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青春不叛逆
2017-11-17文心
文心
一
2010年暑假,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八点差一刻,约好来做妇科检查的闺蜜没有按时到达,正要电话催促,办公室的门铃响了。不会是她到了吧?这做派不太像她。闺蜜往往是人没到,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以及热情的大嗓门会先报信的。
起身打开门,赵主席站在门外,我赶快迎她进来,她是我所在医院的工会主席,也算是我的直接领导。主席并没有随即进来,而是将头转向右边,同时伸出右手,轻轻地说了声“来呀”,示意另外一个人进来。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赵主席跟着进来,并关上门。
“向文阿姨问好!”赵主席用命令的口吻对小伙子说道。
“文阿姨好!”小伙子略带腼腆。
我仔细端详着小伙子,腦子里想着:“这会是大伟吗?”
大伟是我儿子的小学、初中同学,而且是好朋友,不过自从儿子上初中之后,我不再接送儿子,也就没有再见到过大伟,但常听儿子说起这个名字。小时候的大伟身材高高壮壮,性格活泼可爱,圆嘟嘟的脸上长着一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他该认识我呀!”我想,那时大伟常来我家玩,儿子十二岁生日那天,他们几个同学在我家玩了一整天。可是眼前随赵主席同来的小伙子,足有一米八〇,清瘦的脸上一张阔嘴特别突出,黯然的眼神被一副黑边眼镜罩着,还真无法想成同一个人。
“文主任,我儿子最近饭量很少,整天躺着睡觉,说是有点儿头晕,我几次想带他来做个检查,他都不肯,想带他去北京看病他也不愿意。昨天晚上好说歹说,他才同意让您给检查检查。给您添麻烦了。”说话一向自信且带点儿高傲味道的赵主席今天显得特别客气。
“是大伟吧?都长这么大了,几年没见,差点儿没认出来!”我边说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赵主席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冲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自然是闺蜜到了。
我让闺蜜先去超声科排队做检查,闺蜜是个聪明女人,知我有事,心领神会地去了。
这时赵主席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手机后到外面去接听电话。办公室就剩下我和大伟两个人。
“大伟,你现在不在一中上学吗?听阿川说过,你上高中后又转学了?”我坐在了他的旁边。
“是啊,转到了南洋中学。”
我正准备问他“南洋中学好吗”,话没出口,大伟两眼含泪,都快溢出来了。
“其实我不愿意去南洋,是他们背着我给办了转学手续……”大伟有些愤愤地说道,言语里对他爸妈颇有微词。
大伟的妈妈,也就是我们单位的赵亚男赵主席,来医院工作三四年,除了偶尔会带熟人找我看病,平时没有太多交往,相互不太熟悉。印象中同事们议论得比较多的是,“赵主席尽管能干,号称女强人,却也管不了她的独生儿子!”赵主席身材高挑、匀称,常带职业性微笑,干练的小卷短发和着她干净利落的言谈,显然与她处级领导的身份十分匹配。
大伟和我儿子是同学,小的时候又是好朋友,到过我家的那些孩子里,他是最讨我喜欢,最令我关注的。他爱好广泛,喜欢美术和音乐。虽然有几年没有见过了,但是从他进门时的表情,还有言谈中把爸爸妈妈称为“他们”等因素,我判断:大伟应该面临着不小的问题。
“大伟,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你放心,阿姨一定尽力帮助你!”面对眼前这位有点儿特殊的求助者,我尽力保持平静。大伟低着头,整个身体在微微颤动。
过了六七分钟,赵主席推门走了进来。“真是不好意思!”她微笑着说。
我连忙站了起来,大伟已经止住流泪,只是还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一动未动。赵主席露出尴尬之色,我赶紧说:“知道您忙,您先去忙您的吧,大伟和我儿子是同学,自小我们就认识,您就放心地把大伟先交给我吧,需要做什么检查,我们等一下电话联系。”赵主席听我这么说,先是有一点儿吃惊,但可能确实有事情要办,也就没多说什么。“那就拜托文主任了,我一会儿再过来!”说着她看了一眼还是低着头的大伟,就先走了。
我给闺蜜打了电话,告诉她做完超声检查后先回家,其余的事情明天再办。我们是超过二十年的朋友,为这次检查她已经约过我很多次了,都是因为我一再推迟,但她理解我的工作,其实我也真的不愿意推了闺蜜,她是我唯一的真正走进我生命的朋友,我很珍惜。但是今天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知道大伟是个特殊的病人,他心理出现了问题,需要及时疏导,否则后果难料,要做长时间的工作。我只好推掉闺蜜。
二
为了不受打扰,我安排好科里的工作,带大伟去医院后院的小公园走走,那里人少、安静。一路上我没有说什么话,大伟更是低头走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请大伟在一个小路尽头的长凳上坐下来,他流泪对我说道:“阿姨,我妈妈最虚伪,她刚才对您也没有讲实话,我讨厌她!我很苦,我不想活了,我想去死……”
我没有接话,等着他把情绪表达透彻。他带着哭声,情绪非常激动地继续说道:“昨天晚上他们两人都有应酬,快十一点了,都还没有回家,我写好遗书后,打开煤气开关,到卧室里躺着,就在这时,妈妈回来了……”
我明白了大伟家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没有过多惊讶。
我问道:“大伟,你昨晚一直都很清醒吗?”
“清醒。”
“你拧开煤气开关后有多长时间?”
“应该还没有一分钟吧,只是我从厨房走到卧室的时间,我刚躺下,我妈妈就开门回家,瞬间就发现了异常。”
“当时窗户开着还是关着?你关上窗户没?”我细致地问他,大伟止住哭声,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
“窗户是开着的,我没有去关。现在是夏天,我们家的窗户基本上不关,除了他们的卧室!”大伟回答道。
可以确定,大伟没有发生煤气中毒,不需要进行高压氧等特殊治疗。“阿姨,打第一次跟阿川到您家里玩,我就感觉您特别可亲、可信,羡慕阿川有您这样的好妈妈!”大伟说。endprint
“谢谢大伟对阿姨的赞美!你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看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而且转移到我这一边,就不失时机地问道。
“阿姨,您可知道?他们最热衷的永远是他们所在的官场,而且为我规划的人生也是我厌恶的、他们喜欢的所谓的官场,从小到大他们都在强迫我做一些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从来不在意我的感受,而且认为我不争气,给他们丢了脸!”大伟叹了口气说道。
“他们说画画将来没有出息,不容易成功!为了阻止我学习绘画,在我要升入高二年级、文理分科时,他们独断专行,直接把我转到南洋中学寄宿;更可恨的是,他们让我重新读高一,说我在一中学美术耽误了学习,需要补回来。我反抗过,却徒劳无功,或者说是抗议无效。南洋中学管理很严,我在那里如同蹲监狱,炒剩饭般又读了一回高一。他们限制我的零花钱,学校限制我的外出,他们似乎还格外请老师帮忙盯我,有两位老师很尽力,盯得很紧,我根本没有了画画的条件。我没有朋友,也无心学习,成绩毫无起色。这样的结局就是他们这样对待我的无情的讽刺和打击!最近我试图得到他们的允许,放弃普通高中的学习,进入专业性的美术院校,结果被他们驳斥得体无完肤。我真的绝望了……我就想到了这一步……死……”说到这里,大伟再次哭起来。
看来,“他们”是大伟对他爸爸妈妈的一个统称,他和他们之间缺失有效的沟通,高中生大伟处在叛逆期。我很是不解,是大伟太过敏感的性格,还是他的父母亲只忙于工作忽略了与孩子的沟通?
我生出两个疑虑:一个是,孩子怎么从小就开始那么厌恶官场?另一个是,作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他的爸妈为什么那么反对孩子学习美术,学习美术怎么就没出息了?
我有一个与大伟同龄的儿子,看到大伟与父母如此对立,我很震惊,怎么会这样呀?我做了二十几年的心理医生,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发生在熟悉的人身上还是第一次。我不由得生出一种责任,我要帮助这个孩子。
委屈、沮丧、敏感、叛逆的大伟,要强能干的妈妈、未曾谋面的爸爸,宛若织衣的毛线,不小心打结了。我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怎么样才能走入孩子的心田。我仿佛身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片茫然,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当感觉自己深陷困境时,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反而不是道路,是迷局。
我不能想象,大伟作为独生儿子,才十几岁,明明知道他的父母亲是爱他的,却为何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他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他的父母表面光鲜,事业有成,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孩子竟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他那句“我真的绝望了……”,令我心里一紧,本能地靠他更近点。他的头埋得低低的,我和他一起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
无声的语言打开了大伟的话匣子,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看向远方。
“阿姨,其实第一次到您家里玩我就知道了您是一名医生,感觉您好亲切、好温暖,关心我们这些孩子,见我们玩得那么疯,不但不嫌弃我们的高声笑闹,也不烦我们把家里的东西搞乱了、地板弄脏了,而且完全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都觉得玩得好放松、好开心!好羡慕阿川有您这样的好妈妈!”
他讲了很多,他说他之所以學绘画,是源于姥姥家楼下一个小女孩的离开;之所以能坚持上完初中,是源于对一个男孩子的承诺;之所以决定将美术作为自己未来的职业,那是源于一个美术班的女老师,在那里他得到了母爱。
他甚至说因为“他们”而失去了很多快乐,没有轻松的童年,战战兢兢地度过少年期,上到高中更是与烦恼相伴。“他们”甚至还给他指定未来,强迫他走向他所厌恶的官场。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作为一个妈妈,我感觉到眼前这个男孩的敏感和自尊,他的心理遭受着重创,需要被细心地呵护。
我柔声问道:“大伟,你最近以来睡眠情况好吗?每天可以睡多长时间?”
“这几个月睡眠不好,总感觉很困,躺下又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似睡非睡,老做梦,恍恍惚惚的。”大伟说。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示意他继续。
“整天都觉得昏昏沉沉,学习没有效率,很多想背的东西记不住,所以我想放弃继续读高中,专心学习美术。”大伟说话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
“嗯,不急,这个问题我们慢慢来,阿姨会帮你的。你妈妈说你最近吃饭很少,是吗?”我以尽可能的关切口吻说道。
“是,晚上睡不好觉,感觉没有食欲,没有精神。”
通过这番交谈,可以明确大伟目前最需要解决心理问题,尽我所能,循循善诱、不动声色地一路开导他吧,希望他会有所受益。
此时,闺蜜打来电话,告诉我已经做完了超声检查,结果正常,她不担心有病了,其他检查下次再做也行。闺蜜接着问我那个病人还在吗,没待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她认识那个男孩子,她跟孩子的舅舅很熟悉,常听他舅舅说孩子特别不成器,家里条件特别好,可孩子特别不懂事,不好好学习,处处与父母作对,甚至都不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还染上很多恶习,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把一家人气得吐血。
闺蜜性格爽直,真是快人快语,三分钟的“机关炮”传递给我很多信息,我正在发愁该怎样走访孩子的家人呢。他的妈妈如果不愿意与我沟通,我是很难撬开她的嘴巴的,再说,我也不认识孩子的爸爸。
三
和大伟的交谈很顺畅,他说他好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说出来后轻松许多,是这几年都没有的感觉。这些年来,有话无人诉说,一切都向日记本倾诉。大伟答应给我看他的日记本。
快十二点,我和大伟回到我的办公室。整个上午没有联系的赵主席几分钟后也赶到了,她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也没有问我大伟在医院检查身体的事情。大伟的改变很明显,他的脸上比早晨刚来时多了很多表情,没有老低着头,见赵主席进来时,还问候了妈妈。分别时,大伟说要跟我保持电话联系。
与他们分开后,我让闺蜜帮我联系大伟的舅舅,我想见见他。
大伟的舅舅与闺蜜老公是发小,闺蜜对孩子家的情况有了解。大伟的爷爷奶奶住在近郊农村,而他的姥姥家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因为爸爸妈妈工作比较忙,小时候大伟经常住在姥姥家,姥爷已经去世,去世前是一个离休干部,家境还不错。大伟有一个姨妈、一个舅舅,姨妈和舅舅都没有读过大学,是普通的工薪一族。姨妈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舅舅家有一个儿子,大伟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们四个小孩子常常在姥姥家相聚,年龄也差不多,虽然他的妈妈是老大,但是大伟是最小的一个,大伟的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endprint
下午下班后我和闺蜜相约在她老公的公司等大伟的舅舅。还好,没过多久大伟的舅舅便真的来了。大伟的舅舅中等身材,偏矮,稍胖,白脸,是一个留着“地方支持中央”发型的中年男人。闺蜜介绍我们认识后大家都落座,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气。
大伟的舅舅知道我在医院工作后,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看来他并不清楚他姐姐家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闺蜜与大伟舅舅看上去很是熟稔。
“你姐姐家的孩子就是叫‘大伟吧?”闺蜜问道。
“没错,看来你的记性差呀。常和你们说起,跟我儿子同岁的。”他的语气略带调侃。
“你知道吗?他昨晚差点出事了……”闺蜜告诉他,他立刻紧张起来,停下了正要端茶杯的手,面部表情也僵住了,急切地追问。
我接过话,把他姐姐带大伟来看病、大伟跟我说的一些情况跟他大致说了一遍。
他长叹一声,“唉,这孩子早晚会出事,从小就什么都跟大人拧着来,实在是太犟啦,他的爸爸妈妈让他气得哭笑不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你是他的舅舅,他跟你的关系好吗?”我问。
“在家里,他除了我妈、也就是他的姥姥以外,跟谁也不行,太不听话啦!”他有些愤愤地说道。
“这孩子从小就很怪,姥姥家那么多同龄的孩子,他都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但是愿意跟楼下那些做生意的、看上去脏兮兮的孩子玩,有点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跟那些孩子一起吃、一起玩,搞得每天脏兮兮的。可是谁都管不了,气得我姐姐和姐夫整天说他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的!”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以为他上学后有了新同学,就会好的,结果刚入学一年级的时候还可以,到二年级就不好好学习,却喜欢上了画画。你说他要是好好地画吧也行,整天就在那里乱画,画得四不像,好像每天画的画都是一样的,就是个小娃娃。也没说能画个花呀、草呀的,也没说换个花样画。唉,真能气死个人!再说我姐姐也不希望他学画画,希望他将来也能像她和姐夫那样有前途!”
他甚至有些激动地说:“到了四五年级就又开始了逃课,你们说那小子逃到哪里啦?这还是被我给发现的,一上午不上课,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帮忙啦!被我连续抓到他好几次,没有办法,我姐姐、姐夫管不了他,就只好托人让那家小吃店搬走了。”
我越听越吃惊,面对孩子出现的问题,不好好想办法帮助孩子,他们为孩子做的却是让小吃店消失。他的父母太过强势了。
我母性大发,想马上再见到大伟,好好心疼一下这个孩子。他现在是我的病人,也是我儿子的同学、好朋友。我也急切地想看到大伟的日记,我想知道,这样一个敏感的孩子面对这样的父母到底有多么受伤,这个从小我就认识的孩子到底经过怎样的心理创伤才变得如此敏感。
大伟舅舅借着中午的酒劲还开着他的话匣子:“有一次他的生日,我们全家大小十几口人都到饭店为他过生日,大家高高兴兴在一起吃饭,你们说那小子,他倒好,不但不领情,还玩了一回离家出走……”他越说越激动,说得满脸通红,脖子还一梗一梗的,“他越大越会气人啦,到了中學还学会了撩妹,甚至是夜不归宿,他真的把他爸爸妈妈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我感觉很吃惊,大伟在他舅舅的眼中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大伟给我的印象是善良、富有同情心,聪明、上进、很有亲和力,也很会替对方考虑。
我抿了一口茶,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他有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我想着这个当舅舅的对大伟这样的孩子、他的亲外甥能做些什么呢?他的姐姐、姐夫对他好吗?
闺蜜站起来给我们斟了茶,问他道:“你现在还在原来那个单位上班吗?工作忙不?”
“是啊,单位没变,就是调到了物管部,工作挺好的,也不算太忙!”
大伟舅舅说完就出去了,说是要去找闺蜜老公聊去。
闺蜜告诉我,他们全家全凭着他姐姐、姐夫关照着,他要文凭没文凭,要文化没文化,要专业没专业,你看他的工作不差,这物管部可不是一般人能去得了的。
四
告别闺蜜后我联系大伟,我们相约明天早上七点钟在我办公室见面。
一晚上睡了醒,醒了睡,睡得不踏实,早上我早早就出了家门,上班路上顺便买了两份早点。差十分钟七点我到了,大伟已经在门口等候,我有点儿感动。看来我们俩都一样渴望见到彼此。
我们又聊了几乎一个上午,虽然我们的谈话常常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所打断,但是,我对大伟有了更深的了解,原来生活中大伟一如我印象中的那样坦诚、热情、善良,清净如水。他真的给我带来了他最好的朋友——日记本,我看了他的部分日记后,心中没有了疑虑。
他说他开始写日记前先问过老师关于写日记的一些格式和方法,老师说自己的日记自己看,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样写就怎么样写,没有关系的。于是他说他早在刚刚入学的一二年级就开始了写日记,字数不多,有错别字,也有拼音代替的字。都是随意写的,没有专门的日记本,也没有保存下来。
2004年10月12日 晴
今天上午又是补数学课,没有兴趣,突然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好像有点儿想去卫生间,只听得老师今天也不讲什么新课程,就不自觉地溜了出来,没走几步空气中飘来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还想再认真地闻闻这香气,又闻不到了。继续往前走,香气又飘了过来……是什么香气呢?一时还没有想起来,但是口水已经在嘴里打转了。不行,再走走,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是韭菜馅儿的锅贴。哦,就是,就是这个味道,是只有在农村的奶奶家吃过的味道,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但绝对亲切。因为确实是好久没有吃到这个好吃的韭菜馅儿锅贴啦!这里怎么会有这个味道呢?是什么时候有的?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因为馋虫,也因为好奇,寻味而去,还真的找到了,就在学校门口,是只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经营的小吃店。难道这个人就是这里的老板吗?我凑到那个小窗户前向里看,正在忙碌的他就笑盈盈地问我:“你要几个?一块钱三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你吃过早饭了吗?”他可能以为我是一个捣乱分子,就继续忙着他手里的活。但是,他的笑脸和他那比较突出的两只对称的招风大耳朵给了我好感。我只有一块钱,买了三个韭菜馅儿锅贴后就趁热吃着,也看着他捏锅贴那熟练的动作。这锅贴的味道实在是太像奶奶做的啦!好香!endprint
2004年10月21日 小雨
今天是我第三次到学校门口买韭菜馅儿锅贴,我和那个招风耳朵已经很熟悉了。他确实就是个老板,也是唯一的服务员,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在这里就称呼他为“小黑”吧。我常常走到小店的内部,和他聊天,看着他忙,也就很自然地帮起了他的忙啦。在交谈中得知他是一个孤儿,只有他的奶奶和他相依为命,他今年十五岁,他要养活他的奶奶,所以他不能上学。他只上过三年学,在他要升四年级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他说,其实他很喜欢上学,他喜欢学校的热闹,喜欢听老师讲课。可是,没有办法……他说得很伤感。他说是奶奶教他这门手艺,奶奶告诉他,这种素食人吃了以后对身体好,是真正的绿色食品。重要的是这个小生意不受风吹雨淋,能够保证一个小男孩子的安全。
我好受感动,原来他们祖孙俩就靠这些个小小的韭菜馅儿锅贴维持着生活!
2004年11月08日 晴
每次路过小吃店门口都能看到那两个喜庆的招风大耳朵,我一定要停下脚步等着忙碌的小黑抬起头来望向我,然后我再向他招招手才走开,我很开心看到他。但是因为舅舅或者姨妈送我到学校,他们催得我好紧,平常上学期间我是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他说话的。只能在周末补课时间见到他,也想帮助他。见到他我觉得轻松、愉快,我帮他做事他总夸我聪明,新技术学得快。我真的好开心,真的感觉自己的动手能力还是挺强的。但现阶段我只可以帮他捏锅贴。我在认真地看着他的每一道工序,首先用金黄色的炒鸡蛋、嫩白的豆腐、翠绿的韭菜,撒上星星点点的红辣椒丁,再抖动各式小小的瓶瓶罐罐,一小盆儿馅儿的香气就出来了,然后擀皮儿、捏锅贴儿……再入锅烙成黄色,像是一件件漂亮的艺术品,香气四溢的锅贴就可以出锅啦……
我正在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个锅贴制作过程中的每一道工序,舅舅从天而降,扭着我的耳朵,冲着小黑大骂:“你这个小混混,你居然敢耽误他上学?活腻歪了?”“啪”一个耳光就打过去啦。
原来是下课时间到了,我全然不知,被舅舅拖出来后发现已经放学啦!
2005年05月03日 晴
今天我随两个同学到王海鹏家去玩的路上,居然见到了小黑,足足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他啦,我真的好想他,此时真正地感觉到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瘦了很多,也更黑了,我都差一点儿不认识他啦。他说他在这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每天可以挣六十块钱。他说他不是小混混,他也不想当混混,他要好好赚钱,好好攒钱,等有了本钱还想开饭店,从小饭店开始,慢慢再开大一点的饭店。他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他说我如果不能好好学习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小混混。小黑的这句话真的是刺激到了我:我怎么能做“小混混”呢?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我们俩都不做混混!
我问他怎么不在学校门口卖锅贴了,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又问我,你爸爸一定是个当官的吧?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小黑就被人叫走了。
2005年05月04日 阴
下午我一个人又去那个工地找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他,问那里的叔叔才知道,他今天是夜班,要在晚上九点钟才来上班的。我好失望啊!
我有好多的疑问:
他为什么不做那个他奶奶认为最安全的工作了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那个锅贴也是绿色食品呀!
在被舅舅发现的第二天以后就没再见到他在那里卖锅贴……
他怎么知道我爸爸是个当官的呢?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呀!他昨天怎么会那样问我呢?
哦,难道是因为我那个当官的爸爸,他才不能在那里工作了吗?
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不希望这是真的!
2005年05月06日 晴
在我眼里小黑的工作该有多辛苦呀,上夜班就整夜不睡觉,还要干那些体力活!可是,我问过他,他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的,他一想到有一天他赚的钱能够开一个小饭店他就很开心,等到能够开大饭店的时候他奶奶就享福了!他说想到这就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幸福!
他是个孤儿,除了没有人照顾他以外,他还要照顾他奶奶,养活他奶奶,但他整天乐呵呵的,喜欢唱歌,他說不管是什么歌曲,听三遍以后差不多就学会啦!
我好佩服他,小黑简直成了我崇拜的偶像啦!
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如果你不好好学习的话,你就是真正的“小混混”。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不能让小黑拿我当“小混混”!
2005年05月11日 晴 风
又去过两次那个建筑工地,还是没有见到我的好朋友“小黑”。快要小学毕业考试了,我要好好准备,考出好成绩后去见他。
今天又想起了小黑,我拿出这半年多以来凭着印象画出的几幅“小黑”看了又看,不禁暗暗赞叹自己的画工,真的有一点窃喜,看那眼神,看那微翘的口角,尤其是那两只喜庆的招风耳朵……看着自己的作品,又是自己的好朋友,还是自己的偶像,真的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到心里,美到了全身!
看到小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玩伴儿——宝宝,她的家就是我们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二年级以后她家搬走了,就没有再见到她,但是她的模样还在我的脑子里,而且印象深刻。翻出小时候我画过的她,虽然画了不少,可是一张一张看过去,还没有找到一张满意的。于是开始再一次画了宝宝。
想想我的童年生活,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跟宝宝在一起玩的日子。宝宝特别爱笑,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打沙包游戏,她教我踢毽子,我教她弹弹珠……我们一起堆雪人,她见我用一根红萝卜当了雪人的鼻子后就笑倒了……这些场景都历历在目,我一边画一边想。那时候我不喜欢在家里玩,虽然家里有那么多的哥哥姐姐,可是总感觉他们在欺负我,他们说姥姥偏心我。当着大人们的面他们不敢骂我,趁大人们不注意他们就或推我一下、或瞪我一眼、或骂我一句,还总笑我爱哭……所以我很怀念宝宝,从她搬走的那时起我就天天画她,因为我想她,我留恋我们在一起玩的每一个瞬间,所以我画了很多很多。画得总也不理想,但是心里总想画好,所以一入学就报了学校的美术兴趣班。想来这也是我学习画画的最初缘由!endprint
宝宝和小黑,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给了我快乐,让我找到了自信。而且这种快乐和自信的感觉让我满足!
2005年06月26日 大雨
今天晚上我照例在家中作画,画的是想象中的宝宝,虽然已经是六七年沒有见过面了,但是因为我常常想起她,并多次在画中与她见面,所以我感觉与她并不陌生。画中的宝宝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她有着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眼眸,大眼睛,双眼皮,圆圆的苹果脸上有着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嘴角上扬,永远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画着她就感觉我们还是在一起玩,所以我画着、开心着。
爸爸妈妈快要十一点钟了才一起回到家,两位满脸通红、双双酒气熏天,妈妈到我这屋,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一眼“宝宝”,冷冷地丢下一句:“你真叫没出息!”就出去了。
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他们不喜欢我学美术,他们希望我一门心思学习文化课,将来长大以后像他们一样考上大学,也像他们一样工作。他们认为他们的工作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他们也是最成功的人。但是我却并不以为然。
能够看得出来,两位都喝多了,也可能是我的“宝宝”刺激了他们,我第一次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妈妈说我从小就多愁善感,喜欢穷人,喜欢和穷人家的孩子玩,喜欢到农村的奶奶家,喜欢吃穷人家的饭,不嫌脏,什么土豆、红薯、玉米,什么块垒、锅贴,他样样都能吃得下、吃得香。哦,对了,听说那个咱们费了那么多周折才让搬走的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就是个卖锅贴的……到了这里,我实在是听不下去啦!我冲向他们,朝他们大喊大叫:你们还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你们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你们才是真正让我感到丢脸!你们知道那个小黑他有多可怜吗?你们知道他才是多大的一个孩子吗?你们知道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吗……我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我想起了小黑,我的好朋友,我的偶像,小吃店的小老板,立志要当大饭店大老板的小老板,建筑工地的小工人……他多么聪明,他比我聪明,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小吃店开不下去是因为我;他多么宽厚,他仍然拿我当朋友,勉励我学习,我是在听了他的话以后才发誓要好好学习,不再逃课的!他能吃苦又乐观的精神常常影响着我……可是,我却在伤害着他!好难受啊!
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手中掌握着很大的权力。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了为什么姥姥家的所有人都认为姥姥偏心我,所以那些哥哥姐姐们才在大人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欺负我。这些他们是看不到的,可能也是想不到的;他们以为舅舅对我特别好,其实舅舅都在表演给他们看。记得每次舅舅送我上学时都会热情并且轻柔地给我妈妈打电话,目的就是让我妈妈知道是他送我上学的,到了学校门口后,甚至还没等摩托车停稳当了就硬邦邦地来一句:“下,我上辈子欠你的!”说着话就掏出手机再给我妈妈打电话:“大姐,放心吧,大伟到啦……”语调温和柔软!
我还想起了妈妈教育我时说过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妈妈通过考大学,通过在社会上继续不懈努力让我们家过上今天的生活,你的舅舅他们会对你这么好吗?
我明白了,因为他们手中的权力,舅舅他们在讨好他们。
我讨厌我的爸爸妈妈,也讨厌舅舅他们,他们都是些势利的两面派,他们简直是太虚伪了!
我恨我爸爸妈妈的冷酷无情。
我开始真正地鄙视他们,我甚至有点儿可怜他们。
2005年07月20日 阴转晴
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可能是在我起床以前就提前走了,妈妈告诉我今天是我的生日,中午要和姥姥家的所有亲人一起到饭店吃饭,让我就在家等着。
我还在纳闷,一向只关心工作的妈妈怎么能记得我今天的生日呢?
到了饭店才知道,听起来我是今天的主角,其实是在祝贺妈妈的荣升,妈妈又升官啦!妈妈激动着,爸爸激动着,舅舅、舅妈、姨姨和姨夫都殷勤地说着各种肉麻的祝贺词,爸爸妈妈开心地接受着一杯杯的祝贺酒,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异样的光芒……气氛热烈,全然不像是家庭聚餐,更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有点伤心,感觉嗓子眼有点儿堵,咽不下任何所谓的好吃食物。我下意识地钻到桌子底下,还是没有人发现我,此时我甚至想把桌子掀翻了……可是几秒钟以后我改主意了,我想到了小黑,我要去找小黑。
我离开饭店,我想到那个建筑工地找我的好朋友。
我没有带钱的习惯,今天同样是两手空空地出来了,不知走了多久,找到那个建筑工地时只感觉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一下子就瘫坐在工地的门口。
工地上的人不多,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认识小黑这个人,我好失望,几乎快要哭了!我冷静地整理了一下我的情绪,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像小黑那样!我走向一个看起来岁数比较大一点的叔叔,向他打听小黑,他告诉我现在这里楼房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上一支队伍可能到了下一个工地,他也不熟悉那个包工队,不知道他们现在哪里干活。目前的这支队伍主要做室内工程。
我明白了,小黑不知道又被命运安排到了何方……我感觉很对不起他,对不起我的这个好朋友,他真的是被我害了!
我无力地离开那个工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到哪里,但是有一点是很肯定的,那就是——不想回家。
我想到奶奶家,可是没有钱怎么能去呢?
以后我要留点心,有机会的话攒点零花钱吧!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广场,那里有很多小孩儿在玩。我找了一个有靠背的长条椅子坐下来,慢慢地就没有了饿的感觉了……
我可能是睡着了,是姨夫叫醒了我,然后就回到了家中。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
这几篇日记如果让他的爸爸妈妈或者舅舅看到,不知他们会有何感想。大伟没有抑郁,更没有自闭,我感到有些庆幸。
大伟在父母这里除了得到物质上的满足外,真的谈不到快乐,更看不到希望。渴望得到温暖的大伟可能因为某种机缘,在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点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慰藉:在姥姥家里玩得不开心,却在小卖部的小姑娘那里找到了童趣,因为怀念小姑娘的离开,开始了画画;因为一次不经意的逃课(其实也是一次补课中因身体不适走出了课堂),接触到了震撼到他心灵的小黑,其实小黑传递给他的全部都是正能量,却被父母误解,父母因此做出了伤害小黑,也伤害大伟的事情,使得父母与孩子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也成为大伟叛逆的真正的诱因。endprint
而让他真正找回自信并确立要以美术为职业的补课却成为他被转学的导火索,就是这次的被转学更是将大伟逼到了死胡同里……
大伟只是一个正常的青春期的男孩子,叛逆,有自己的想法,想学画画,但是在他父母眼里就成了洪水猛兽,大伟就成了不可救药的没出息的孩子,甚至是给他们蒙羞的孩子。我觉得问题可不是出在大伟:谁的青春不叛逆!
五
赵主席,大伟的妈妈,她是我的领导,但她也是我的病人家属呀;我,毕竟也是一名比较资深的心理医生,我有我的执业原则。我知道,大伟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一天得不到消解,大伟就一天不快乐,甚至随时还可能出现意外!我决定走访我的病人家属,首先去见我们的赵主席。
我仔细总结了这些天接触大伟以来大伟的关键词,好像是:强势、冷冰冰、虚伪、出息、成功……绝望!
说来也有点惭愧,作为医院的一名科主任,因为工作的忙碌,我还是头一次到赵主席的办公室。因为我是正常工作,非汇报工作,也想多层面观察一下她,就专门没有提前打电话预约。
这一天没有专家门诊,我打算上午去找赵主席聊一聊。为了我们能有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我在安排完科里工作以后脱下白大衣,换了便装。
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我自认为我找到了他们问题的症结所在,我有信心让他们能够消除隔阂,回归亲情。
我离开办公室,走过我们医院最美的一段林荫小道。这一天阳光灿烂,因为昨晚的一场雨,空气中带着甜甜的青草的味道,格外清新,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被洗得色泽鲜亮。我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忍不住张开口鼻做了几次夸张的深呼吸,恨不得把这些天沉淀在肺部的闷气都吐出去。
赵主席和我是同龄人,我想沟通起来应该没有问题,而且她对我应该也有所了解,有一定的信任度吧。更主要的是,我坚信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看到赵主席办公室的门紧锁着,有点失望的我心里还有点怪自己没有提前打电话,白白浪费这上午的黄金时间。反正已经来了,继续往前,我叩响了她的门,“笃笃笃”三声后,里面没有动静。过了数秒钟后,我再叩三声,听到里面有了响动。我后退一步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衣着考究优雅的女士,迎我进门后她就离开了,她们之间也没有多少告别语,看来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呀!
“文主任呀,欢迎,今天不太忙吗,怎么有空了?”见是我进来,赵主席从她的高靠背皮椅上起身,笑着走向我,示意我坐在沙发上后,她又回到了她的高靠背皮椅上。
她的这个态度是我没有想到的,让我想起我和大伟在医院小公园聊的那天大伟的第一句话——“阿姨,我妈妈最虚伪……”
我也觉得她此时是虚伪的表现,她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来吗?于是我说:“赵主席,打扰你了,我是为大伟的事情来的!”
此时我们都已经落座,她坐在她气派的紫红色的大转角办公桌后面的高靠背皮椅上,我坐在她对面的低低的会客沙发上。
她露出些许略带尴尬的微笑,我也收住了本来轻松的笑容。
“哦,这孩子啊,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其实也没有什么,他有点儿不听话,我们也有点儿管得太严了!”她正襟危坐,语气淡淡地说,已经是面无表情了。
看她这居高临下的样子,谈话根本无法正常进行,她没有把我当成回访病人家属的医生,更是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病人的家属。我们的谈话完全就是上下级之间对话。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儿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是礼貌性地点头微笑一下,抬手摸了摸身边盆栽的足有一人高、生长茁壮的发财树的叶子。再看她时,我们目光相遇,我切身地感到了“冷冰冰”的一股冷气袭来。
面对此情此景,我不打算退缩,我要对付她的这个所谓的“强势”,为了我的使命,我的人格尊严,我的职业操守,更为了大伟!
“大伟的确是个好孩子……”我刚要开口说话,她的电话响了,她看了看手机,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
“王局长啊,您好,您好!”
“……”
“哦,是吗?您别着急,我马上带个主任过去给您看看,您先别动,躺下休息着!”
“……”
“我马上到!”
看她接电话,我已经站起来,她还没有说完,人已经快到了门口。“王局长病了,也不知道呼吸科的李主任在吗?”我没有接话,她急急忙忙地,权当她在自言自语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我无功而返。
但是,我有不服输的性格。面对这样的局面,反而异常冷静。我在想,也许在她的办公室不适合谈这件事,她不希望单位的同事知道她的家事,所以她在有意回避;其次,她在办公室时容易本能地表现为“赵主席”。我决定另找时间。
返回的路上,脑子里全是这短短几分钟内的赵主席。我纳闷:明明知道我是为她的孩子来的,明明知道她的孩子有过一次极端的自杀行为,她如何能做到若无其事的?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大伟初三时候的一篇日记,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日记,所描述的情形与今天有点大同小异。
大概内容是:有一天大伟的姥姥病了,肚子疼得厉害,当时家里没有其他人,就只有他和妈妈,以为是姥姥的老毛病“胆结石”又犯病了,也就没有通知舅舅他们,只有他们母子陪着姥姥去了医院。医生做了相关检查后不考虑“胆结石”,说是冠心病、心绞痛可能性大,需要进一步检查、治疗、观察。还没有安頓好姥姥,他妈妈接了个电话,交代了他几句,就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急急忙忙地走了……
看到妈妈的表现,大伟失望极了,也痛苦极了,他认为妈妈冷酷无情。他写了很多,他说他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忙着走了,为什么能在那种情况下抛下她的至亲走了,他觉得在妈妈的生命里似乎有一种东西重过亲情!他认为妈妈之所以成为这样,就是因为官场这个畸形的工作环境造就的。因此,他鄙视那种在妈妈眼里重过亲情的东西,他更加厌恶官场!
他说其实他不相信妈妈不爱姥姥、也不相信妈妈不爱他,他觉得妈妈也有难处,他甚至有点儿可怜妈妈,可怜她需要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她需要戴着面具过生活……他认为他父母生活得并不幸福,没有快乐……endprint
是啊,我也认为,赵主席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独生儿子,但是,一定有一种比亲情更紧迫、更吸引她的东西存在,只是她不便启齿,甚至需要谨慎隐秘罢了,包括在他的儿子面前。我到办公室找她也许确实不合适,在办公室她可能必须戴着面具。
六
有了上次在赵主席办公室见面的经验,我没有了起初的满满自信。我认识到他们夫妻二人都是通过高考才改变了命运,二人在各自的家族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长期被周围人仰视;在工作中更是,也许是因为手中的权力,自然也是众星捧月,事业风生水起。经过这么多年经营,不断发展和维护,社会资源越来越丰富,希望儿子也进入自己的圈子,甚至继承自己的衣钵。我认识到想让他们接受艺术的价值,接受他们独生儿子从事艺术工作,着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需要做周密的计划。
我想,主动到她家里拜访吧,如果她正好心情不佳,或者有大伟在家等因素,想要成功,没有十足的把握;电话预约她吧,觉得又不太自然,因为毕竟上一次被拒绝过,感觉电话里不好说。但是大伟的暑假马上要结束了,在开学以前一定要尽可能帮助大伟说服他的父母不再让他继续到南洋中学就读,所以我心里很是着急,却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好办法。
周三是我的门诊日,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四十分,比正常下班推迟了四十分钟。今天是母亲的生日,说好了全家人小聚,我答应大家负责买蛋糕。急急忙忙洗手更衣后就离开了门诊室,出了医院大门后想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落在了办公室。没有办法,乖乖地返回吧。快到办公室时,却意外地看见了赵主席,看她今天慢步走,我猜她此刻不忙,心情也应该不错吧。没有想更多,我主动停下匆匆的脚步。
“赵主席,您今天这么忙吗?怎么才下班呀!”我有点讨好地向她打招呼。
听到我的声音她才注意到我,“哦,文主任啊,你怎么又要返回来呢?”
我呵呵一笑,“我记性不好,居然把手机落在了办公室。”
此时她也停下了脚步,我赶快不失时机地说:“还想明天去找您呢,正好碰上了,我儿子阿川说有一本书是借大伟的,要我帮忙替他还一下。”
“哦,这样啊,好吧,书在你办公室吗?”赵主席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的职业性微笑,说着就随我到了我的办公室。
“现在的高中生比咱们还要忙呀,了不得!”我继续活跃着氛围。
“是啊,高中三年是为人生一辈子打基础的重要时期,没有谁家不重视,孩子的事我们是要尽力帮忙的!”赵主席不无严肃地说。
终于绕到了孩子的话题,此时我有点小佩服我自己了,也有点感慨,这一次的心理治疗怎么会如此费尽心机呀!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办公室。
“就是,现在的高考简直就是全家总动员。”我继续着这个高考的话题,“赵主席,其实最近我接触过几次大伟,不知道他跟您说过了没有?”
赵主席没作声,职业性微笑似乎有点凝固。
“他很努力,也很有思想,又聪明,文化课基础好,又比一般孩子多了特长,将来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一定会很出色的!他跟我说家里反对他学习美术,他很痛苦……”
还没等我说完,赵主席就说:“大伟还是小,不懂事,不了解社会,很多东西他是不明白的,等他长大了、走上社会了,他会明白的,他会感谢我们的!”
她说着就已经站了起来。“文主任,你辛苦了,谢谢你,都已经下班了,我们走吧!”
我找出那本《二战全景纪实 上册》,这是我儿子初三的时候买的,有一天我拿到办公室来看,没想到今天派了这么一个用场。
见她还是不愿意跟我探讨大伟的事情,她又是我的领导,我也只得作罢。
在她眼里,也许我这个做医生的也是没有出息吧!
我想起了大伟那次的原话:他们说学而优则仕,学习好就是为了将来到官场做事,这是一条见效快、最容易出成绩、前途最光明的道路!他们说他们绝不会害他,他只需要相信就可以了,不要问为什么。如果像他说的美术行业呢,有多少人画了一辈子,却都在与贫穷打着交道,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独生儿子贫困潦倒一生……他说他很无语,他们身在官场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精神享受,无法理解作画中体验的轻松愉悦和艺术人生的快意,更无法理解艺术对人类灵魂的救赎作用!
第二天早上,周四,大伟就跟我通了电话,他说他还想见到我,顺便把那本《二战全景纪实 上册》还回来。
我答应他上午十点办公室见,他提前就到了。
我查完房要回到办公室,楼道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靠墙低头站着,我知道一定是大伟到了,加快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口。
只见他还是低着头站着,全然没注意到我已经到了,头发长长的,遮住了半个耳朵,发型有点乱,穿了长袖衬衫、黑灰色。这是大伟吗?我有点不能相信,我走近他试着叫了一声:“是大伟来了吗?”
“是啊,文阿姨,您忙完了吗?”大伟抬起头来,看向我。
我吃了一惊,才几天没有见面,大伟就又瘦了一圈,消瘦的脸上没有光泽,只突出了一副看起来不很匹配的黑边大眼镜……
这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极点,这孩子到底怎么啦,他到底何错之有?他有理想,有抱负,肯用功,爱学习,他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呢?他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學习他热爱的美术专业呢!
进了我的办公室,放下手中的书,还没有说话,大伟的泪就奔涌而出,双手捂着脸,哭着说:“文阿姨,他们还在逼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顺势拉他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抱住这个跟我孩子一样大的孩子,他真的像是个孩子,全身都在抽搐着。
我竟然没有找到多少安慰他的语言,我只是让他尽情地哭个够,说个够……
临走前我告诉他,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让他继续好好跟他的父母谈谈,让他相信父母是爱他的,无论如何都要珍惜只有一次的生命……
这些话能在大伟这里发挥多大的作用,反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苍白无力。endprint
和大伟分开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我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使劲抬头挣扎了一下,居然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乌云密布,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但是双脚沉重得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在大伟这件事情上,原本以为我已经很尽力了,看他妈妈那满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不打算再做什么了。可是,看大伟今天这个憔悴的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于心不忍。
理性判断,接下来我无论怎么做可能都是徒劳的,但出于感情、出于我的职业习惯,我觉得我还应该接触一下素未谋面的大伟的爸爸。
从他妈妈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我大概可以推測他的爸爸也不一定愿意和我开诚布公地讨论大伟读书的事情。
但我想到了大伟的日记,从大伟的日记中不但能了解到他在成长中的心路历程,也能读到大伟的文采、思想和丰富的情感。
如果大伟肯让他的父母接触到他的日记,那么,不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而且可以通过日记更深地了解大伟,了解大伟在美术方面、文学方面的高度,或许可以改变大伟在他们心目中“没出息”“不会成功”的印象,进而使他们能够尊重大伟的选择,支持大伟的艺术追求。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似乎又燃起了已经熄灭的一丝希望,也有了一点信心,我想,即使沟通效果再差,至少我也可以有机会提醒他的爸爸争取看看他的日记。
下了一中午的雨,下午我还是按时到了办公室,想到这一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周一,身为局长的大伟爸爸应该不会太忙吧,不管了,我认为我已经足够谨慎。
我拨通了大伟爸爸的电话,在我快要以为无人接听时他才接通电话。
“局长,您好,我是医院的文医生,就大伟的心理问题,我想和您见个面谈谈。”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哦,是文医生啊,你好!我这里还很忙,没时间啊。大伟是个男孩子,他已经长大了,他的心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他太单纯了,不懂社会,慢慢会好的。关于他的事请你直接找他就好,谢谢你!”又一次被居高临下,电话直接就被挂断了。
我无奈地对着手机屏幕中自己淡淡的影子笑了笑:大伟妈妈说,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好多东西他还不明白……大伟爸爸说,他已经长大了,只是太单纯了,不懂社会……作为父母的他们一致认为:有一种东西是大伟不明白的!
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是那些令他妈妈认为高于亲情的东西吗?但是那些是令大伟厌恶和鄙视的东西……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和大伟没有再见面。
快要开学了,我收到大伟的一条短信:文阿姨,谢谢您对我的好!艺术值得我去付出和追寻……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