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与重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母语化进程
2017-11-17杨经建王蕾
杨经建+王蕾
摘 要:母语是承载特定文明形态的符号意义体系。文学是母语中最活跃、最富于生气和变革意识的话语成分。在20世纪中国文学语言的“现代化”进程中,母语文学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被漠视和消解。与此同时,文学的母语写作即使是在被“解构”的状况下也一直处于“重构”的努力中。从20世纪中国文学母语化中可以得到的启示和反思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起落沉浮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具备母语文化观念和母语创作意识,坚守母语文学立场和维系母语文化精神,实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变更和发展的价值前提。20世纪初中国文学的“语言革命”与20世纪西方文化的“语言学转向”在“语言”上的交集也表明,后者能为汉语言母语的再造输入建设性资源,因为它启悟了汉语文学的“语言的自觉”。
关键词:汉语言母语;母语文学;20世纪中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0257-5833(2017)11-0166-07
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描绘了一张世界文明谱系图,各个文明谱系的定性和发展演变轨迹都非常清楚,如埃及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产生了地中海文明与迦南文明,发展到现在形成了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中华文明在演变过程中分为两支:一支发展演变为现代的日本文明,一支形成中国古代文明然而发展到现在已不知其文明的明确性质,难以确定之下,亨廷顿只好以一个“?”来标示。1亨廷顿的认定或判断未必正确,但“亨廷顿问号”在某种意义上却提示了一种探究和反思的可能。如果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已谕示,一个民族的母语言说方式实质上是其对事物和世界的分类方式和感受方式,即,决定着其思维方法和文明形态,那么汉民族语言在“现代化”转型中所形成的母语形态——“现代汉语言”的确使人对现代中国文明的确认带来了某种困惑或疑难。这种困惑或疑难尤其体现在20世纪以来的汉语言文学上。
一
台湾作家白先勇曾概叹“百年中文,内忧外患”。2的確,在“百年”——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进程中,汉语言母语被有意而无意地淡漠和消解。
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思想文化界曾多次发起了关于汉语言文字的大讨论,大多数关心现代中国文化的知识分子都参与其中,并在讨论和交流中产生了源于语言、亦归于语言的困惑与反思。而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历来被认为是最具典范性的母语表现形态,理所当然地成为语言变革的前驱。很明显,“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启蒙运动)在其本质上,便是从“新”文学准确地说是从文学语言的“革命”肇始的。换言之,“五四”运动本身就是一次空前绝后的思想文化革命,它直接指向的是文学革命,而文学革命则是通过白话文运动——语言革命实现的,乃至可以说当时最大的革命是语言的革命。其中的逻辑关系可以这样表述:思想启蒙——以思想文化解决社会问题,在当时的时势下只能借语言变革这一途径来完成,白话文运动又促动了文学观念的更变;皆因,“五四”新文学提倡白话文而反对文言文,文学创作在其本质上就是一种语言实践活动,一种话语方式;至于文学观念的变革,首先需要的是深刻的思想革命。“思想革命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绝对是重要的,而思想革命并不像五四先驱者们所理解的是独立于语言之外的理论上可以独立运行的运动,它和语言运动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并没有语言之外的思想革命。”1
毋庸讳言,“五四”启蒙运动便是引进新的思想观念来“革”旧的思想观念的“命”,诸如“科学”、“民主”、“自由”、“平等”等西方话语成为启蒙运动的基本概念和言说范畴。这意味着,“新”思想必须以“新”的语言方式来表述。也就是在思想革命的逻辑前提下“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反观汉语言母语,突然发现汉语言母语已无法适应、更无力承担思想革命的启蒙使命。由是,在以适应西方式价值准则或思想启蒙目标的语言转向中,汉语言母语的文化(文学)形象被瓦解了。更有甚者,“五四”时期曾被宣扬的“汉字不废,中国必亡”的论调,实际上已演变为对母语文化的彻底否定。质言之,“五四”新文学运动既是一次激烈的话语变革(“科学”、“民主”对孔孟之道的颠覆),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语言变革(白话文对文言文的解构)。
“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功绩体现在语言变革(白话文运动)与思想革命的一致性。即以堪称“五四”新文学运动宣言的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为例,在文中提出的“八事”中就有“五事”属于语言问题。无疑,主张以白话代替文言,这是“五四”思想先驱者们不约而同的文学革命策略,在其背后勃动着思想革命的初衷和文化话语的权力。
有研究指出,在有关“五四”文学的文学史叙述方面,“语言革命”和“文学革命”的次序准确地说应该是,新的语言“先于”新的文学。具体说,反对提倡新文学的其他文学群体或派别的式微,其实首先是语言上的失败,而不是文学本身的失败。所谓(语言)大势已去才是最为根本的。同理,白话文文学的后发制人首先也不是文学的,而是语言的成功。作为白话文小说开端的《狂人日记》,就其本身而言并没有能力去独自扛起旧文学的黑暗闸门。真正的原因是,倡导白话文的创作者们夺得了先机:适应了思想启蒙的需要,顺应了语言变革的大势。于是,在这样的创作语境中,无论怎样粗糙、稚嫩的白话文作品都会获得容纳和宽容,这是历史的合理性彻底取代了美学的感动。2
问题的实质在于,“五四”以来现代中国文学的“语言转向”,所变更的远非文学创作中语言文字的表面,也不仅仅是对原有的语言文字系统进行了局部调整。实际上,在思想启蒙所需的西方化语言推助下,中国语言文字的“和平演变”是实质性的:包括作家在内中国知识分子对待汉语言母语的态度改观和立场转变。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作家们母语思维创造力和母语表述能力日益衰退,人们常用的一个例子即如郭沫若及其《女神》。郭沫若本是一个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的诗人,他“五四”时期创作的《女神》以闻一多的评价而观之,其中匮乏的正是母语文化精神;所谓“诗中夹用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往往依靠西洋文字来凑足“音节关系”,甚至连用典,“《女神》中所用的典故,西方的比中国的多多了”,好似“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容易让人误以为《女神》是“翻译的西文诗”。1endprint
所有这些都说明,“西方文化对中国现代母语和现代文化的‘改写,已构成了现代传统的一个切实的无可跨越的部分”2。亦如列文森所云:“西方给予中国的是改变了它的语言, 而中国给予西方的是丰富了它的词汇。”3如果说中国新文学的源头是“五四”,那么,沿流而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母语文化(文学)精神的缺位和流失成为必然趋势。著名诗人冯至早在1930年代就明确地表达了诸如此类的焦虑:“我以为我们的刊物,最重要的是要往纯净的文体方面努力。现在中国的文字可以说是混杂到万分——有时我个人感到我的中国文是那样地同我疏远,在选择字句的时候仿佛是在写外国文一般。我常常想,我将来要好好下一番功夫,真正认识认识中国字,这对于作诗作文都会有很大的帮助。所谓文学者,思想感情不过是最初的动因,‘文字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我是非常地贫穷,就因为没有丰富的文字。”4
至于建国初期郭沫若《新华颂》之类的“白话”诗、艾青的《藏枪记》式民歌体诗,刘白羽的抒发豪情壮志的散文,新时期的“伤痕文学”,等等。它们在文学创作上所呈露的表层问题似乎是语言修养的浅薄,但其深层问题却是话语方式的褪变:母语创作智慧、母语思维本色的缺位。
总之,从“五四”开始,现代中国作家对汉语言母语创作失去了文化自信力,甚至普遍地表露出集体失败感。正是在“语言的焦虑”中他们希望寻找和创造一种理想的现代国家民族语言,竭力培养和制造出新的语言神话。1930年代瞿秋白曾一度宣扬要发动“第三次的文学革命”5,从而创建“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6;1940年代延安的解放区文学将“工农兵语言”视为定于一尊的语言标范。及至20世纪末一些诗人(主要是“第三代诗”诗人)祈望以“口语式语言”去推进文学语言的“革命”。毋庸赘言,文学创作的母语言说能力在这样的意识心态中被遮蔽、被滤除也就在所难免了。
要言之,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像汉语言母语那样在20世纪中国的文学创作中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成为文学现代性过程中被拆解修葺、被舍弃的对象。其外有西方语言的冲击,汉语言母语被严重欧化;其内则是母语写作的自信心和自觉意识不断衰微。客观地说,造成这种后果也不能排除文学之外的因素,比如几乎持续了一个世纪的汉语言文字的拼音化运动,通过拼音化运动汉语言的功能性、操作性、规范性以及科学思维能力加强了,其原有的诸如含蓄性、模糊性、韵味性、意象性等诗学本色变得不可辨认。汉语拼音化运动对文学创作的直接影响是,作家的母语思维智慧和创造能力在不断的弱化中被消解。
在此,不能低估目前汉语言母语文学面临的网络语言的冲击。尤其是网络或电脑写作对写作者的创作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在这样的创作思维中,写作是建立在计算机对人脑的一系列“替代”过程的基础之上,这个“替代”的背后则是逻格斯中心与技术理性相伴相生。在电脑面前,汉语言母语永远是“第二语言”,它必须符合另一种语言所规定的逻辑方式。最为突出的问题就是如何显示在屏幕上,丰富的汉字录入程序暗示着汉字的从属性地位。在此以前,汉字指向的是中国人的生存本身。现在,汉字变成必须经由另一种语言来“生产”的产品,它的存在不再是不容质疑的事实,而竟然是一种“成问题的存在”了。这种情况的直接后果是,“书写”换成了“输入”,为了完成艺术传达,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找到一种“制造”无纸汉字的程序,并使自己逐渐适应这一程序的复杂要求。汉字的书写不再带有一个人临池挥毫的诗意内蕴,而成了某种字处理软件所事先设定了的技术结果。它的“好坏”也不再由某种情感标准来衡量,而是得看字处理软件的强大程度。在这个意义上,传统写作方式对文学创作活动的潜在而又独特的影响,如个体美感的体验性、写作气势的充盈性、思维呈现的原生性,这些分别从情感把握、形式构成和心理状态的角度使“作者的气息”在文本之中处处散播着的艺术创造的要素在电脑式写作中已成为无足轻重的东西。
二
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尽管处于“内忧外患”的危机状态,20世纪文学的母语写作却一直没有停止过重构的冲动和再生的愿景。
胡适1918年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1,当“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被胡适当做建设新文学的旨归时,完全可以视为对文学创作回归母语化的一种理论尝试。具体说,在胡适那里,“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已不再受制于“中学西源”、“体用之争”的观念化限制,它表明的恰恰是文学话语的机制性变化:对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新文学与旧文学之间纠缠不休的焦点,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味的否定而是肯定式重构,即,主张文学创作的语言资源建构在“言、文一致”的书写语言(国语、官话、普通话)上,其最终目的是“重新建立中国文学史上的正统”。亦即,“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是胡适设定的新文学合法性的标准,并依此创建文学革命的新机制——给新文学发展确立了基本话语原则,并在知识背景上暗示着一种新的文学学统的形成。
概言之,“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实质上是在母语文学传统被历史性解构的情况下,胡适试图填充母语文学阙如的状态、再造文学母语的正统地位的价值诉求。毋庸讳言,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这样的价值诉求也不免带着简单化的特征和非文学化的迹象。
接续这一命题的是周作人。在《理想的国语》《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国语改造的意见》中,周作人认同胡适的原命题并吸纳其合理性逻辑前提,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否定白话文和文言文两相对立的思维态势,认为这样的非此即彼的对抗性思维将导致了对汉语言文学普遍而无限的整体性本质的解构。因为,从文学语言的产生机制和发展逻辑而言,其更变的进程是不同的语言文化间逐渐妥协、变异、顺应、归化过程,同时更是现代与传统、外来文明与本土文明彼此参照、相互渗透的结果。这意味着,周作人主张的“理想的国语”给“新文学”建构了新的语言运用规范,并使得“理想的国语”的话语系统不同于其他话语系统,在客观上则为文学的母语写作提供了一种意义生成机制。“在这一意义上,国语不是如古代白话一样的工具性语言,国语所解决的以及所要解决的不是通俗和普及的问题,而是现代国家的思想、文化的建设问題。所以,国语的建设不应该局限于通俗易懂方面,而更应该侧重于思想的精深以适应现代思想的发展与变化。这是周作人在对于五四白话的认识上超越于同时代人甚至于超越现代人的地方。”2endprint
我以为,无论是胡适“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还是周作人的“理想的国语”,其“国语观”的本质无非是通过文学这种语言艺术来创设现代民族国家共同语。而在客观效果上,一旦把以语言为标识的文学革命联系并融合到现代民族语言的建构中,势必使“国语”的价值合理性超越了文学界域,而是参与到有关“现代性”的话语构造中。其中最具标志性事件是1992年第4期《文艺争鸣》特设了“汉语文学与中华文学专号”,发表了季羡林、谢冕、郑敏和杨匡汉等人的文章,在对“汉语文学”、“中华文学”等概念进行论析的基础上,勾勒并辨识一种与西方不同的用现代汉语写作的文学作品与现象。
如果说,胡适、周作人们的有关主张是20世纪初对汉语言母语文学的现代性的诉求,那么,与之相呼应的是20世纪晚期学界对母语化的反思和重构。
从总体上看,20世纪晚期学界对世纪初重构母语文学的历史性呼应,没有像胡适、周作人那樣做出类似于真理化、明证性的陈述,而是一个不断尝试和设想、不断拆解和反思的过程。它与胡适、周作人那种近乎孤掌难鸣的局势大为不同的是,获得20世纪晚期特定文化语境的烘托与助推: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关注和反思、人们对“国学”的热情、以及现代西方文化“语言转向”的影响,……等等。所有这些成就了母语文学复兴的开放且廓大的时代风貌和文化气魄。
相对而言,又以郑敏关于新诗与汉语言现代化的系列论文《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的创作》(《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语言观念必须革新》(《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汉字与解构阅读》(《文艺争鸣》1992年第4期)影响最大。郑敏基于这样的事实依据:“五四”以来的白话诗歌“否定”、“遗忘”和“背弃”了古典语言与文学传统,因而丧失了最宝贵的文化资源,以致现代汉诗至今没有出现世界级的诗人和作品。而郑敏的理论阐释如下:先对“五四”以来文学创作的语言状态予以深刻的剖析和批判性的反思;继而将中国古典诗歌视为“民族母语”为“五四”以来的新诗接续“断裂”了的母语文化血脉,并在此基础上再度究察20世纪初汉语言文学的语言观念和理论前提。
上述理论探索实际上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语言学界强调“汉语的人文性”、“汉语言的诗性特质”为重心的“文化语言学”探索,与海外汉学圈如叶维廉、陈耀南等人对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的思考汇合在一起,并初步形成了令人关注的有关汉语言母语文化(文学)的思潮。
当然,不仅是理论上的探索和建构,与之相应的还有一些具有典型症候的创作实践。举其要者首先提到的还是鲁迅。尽管“五四”时期鲁迅也对中国的文字乃至语言下了极苛刻的批评,但是把鲁迅视为一般的“现代”作家其实并不妥当。鲁迅的创作之所以具有巨大的世界声誉,是因为他的全部写作对汉语传统巨大的依附性,以及由他的作品所体现出的母语文化根底之深厚,这使得绝大多数现当代作家叹为观止。乃至可以说,自鲁迅之后中国文学再没有出现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大师”。
就文学流派或群体性创作而言,“京派文学”是对胡适“国语的文学”最具审美意义的践履。京派作家在对古今中外文学采取宽容通融的基础上,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和东方美学精神,与自身的生存方式和所感悟到的人生意义结合,把浪漫激情消融在和谐、节制、恰当的美学原则与“天人合一”文化传统中;在母语写作被长期遮蔽的情况下不为“时势”所迫地贯通母语文学的血脉,并将其提升到新的高度。
而以汪曾祺、苏童、叶兆言、格非等为代表的当代江南作家有关“江南”的书写是母语写作的另一种执着。与中原正统文化不同,“江南”是超越实用理性精神和“数字化生存”的中国文化后花园;中国历史与文学中一种特殊的共同心理嗜尚——“江南情结”就体现在典型的母语写作中,尤其表现在汪曾祺、苏童、叶兆言、格非等人的作品中;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气质和柔美、精致、婉约的艺术情怀,将母语文化固有的诗性精神推向了唯美的极致。
三
正如“亨廷顿问号”所引起的思绪一样,20世纪中国文学的“百年忧患”至少能提示以下的启示和反思。
首先,以往对20世纪中国文学沉浮起落过程的研究,集中于或对其外部因素(如政治化)或对其内部因素(如审美化)的审视。而不管是外部因素还是内部因素在学理层面都属于一种非此即彼的审视,缺乏充分的学术说服力,以及一种统观全局、通观流变的研究眼光。虽然也有人注意到了文学的“语言”本色,但也只限于把文学的语言功能视为一种创作的“策略”(媒介工具)。实际上,文化、思想、思维方式的延续和发展从根本上说是由语言来承载的,而“……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每种语言都包含着属于某个人类群体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体系。”1故而,只有从文学存在的本体出发,认定20世纪中国文学绝不仅仅是作家及作品的总和,而是一套复杂丰富的关涉到母语写作的文学体制,母语文化/文学具有一种价值源的意义,它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现代中国文学的主体走向和风貌格调。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逻辑前提出发,认定“母语”之于“文学”具有一种本体论意义,汉语言母语与20世纪中国文学之间具有恒定的内在价值关联。进而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在母语化(解构和建构)中形成和发展”这一全新的理论命题。也即,20世纪中国文学的起落沉浮在很大程度上实际上取决于是否具备母语文化观念、母语思维智慧和母语创作意识。所有这些都启发人们从母语写作的视角重新审视 20世纪中国文学,这或许是一种对20世纪中国文学独特而有效的解读途径和阐述方式。
其次,从五四开始中国文学就已置身于“世界性”或“全球化”格局中,而怎样在“世界性”或“全球化”中褒有“民族性”、坚持“本土化”,这已是研究界的一个持续性、焦虑性的命题。就现有研究来看,一般是从“现代性”、“启蒙”、“革命”等话语范畴进行诠释。问题在于,“现代性”、“启蒙”、“革命”等观念意识的制约并不限于文学创作,而是关涉到诸如音乐、美术、影视艺术等所有的精神文化产品。关键在于,其他的精神文化作品的“民族性”和“本土化”与文学创作的“民族性”和“本土化”有什么本质区别,仅从“现代性”、“启蒙”、“革命”等层面难以作出令人信服的学术阐述。惟其如此,再次重申并强调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揭橥的是文学与其他艺术——音乐、美术、影视的关系。如果说,美术是色彩、线条、构图和造型的“艺术”,音乐是声音的“艺术”,那么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区别在于它是语言的“艺术”——以语言为存在方式。正如西方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表明,哲学不但用语言来表达而且还以语言为研究对象。如此,语言与哲学的关系应该怎么理解为:哲学发展的“语言学转向”其实质是以语言为“标本”,目的在于发露和陈述语言中所含蕴的知识真理。同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中的“语言”之谓,便是其异于其他艺术类别之本。由是,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切入并以“母语化”为阐释的基点,指出在“世界性”或“全球化”中保持文学的“母语化”,理应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变更和发展的价值前提。这样就从本体论的层面将文学与其他精神文化产品区别开来,合理而准确地界定了文学的“民族性”和“本土化”的特定性质和基因。endprint
再次,堅守母语文学立场和维系母语文化精神并不排斥兼容并蓄,相反,汉语言母语本身就具有超越(时空)性的文化特质。皆因,汉语的形成基于一种普遍无限的整体化统筹的哲学思想指导。德里达在其论著《论文字学》中便意识到汉字背后是中国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审美的哲学传统,这与古希腊以降以形而上学为本真价值的西方传统确有不同。兼收并蓄、有容乃大正是汉语言母语的本质特征。中国历史上的满清文化最终被汉民族文化所同化,最大的表现就体现在满族语言被汉民族语言同化而呈现出逐渐消失状态。20世纪初中国文学的“语言革命”与20世纪以来西方文化的“语言学转向”在“语言”上的交集说明,后者能为汉语言母语的再造输入了必要而又丰富的建设性资源,因为它启悟了汉语言世界对自身语言观念的反省,所谓“语言的自觉”、“语言意识的觉醒”。尽管,文学话语相对于诸多话语系统只占据了自己应有的位置,然而,“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言的、节奏的、象征、形态——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艺术家必须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2
不难发现,具有原创性的中国现当代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对汉语言现代性知识元素的汲取中仍然不改初衷地怀持着母语文化血脉。如前所述,鲁迅既是文学大师也是语言大师。尽管“五四”时期鲁迅也对中国的语言文字做出极苛刻的批评,但却始终是那个在世界文坛上代表汉语言母语写作的一座高峰。郜元宝先生曾精辟地指出,鲁迅是首先承认母语的失败,然后在失败中对母语创作进行探索,在探索中容忍差异化。他是要在多元的似乎无路可走的语言困境中走出一条语言的道路,其中既包含对传统的批判,又包含了对传统的新的认同,也有对当时各种语言资源巧妙的改造。这就是为何鲁迅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像鲁迅那样包罗万象、把失败的经验悉数包容进来的语言大师。虽然研究鲁迅的成果早已汗牛充栋,但鲁迅对汉语言母语文学发展的深刻影响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1作为1980年代重提“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的始作俑者的汪曾祺,其文学创作已被公认为一种堪称经典化的母语写作范式。应该说,在汪曾祺短小精致的创作文本中,其母语写作的典范意义体现在他对“语言”艺术的把握上:首先是母语本身的传统语言血脉,它以内在的语言基质为汪氏写作确立了文化内涵和审美基调。二是现代白话文源流,展现在汪氏笔下便是一种“白”到了家同时又融化文人雅气的言说形态,也是在这样的张力性结构中,汪氏展示出创生现代汉语的艺术创造力;三是现代中国人对于自身生存体验的当下语言把握方式,它为汪氏的母语写作提供了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语言养分。可见,汪氏创作中的“母语”具有一种流行化生之机能,它一方面呈现为对新质素的孕育生成之功,也表现出对异质性话语的“化生”融解,并呈现出自然天成之妙。唯独如此,汪曾祺“不仅表明了以汉语为母语的写作和传统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而且展示了以汉语写作的永恒魅力”2。
总之,鲁迅、废名、钱钟书、汪曾祺……等作家的母语写作及创作智慧在他们笔下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应变能力、再生能力,也为重新认识母语写作的生命力和魅力提供了可贵的实例和典范。在文学业已全球化的时刻,作家应该返回被忘却的母语文学世界,使“语言”真正成为(文学)存在的诗意栖居之所。
Decon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the Vernacularizing Process of the Chinese Literature in 20th-century
Yang Jingjian Wang Lei
Abstract:Native language is a semiotic meaning system that carries a specific form of civilization. Literature is the most active and richest discourse ingredient in spirit and consciousness of change in native language.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of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vitality and creativity of the native language literature were ignored and disregarded. At the same time, even in the context of “deconstruction”, the native writing of literature has been making an effort in “reconstruction”. The enlightenment and reflection can be drawn from the vernacularizing of the 20th-century literature: the rising and falling of the 20th-century literature depends on whether native language culture concepts and native language creation consciousness are possessed actually. Persevering in the standpoint of native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maintaining the spirit of native language culture are supposed to be the value premises of the change and development for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intersection on language between the “language revolu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and the “linguistic diversion” of western cul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also shows the latter can provide constructive resources for the re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ve language. Because it enlightens the “language self-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literature.
Keywords:Chinese Native Language;Native Language Literature;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