。农闲时,组织村民们引水进村,在村子中间修起三格水池,后几年又因地制宜地搞起土自来水——山上建起蓄水池,用竹笕引水入户。村子里的生活渐渐能自给自足了。
桑维富顿了顿,向易老干笑着说自己跑野马跑得有点远了。易老扬扬右手道,没事的,你继续。
母亲命苦,刚刚能吃饱穿暖时就过世了。那年,我刚上中学。桑维富抑制不住内心的哀伤,脸上露出淡淡的戚容。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接着说:
中学毕业后我先跟着父亲栽桑养蚕、种植丹皮,日子还凑合。不几年,蚕不值钱了,丹皮也不好卖了,我就到无锡打工,经过打拼,在那里置办了家业,娶妻生子。可每次回来接父亲去无锡,父亲总是阴沉着脸,不言语,只用那双老眼瞪着我,瞪得我心里发毛。
我到无锡头几年,我弟在家陪着他。有一年,我弟不辞而别,父亲捎信给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一年后,父亲就失语了,逢年过节,我们回来,也没有一句话。直到临终前,拼尽全身气力才说出一句话来,要我将他葬在千年紫藤旁,他要在那里等着我和弟弟回来。
后来,你弟弟回来了吗?易老问。
没有,可能是他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桑维富答道。
易老明显听出了桑维富话中的无奈,他微微颔首,像是赞许,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对桑维富说,当下,忘记回家的路绝不是你弟弟一个。不过,他们也没有必要像你父亲那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插在乡土里。
也许是话说得投机,桑维富也就无所顾忌了。易老起身要到村子里逛逛,他就抱起婴儿起身跟着易老,边走边聊。
婴儿有点不耐烦开始哭闹了。易老问桑维富,你孙子吗?
桑维富憨憨地笑,说怀中抱的是二宝,这次清明节就是带二宝回来认祖归宗的。他解释说要二宝是他丈母娘的主张,丈母娘说,人比什么都金贵,人就是资本。再说了,政策准许了,那就生一个帮他们家传宗接代。
他们来到一处残垣前,断壁堆上荒草可以没羊,荒草抽出的新绿,映入眼帘,在心头泛起的却是伤感的涟漪。桑维富说,这也是他家的一处老宅子。他指给易老看,南坡上一块荒地和荒地边上的一片林子,他说那也是他家的。在无锡时听说有城里人想来村子里买旧宅子,因此他这次回来,就是看看能不能将他家的房产宅基处理掉。
卖掉老宅子,你不回来了吗?易老不解地问道。
说到回家,桑维富脸上飞过短暂的戚然,转而望着怀中的婴儿,微微地笑着说,父母都不在了,哪里还是家?endprint
说完,沉默良久,他长舒一口气,对易老说,你说的对,我们已经不可能像我父亲那样坚守在桑村,至少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我知道,在无锡,自己是个外乡人,甚至我怀抱中的儿子,几十年后的孙子仍将被视作外乡人,可是,为了孩子的前程,为了孩子的教育,大家不都各奔东西了吗?谁愿意背井离乡,谁不知道灯红酒绿的洋场既不适合我们这些腿上沾着泥土的人安放身躯,更不适合我们安放灵魂。
易老怔怔地望着他,心有戚戚然。虽然以农为生的世代定居是常态,可是,乡土世界已经开始分崩瓦解了,生于斯的不一定再长于斯,故乡已经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唯一去处。他的离土离乡不完全是叛逃,也绝不是投机,而是一种适者生存的抉择,也可以说是一种与时俱进相机而动的睿智。
四
听泉居,不仅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而且非常贴切。
先前,溪流进村的上方有一巨石,石头上生有一株六干的青檀,盛夏时节,浓荫蔽日,村里人就在青檀树下纳凉,凉风习习,溪流淙淙,很惬意的。一日,桑梓恭用书写大幅标语的斗笔和洋漆在石头上写下两个大字:听泉。
溪流不息,石头上“听泉”二字虽然尚可明辨,青檀的清樾也不减既往,可如今来此纳凉的人少了。石头上起了苔藓,一只白脚猫在树荫下养精蓄锐,几只山画眉不知是为稻粱谋累了,还是怕惊了白脚猫的梦,在青檀的枝柯上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羽毛。
听泉石往上百十步,缘溪建有一条六间两层的楼房,溪流在楼前被坝住,坝上的水清澈平静,从坝上泻下便似一匹素绢,也有了声势。楼房的主人就是桑郎中的儿子桑维林,是留在村子中屈指可数的男劳力之一,个头不高,浑身透着山里人结实、干练与精明。在村子里人烟日益稀疏的时候,他卻毅然决然地在这里大兴土木,盖起楼房,办起了农家乐,听泉居就这样在村人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诞生了。
这里算是村庄与山林的分野了。右拐,拾级而下,进到听泉居的客厅,四围山色临窗,连绵溪声洗耳,山风送爽,暑气顿消。若不是客厅外一树热烈奔放的紫薇花和森林中飘过来阵阵蝉声,易老一行还以为换了季节。
接待易老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英俊孔武。易老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桑维林的儿子小龙,小龙自我介绍说,去年退伍回乡,接手做起了听泉居的掌柜。他说他要在父亲打下的基础上创新发展,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资源,把听泉居打造成集民宿、农耕体验、品茗聊天、采风写生、论经书画、尝鲜品味为一体的新型农家乐,让游客在这里既享受古朴宁静的山野生活,与天地日月相融,又能感受典雅淡泊的文化气息,涤荡心尘。
小伙子一口气说下来,不容插话,也不容置疑,脸上充盈着满满的自信。
还是桑维林打断了小伙子的话,这些你易爷爷都晓得了,快去打盆水来让易爷爷洗把脸。
易老洗把脸,接过小龙递来的茶,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吩咐随行的忘年交小赵,打开旅行包,取出三幅书画作品。首先展开的是一幅山水,名曰《听泉客居》,是易老在北京央他的朋友画的,用的是王蒙《青卞隐居图》的高远意境。另两幅是书法作品,一隶一篆,出自两人之手,内容却是同一的,是易老第一次来听泉居时即兴之作,大约是说桑村的听泉居是一处喜别闹市、荡涤凡尘的好地方,与那幅画互相照应,亦名《听泉客居》。
晚餐安排在溪边的桂花树下。石桌上,三两碟清脆碧绿的园蔬,一小碟自家泡制的小山笋,配以青红椒,远远胜似珍馐。主食也非常简约、清淡,荞麦糕外加绿豆稀饭和葛粉糊。晚风中,溪唱山涧,蝉响林泉,还有隐约若丝般的残笛,间断中,裹挟着阵阵兰香。
暮色有点深沉,然而也没有掌灯。易老喝了口葛粉糊,问小赵,这晚餐,如何?
小赵知道老爷子要发感慨,故意作沉思状沉默不语。
老爷子放下碗,语速低缓地对小赵说,这晚餐很贵,珍贵的贵,千里迢迢来此就餐,一个字,值!这晚餐,每每让他想起家乡,想起父母,想起儿时依偎在父母怀中,于夏夜里,顺着父母的手指仰望天空里的太白金星、北斗七星、牛郎织女和浩瀚的银河。
暮色四合,一镰弯月携着金星在牡丹山尖上注视着听泉居的客人呢!听泉居的所有游客,这会儿正聚拢到桂花树下,听易老先生细说天文地理、人生和京城里的道听途说。
小赵仰着脖子看天,天幕上,群星璀璨。他全然不知,当年桑梓恭、桑梓敬、桑维林以及他们的先辈们,也曾这样夜夜仰视星空。
五
晨露未晞,小龙陪着易爷爷和小赵,已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推开桑郎中家的院子门,对二位说,早餐安排在他爷爷家,奶奶用新粉擀的面。
院子荫在一棵百年冬青的清樾里,树荫下放置的是那张竹片已经发红的旧凉床,一大盆瓠瓜面汤放在竹凉床上,还冒着热气,热气中带着葱花的香味。易老对这种清凉和面汤的味道并不陌生,这种待遇不是听泉居的所有游客都可以享受的。
易老自打那年识得桑村这个“桃花源”后,每年夏天都要“重上井冈山”,小憩十天半月。他便成了桑郎中的常客。日子久了,二人交情益深。
一日,易老先生问桑郎中,他的医术是祖传的吗?
不是。桑郎中答曰。
是拜师学艺的?
桑郎中摇摇头。
那究竟从何而来的呢?
换来的。
易老先生一头雾水。
桑郎中瞧了一眼易老先生,见他汲汲然又好奇的样子,啜了口茶,不急不忙地说,他这手艺是他拿敦朴忠厚跟一个老军医换来的。
那是一位落魄的川军军医,绰号覃锤子,住在凤凰山上一座圮坏的小庙里,看护山林,顺带采一些草药,无偿为山民们治个头痛脑热什么的,倒也灵验。他带着失明的儿子,有人说那瞎子儿子是他捡来的。瞎子经常依仗一根竹竿下山,为山民们磨剪子戗菜刀,以酬山民们对父子二人的接济。有年夏天山洪冲毁了山路,瞎子下山时不慎跌进深沟,不省人事,恰值桑郎中采药路过,救治及时,帮瞎子捡回一条命。覃锤子一来为了酬谢,二来对桑郎中敦朴忠厚的为人颇为欣赏,再有就是桑郎中具有一定的中医基础,于是就将所有的功夫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不过,覃锤子曾三番五次地叮嘱,医者要有道,人命关天,自然草率不得,亦不可依仗所谓医术,欺世盗名,敛财营私。endprint
桑郎中在家吗?院子外的叫门声打断了易老的思绪。
小龙跑过去开了门,将两位男子引进院子,向易老介绍说,这二位客人是镇里的干部。
镇干部招呼过易老,转向小龙,你正好在这里,爷爷去哪儿了?小龙一边为镇干部倒茶一边告诉道,爷爷乘着早晨天气凉爽,上山采药去了。
镇干部接过茶杯,对小龙说,他俩这回来,既找小龙爷爷,也找小龙。镇里为推进全域旅游,打算办一个培训班,找小龙是请他到镇里的培训班上介绍创办民宿的经验。找桑郎中有两件事,一是告诉他,申报中医“非遗”传承人的事,由于桑郎中没有执业医师资格,办不下来。二是请桑郎中为镇干部在拉萨的一位战友配一个疗程的草药,那位战友患的是泥沙型胆结石。
说话间,桑郎中荷着药锄走进院来,锄柄上悬挂着竹篓,深蓝色的上衣汗迹斑斑,有一两处起了薄薄的盐霜。
桑郎中边与客人打招呼,边放下药锄和竹篓,竹篓里有石苇、金钱草、海金沙,还有几种只有桑郎中自己才认识的药材。
洗过澡,换了一身宽衣大袖的夏装,桑郎中端着一大蓝边碗,坐到易老先生旁处,指着竹篓里的药材对易老解释道,早上上山遇到一处石苇,多采了一些,就回来迟了,没赶上陪老哥吃早饭。
易老爽朗笑道,客气啦!我知道,你在山上采药错过饭点是常有的事,有时不还得劳动全家出动去请你下山吗?!
现在好了。桑郎中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部老人机,递给易老先生。孙子为我买的,上山时带着。
不过,老弟啊,您也是快八十的人了,这上山采药的事,也要少点才好。
老兄您知道,就是这样还不够用!镇领导要的药今天就没法配齐。病人相信你,等着药,不去采,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呢。桑郎中喝完碗中的面汤,把碗放在石桌上,倒出竹篓里的药材,开始分拣。小龙过来帮忙,被爷爷拒绝了。
易老先生见状,便问,为什么不让他们父子帮助你上山采药呢?
不是他们不帮忙,是我不放心。桑郎中拿眼瞅了瞅小龙,接着说,他和他老子好几次把七星草当成石苇采回来。
你不打算把你的医术传给孙子了?那这个专治结石的药方不就失传了?镇干部接过话茬。
我想传,可是他和我一样,没有执业医师资格。即使有,靠这个养家糊口,难!加上现在社会缺少包容心,一旦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不想蹚这浑水,我也理解。至于这方子,我想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就像当年覃锤子传给我。你放心,有用的东西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桑郎中把话说得很刚毅,眉眼间却浮上淡淡的愁容。
桑郎中整理完草药,从竹篓里拿起两个类似干枯的莲蓬样的东西,递一个给易老,自己拿了一个,像剥莲蓬子一样,剥开一小格,露出玉白色的一条蛹,送进嘴里。他示范着对易老先生说,就这样吃,每天三五只,祛风湿的。镇干部认识那东西,断腰蜂的蜂巢。
六
易老他们走了。
桑村重新归入沉寂。
千年的村庄,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桑郎中收回目光,在心里忖度着,却始终没有一个头绪。
他回到听泉石的青檀树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石上的青苔,眼角有了枯井里泛起水的感觉。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桑村的意义,在他和桑梓恭一辈上溯到始祖,那是他们全部的精神信仰与心灵寄托,到了桑维林一代,桑村这棵老树已经结子,就像当初从雁门飘来一样,他们将从这棵老樹上飘走,远远地扎根,或许会有更多属于他们的桑村,桑郎中不管了,也管不了,每年有易老这样的老人光临桑村,已属难得的幸事。而在易老那里,桑村,可能更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一种津津乐道的雅好,让人沉醉其中,不想离去。
责任编辑 鹿 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