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山的石头是柔软的
2017-11-17苏忠
苏忠
飞 红 落 日
石头有三两块,搭在山巅,约摸有几十吨,不规则,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摆。
夕阳也在山巅,不晓得有多重,也踉踉跄跄地磕脑袋,估计风也在吹拂,也安静。
在棋盘山,我只敢侧身看神仙们对弈,山中时日长,衣袖湿了也不要紧,神都是宽袍大袖,不翻旧历。
风疾,有呜呜声,后来谁都不敢站在中间,怕夕阳和山石万一撞上,轰隆隆的回音,定会惊着下棋的神仙。
那些“叮叮当当”的碎片,也会掉入渔港,溅起的霞光,把群峰一一焚烧,一一熄灭。
而现在,夕阳浑圆,山巅石头也大块,站哪儿都是中央。
我只好弯腰,不管有没有飞鸟搭理,也不管山花的翅膀长多高,在飞红棋盘山,在没有人群的高处。
双色云水谣
有的是云做的民谣,有的是水做的民谣,若遇晴天,风车摇,云在天上大片流过,水也哗哗流过夹岸竹林,带走些落叶。
光滑的鹅卵石道走向远方,印着汗渍,印着阳光,亮晶晶地起伏,那些唱歌的人不见了。他们去了云的这头,水的那头……
汀步偏偏从河床横穿,水便会在石缝里不停激动,喊些什么。大榕树的须不动声色,在年头里看拥雾翻波,在倒影里看蒸汽缓缓成了云,看云朵在阴影里一滑脚跌成了水。
阴时也是好天气,木板老屋有点湿,苔藓有了抖撒劲儿,集市刚散了,打尖的客人背篓上有山货,没卖的就赊给了店家,讨一口水喝。
闪电不知从哪座山头冒出,就一下下,像怯怯的小土狗。轰隆隆的雷从鹅卵石道远远赶来,也扯着脖子吆喝几声。
此时的云水谣是黑白的,山里的雾顺便也做成歌谣,竹林在风里一遍遍地摇晃。
骤的雨不久就散了。
风车摇得飞快,水也更湍急。
眼看着天就要放晴,云却慢慢爬过来。
藏在时间背面的尤溪梯田
梯田是阴晴不定的脸。
也有哭,也有笑,都挨得近。
农人的表情,总这样,在清晨或黄昏里。
没有挥洒,谈不上太迂回。细里瞧,总有邋遢处,比如野草,比如杂花,比如泉流。
云雾也这样,阴晴时淡浓了远山,层层叠叠的,那也是下凡人的自留地。
天光溅起时,梯田的表情是上过七彩的釉,那是神回家的栈道,挺曲折的。
稻田一串串黄,染了风的过路。
如果走得快一步,也只是青翠一片,空蒙几处,与群峰没两样。
时间,似乎不再附着尤溪的梯田,或者就藏在时间的背面。许多年以来,这里只有无休止的点线面与流动的空间。
或缠绕,或交汇,或平行,或枝叶连绵。
蓑衣和水牛走回布谷声声的摆荡里……
鳝 溪 记
不知谁倾斜了一匹洪水,在河谷,在五月。
在鼓岭的万绿丛中。
有人偏偏把雨后的水珠捏成石头,串成长鞭,一把打在山的脊梁。
山也疼,也哼哼唧唧。
溪涧的鳝鱼游来了,一摇尾巴,也学着鞭打的模样,骨节一串串。
山接着疼,然后偷偷地笑。
山下有个年轻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白马青衫,一杆银枪,他作势望着山腰,半晌没看懂。
这鳝溪,是好欺负,还是好说话?
年轻人爱钻牛角尖,就不走了,安营扎寨,一晃许多年。
每年五月,油桐花就开了,漫山婆娑的白,一点点的气息。
年轻人钻入其间,石缝里,也像一条鳝鱼。
早 春 梅 洋
花苞在风里摇,孩子们的脸。
梅洋村的花,自然是梅花,有的半开,有的还没绽放。
我是来早了,进了一个幼儿园。
大班的孩子,不少放学了,熙熙攘攘,在枝头雀跃。
风都比较慢,走的是旧时候的节奏。
留在书斋的小班孩子,也小心翼翼,也彬彬有礼,读弟子规,抄三字经。
很灿烂地笑,脸上都贴着阳光,一重又一重,有的规则,有的没样子。
溪水弯弯曲曲,梅花的影子不少在水里,山的倒影也在,都很朴实的样子,鸟鸣了半天也不动。
是有几只鸭鹅,看见有人来了,便把村子的底色扑赤赤抖出来,无外乎摇晃,无外乎透明。
而梅花,在路人走神時,不约而同往前涌了涌,亮晶晶的脸蛋,红彤彤的气息。
似乎春天,又翻了一页。
匹岩半日闲
天堂在哪儿?
天空凹进去的那一片,便是天堂。
……
也就在那时,倒垂的古藤一点点往下探,目不转睛。
一棵千年老树缓慢吐芽,抽绿。
半山腰,洞窟里,一座寺,云驮着的菩萨有三尊,俱拈花,微笑。
洞顶的水珠,也点点滴滴往下淌,如匹,如练,从前起,到现在。
在匹岩,山僧遥指远处的卧佛,说雾鳞也换了一季。
满山的绿,也无所事。
茶叶浮浮沉沉,透明的杯,水新沸。
不是周末时分,游人自然稀疏,闲坐许久,竟似走神了,时间也就拉得漫长一路,碎了满地。
而空的山,空心的人,也就腾出了大把空间,有些事,就来了,就走了,就搁一边了,不需要理由,没有牵扯,各自安心,各自好。空的空间里,不知不觉也掉了些许暗疤,有几枚,不可触,或大或小的淡膜背后,肌肤粉红,柔软如前身。
漂过的人,漂过的记忆,撇去浮沫,也就清澈了前因后果,花落般不疾不徐。
薄雾几缕,黏着皮肤,有些凉。
无所思,在半山的石缝里。
——石头凹进去的那一片,我看见我在冲水,点茶,去沫,闻香,品茗……endprint
古藤也斜着眸,亮晶晶地瞥。
远方,罗源湾的潮汐正一分一秒地往上涌。
旗山日出记
雾漫过来了,山有了微醺的模样,还有人多了重瞳的黑白配。
岭边草木茂密,细瞧之下凹凸不平,一片片的,刀刃般迎风竖立,在风里,不断地锯开雾水。
山有吱吱声,不是虫儿叫,也不是锯雾的回音。
有人踩在落叶上,也不是这种响。
雾水并没有后退或停歇的意味,如精通妖法的野僧,不喊疼,也无动于衷,剖开后由一变二,衣袖飘飘,继续成群结队前涌。
山峦陆续沦陷,晦涩的石都低着头。
有些远的山巅也流血,留暗红的疤,丝丝缕缕。
时辰到了,寺里的钟声开始撞击,一下一下的,满山追着跑,顺着脊梁起伏。
山中的瀑布像小喽啰,东一簇,西一簇,也不约而同舞刀弄枪齐上阵。
雾的脸庞发愣,是怔了会儿,没多久就若无其事,无声地滑翔。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影渐变中,灰蒙蒙的天开了,山那边突然举起火红的旗。
似乎冥冥中有人传檄号令!
众鸟欢呼,从四面八方赶来,扑腾着。
群山的刀锋也渐渐明亮,风也疾走,所有的碎石都抬起了头颅。
被切开的雾一片一片倒了,有的步步退后,有的一头栽下悬崖,有的使劲扯住树,纠缠几分,没多久也不见影子了。
远山近岭有了嘹亮的轮廓。
刀刃片片归鞘。
寺里的钟声,也拖着回荡节节缩回。
晨曦里,一个明净的少年郎,骑着白马,举着猎猎的旗。
缓缓走过凌晨五点,走过飞禽走兽的梦乡。
太姥山的石头是柔软的
太姥山的石头是柔软的。
一群云朵的下凡,披着纱衣,乘风几束,去了福瑶列岛,去了晴川海滩,还去了九鲤溪瀑和桑园翠湖。后来误了时辰,帝怒,就回不去了。
没有一朵石头不是圆的!
沿着台阶上山,一路上奇峰怪岩,都没有空间的紧张感,无论夫妻石、母女情深、双翁垂钓、玉兔听潮、二佛谈经、沙弥拜月,九鲤朝天、金猫扑鼠,还是镇山石兽、石军列阵、仙人锯板,都有着古老的温情,似乎一眨眼,就能回到远古的某个部落,那里落英缤纷,鸡犬相闻,有良田美池桑竹,黄发垂鬓的孩子们在嬉闹打骂……
姥姥出来了,她头戴八宝攒珠髻,身披宽袖外袍,手持兰花,不知是从山下的国兴寺还是摩尼寺出来,是个慈祥而威严的旧老太,册页上记的模样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她轻声道,孩子们,来客人了,别闹了。
石头都安静了,不作声,后来也睡着了,肩靠肩,背靠背,手脚叠搭着。
眼花的人們,把孩子们睡觉的缝隙唤为葫芦洞、将军洞、滴水洞、犀牛洞、白马洞、鸿雪洞、韦陀洞、莲花洞等,空间都不小。
天热时,姥姥还会搬来瀑布泉水,絮絮叨叨,都一些老歌谣,在月光下,好让孩子们睡得安稳。
偶尔,姥姥也会望望霞光的模样。
那是帝的脸色!却总是隐约明灭,看不清。
民间传言,帝依然不高兴。
故而李太白落笔时,帝一嘀咕,太白也哆嗦,把梦中烟波浩茫的太姥写成了天姥。
陆羽也心慌,《茶经》里写“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实际上东三百里是海,往南三百里的太姥山,这里有白茶。
远近有茶香隐约。
其实我是不管这些的。站在太姥山巅,峰从海平面拔起,水一直流到农历那年,风把心情和晨昏都吹矮,我也像站在云朵之上。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