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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关系中的海德格尔与胡塞尔

2017-11-17马迎辉

社会科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时间性生存镜像

马迎辉

摘 要:胡塞尔是海德格尔重要的思想镜像:海德格尔在生命-历史阶段的现象学研究直接建立在胡塞尔对体验流的考察之上;在生存论-存在论阶段,海德格尔从存在一侧改写了胡塞尔在纵向的意向体验中对人格存在的研究;而在本有阶段,他和胡塞尔一样尝试在更深的存在维度上构造本真的时间性。在此镜像关系中明确思的哲学的发端地位将有助于我们重新回到现象学诞生的原初问题语境。

关键词:镜像;生命;生存;本有;时间性

中图分类号:B51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11-0112-10

在现象学史的研究上,恐怕没有什么能比理解海德格尔和胡塞尔的关系来得更为困难和更具现实意义了:说它困难,是因为海德格尔一直力图将胡塞尔塑造为他的存在论变革的预备阶段,这一塑形影响巨大,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我们对胡塞尔思想的完整理解;1说它具有现实意义,是因为他们分别继承了存在论和思(noein)的哲学传统,在他们的框架下,我们可以探究现代理性的结构、存在的发生,也可以洞见现代性的基础及其界限。

本文将以海德格尔的生命-历史阶段、生存论阶段以及本有阶段为坐标,通过展示他与胡塞尔同时期的工作的关系来说明如下问题:2几乎在海德格尔思想的每一个阶段,胡塞尔都是他最重要的思想镜像,对此镜像关系的揭示将为我们回到现象学诞生的原初的问题语境,探明现象学未来的发展空间提供基本的前提。

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交往史大致可分为如下三个阶段:首先是1916年到1923年,海德格尔在这段时间跟随胡塞尔学习现象学,在弗莱堡开设高级研讨班,逐渐找到了表达生命和历史问题的现象学方法;其次是1923年到1928年,这段时间是《存在与时间》的形成期,通过对存在问题的生存论再造,海德格尔获得了崇高的学术声誉,在胡塞尔的帮助下回到弗莱堡;最后是1929年到1938年,海德格尔开始了他著名的向本有的“转向”。

这里的阶段划分固然重要,但似乎也有所不足:譬如说,它很容易使我们单纯地以海德格尔的活动为准,而另一条重要的线索,即作为老师的胡塞尔同时期处在何种现象学研究状态却很容易被忽视。如果考虑到海德格尔一直试图将胡塞尔现象学刻画为描述心理学,那么先行确定胡塞尔的完整形象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简单地说,从《逻辑研究》发表到1923年间,胡塞尔在现象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描述心理学的立义模式在1906/07年左右被彻底克服,双重意向性、现象学反思与还原、能思-所思(noesis-noema)的多维建基的流形结构、纯粹意识的绝对存在、人格先天等问题都已被明确提出,超越论现象学作为一种新形态的哲学已经呈现在世人面前;从1923年到1928年,在短短的五年间,胡塞尔开始酝酿超越论现象学的“体系”,交互主体性问题在人格性的维度上继续得到深入探讨,原真性等概念在此期间获得了充分的展示,集中展示这一阶段工作的《笛卡尔沉思》逐渐构思成形;最后,从1929年到1938年间,胡塞尔步入了后《沉思》阶段,通过对超越论现象学的基础的彻底更新,他开始了对本性现象学的专题研究,原-自我、前-自我、前-存在和前-我性的自身感发等发生形而上学的问题得到了专门的探索,在此基础上,为了应对欧洲的思想和现实危机,他公布了著名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和历史现象学的方案。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关系,我们至少可以追问如下问题:首先,在1916-1923年间,海德格尔究竟吸取了胡塞尔的哪一部分工作,是他时常批评的描述心理学:内感知、立义模式和种属先天观念,还是他很少正面提及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的体验流的纵意向性、原意向性,抑或《观念》阶段的形式存在论、体验的动机关联与艾多斯直观?其次,在1923年到1928年期间,与海德格尔同时期的胡塞尔进行的是发生现象学的研究,其中包含了人格性的发生。我们的问题是,海德格尔在介绍胡塞尔现象学的成就时,他是否真实地展示了胡塞尔这部分业已完成的工作?最后,就海德格尔“转向”前后的思想立场而言,当他向世人宣告“哲学的终结”时,他试图终结的是何种哲学?当他宣称“思的任务”应该重新发端时,这种新的思义又如何可能?

我们把海德格尔从1919年到1923年的工作称为他早期的生命-历史哲学时期,这一阶段开始于他以现象学的方式对生命和历史的探讨,终止于此在的生存论规划的提出。很多人认为,海德格尔在这一时期找到了一种新的哲学方法,从而使他从根本上区别于了胡塞尔式的以表象为核心的意向模式,海德格尔对现象学的理解一开始便不同于胡塞尔。

按照海德格尔本人的说法,他这一阶段的工作是在两个方向上进行的:“a)历史的方向——坚定地回溯到希腊哲学的第一个本质的终结形态上——亚里士多德;b)真正娴熟地进入到胡塞尔‘现象学的操作进程中——尽管在这里采纳的哲学基本态度从一开始就始终是笛卡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未做任何赞同;自己的道路导向了对历史的思义——对狄尔泰的辨析,并且开始将‘生命设定为基本的现实性。”1前者导致他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再发现,后者与他对胡塞尔现象学的理解相关,将二者合并一下或许更适合:通过他所接受的胡塞尔现象学方法解读亚里士多德。

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态度也可以分为两类:不同意的部分是胡塞尔的“哲学基本態度”,它“从一开始”并且“始终”是“笛卡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的;同意的似乎是它可能给出的道路,他“真正娴熟地进入到胡塞尔‘现象学的操作进程中”,从中开辟出“自己的道路导向了对历史的思义”。这种不赞同实际上也无可厚非,这是胡塞尔在开辟超越论现象学的道路时就已经遭遇到的情况。早期现象学的元老们普遍认为胡塞尔回到了康德的超越论哲学立场,另外,从胡塞尔本人的立场来看,他似乎也不会拒绝笛卡尔主义和康德主义的称呼,但一定是经过超越论还原之后的。换言之,胡塞尔认为自己的超越论现象学是对超越论哲学理想的真正实现。因而,我们真正要追问的倒是,使海德格尔开辟出“自己的道路”的方法与他“真正娴熟地进入”“胡塞尔‘现象学的操作进程”具有何种关联。endprint

在1919/20年的《哲学的规定》中,海德格尔将现象学理解为了前理论的原始科学,这种原科学与一种非心理主体的原初体验相关:“质朴的观审找不到诸如一个‘自我这样的东西。我观看:它活着,而且进一步,它向某个东西活着,这种‘向……生活乃是一种‘向着东西的追问着的生活,而且这个东西本身处于可疑问性之特征中。”1这种追问指向了原初的生活之流,与理论化的态度毫无关系,在生命的动机关联中,追问者并不以认识者的姿态存在:“我确实在此,我体验它,它属于我的生命,但实际上按其意义来看它已经如此这般脱离了我,因而是绝对地与自我疏远的。”2由自我的理论化的态度带来的对世界的客体化在此意义上自然就意味着脱弃生命。

对生命和周遭世界的原初体验何以不会陷入理论化和客观化?这一问题随后在他对纳托普的回应中得到了初步说明。在指出纳托普对原初体验的重构仍然建立在对意识的离散性理解之后,海德格尔告诉我们,现象学实际上已经给出了一种“绝对的、与体验本身同一的生命同感”,3这种生命体验大致有如下层次:首先,形式对象化是自由的,不限于任何层次,因而与理论的过程无关;其次,“生命本身尚未清楚地形成真正的、世界性质的特性刻画,但很可能通过对这样一种特性刻划的动因引发而存活于生命中”4;第三,“形式对象性的东西的普遍性,是从生命之体验洪流的自在中居有其本源的”5。从自在的生命出发,形式对象性的东西已经是概念把握了。

这几个层次的划分对海德格尔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因为这里已经显示出了他后来在《宗教生活现象学》中给出的“形式显示”的方法论雏形:形式显示不同于胡塞尔的形式化,也即这里的形式对象性:“看一眼整个哲学史就可发现,对对象性之物的形式规定完全支配了哲学。如何能预防这种偏见、这种先入之见呢?这恰恰就是形式显示要完成的。作为方法环节,形式显示属于现象学的阐明本身。为什么把它叫做‘形式的呢?形式的东西就是某种合乎关联的东西。显示是要先行显示出的现象的关联——却是在一种否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为了警告!一种现象必须这样预先给出,以至于它的关联意义被保持在悬而不定中。”6

我们有必要指明海德格尔“真正娴熟地进入”“胡塞尔‘现象学的操作进程”究竟是什么。首先,这一“操作进程”与他曾经“推崇备至”的《逻辑研究》并无关系。描述心理学建立在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之上,意向性被理解为一种最终以表象为基础的指向行为,它总是与现成被规定的本质相关,无论生命还是历史,这些自身有其动机关联的存在都不可能成为这种意向性的描述对象。实际上,海德格尔研究者也正是基于此坚定地认为,海德格尔找到了一种不同于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

但是,如果将目光转向胡塞尔后《逻辑研究》阶段,我们将很容易看到海德格尔的这些看似全新的现象学方法的来源。胡塞尔的内时间研究的关节点就是对立义模式的消除,他甚至指出,描述心理学的分析是自成一体的,7或者干脆说是封闭的。刻画绝对流的内在结构的就是滞留概念所标明的意识的相位之间的关联,它本身就是指向性,具有内在的关联性的指引。8可以这样说,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之后进入了新的理性批判的时期,他不再以被限制的意识本质为研究对象,而是逐渐指向了一种新的存在的意向建构,现象学的方法也不再是在内感知下结构性的描述,而是代之以本源性的直观。

从海德格尔对生命的描述来看,他对胡塞尔的这一变革显然了如指掌,笔者甚至认为,他是胡塞尔弟子中对此变革理解得最深入的。在1910年左右的内时间意识研究中,胡塞尔将现象学还原所揭示的纯粹体验称为了“迎向生命”(Entgegenleben),1在现象学运动中首次指出了生命显示自身的可能方式;在《观念》阶段,胡塞尔指出,纯粹意识遵循着动机引发的普遍原则,而在随后的发生现象学的研究中,例如在《观念》第二卷中,体验流的纵向的意向关联就已经成为了人格性和历史性的意向基础。换言之,在海德格尔大谈生命相对物的存在的原初性及其内在的动机引发的原则之前,胡塞尔在超越论现象学的预备阶段和首次集中表达中就已经明确指出了生命、人格和历史的存在结构。

因而,当海德格尔宣称自己“真正娴熟地进入了胡塞尔‘现象学的操作进程”,此言非虚,但其实质是学习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的基本方法,而不是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现象学方法。但在形式显示问题上,人们似乎很有理由提出抗议:形式显示的方法源自胡塞尔对总体化和形式化的区分,海德格尔坚持形式的显示与指引,拒绝了形式综合之中的个体化或客体化的维度,这是一目了然的。

但有如下问题需要辨明,总体化与形式化的区分奠基在集合论和流形论的区分之上,它决定了描述心理学和超越论现象学的根本差异。胡塞尔对此区分的澄清也非一蹴而就,《逻辑研究》中对范畴代现的探讨就隐含了以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来解决形式对象的具体化的意图,最终由于陷入实显性困境而失败了。2在超越论现象学的萌生期,流形概念体现在了内时间意识研究中的滞留与空间意识研究中的动觉概念上。在海德格尔探讨生命的结构之前,胡塞尔就已经将纯粹意识的内在结构刻画为了从一维流形到二维连续统的构造。3

我们可以追问,当海德格尔在胡塞尔的总体化和形式化的区分的基础上坚信存在一种更本源的形式显示的方法时,首先,他如何看待胡塞尔在现代数学以及现象学的事态上所经历的艰苦考察,进而,从形式化到形式显示是否也需要一种现代数学的思考,如果不需要的话,那么原因是什么?其次,海德格尔在什么意义上能够认定胡塞尔的形式化必然会导致客体化,形式化何以就不能包含他所谓的“形式显示”的维度?滞留、动觉等概念所标明的就是意识相位之间的自身关涉,这样一种形式性的关联何以就不是所谓的“形式显示”呢?就第一个问题来说,当海德格尔后来认定他的生存论分析仍然陷入了所谓主体性哲学的窠臼时,这里有没有他在方法论上,尤其是胡塞尔式的数学理性的意义上缺少了對从形式化到形式显示何以可能进行深入考辨的问题呢?

在这一阶段,海德格尔真正的贡献并非现象学方法上的突破,而是对此在概念的发现,他借此找到了一种表达他的历史和存在问题的方案。对此学界已有讨论,本文的下一节也将涉及领会着存在的此在与存在的关联结构与超越论现象学的相关性。这里只想指出,这一概念及其所标明的新的哲学问题是建立在胡塞尔的现象学探索之上的:对超越论现象学来说,纯粹意识的绝对存在是在思中被揭示的,习性自我在意向流形的纵向结构中构建了人格世界的存在;海德格尔的贡献在于指出,此在在一种以形式关联的方式显示出的生存境遇中建构了其周遭世界的存在。这里很难讲什么超越,更多的是视角差异:胡塞尔在现代数学理性中揭示了思的结构,海德格尔致力于将此结构引向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endprint

在马堡的五年,海德格尔开始评述并尖锐地批评胡塞尔。他的讨论大致可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较客观的介绍,海德格尔对意向性和范畴直观问题进行了较充分的说明;其次是批评,批评胡塞尔超越論现象学的核心概念:纯粹意识,并指出胡塞尔耽搁了被意向的存在者的存在以及一般存在的意义。

在海德格尔的理解中,胡塞尔对西方哲学和现象学运动的贡献是提出了意向性概念和范畴直观。我们没有理由反对这一说法,关键是看他如何理解这两个问题。海德格尔告诉我们,意向性并不意味着在被区分开的心理事实和实在事件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作为自身-指向,意向性是这种区分以及幻觉和误认的前提。1意向性在感知活动上具有如下结构:被感知者、如此被感知者、意向行为与对象之间的互属性。被感知者作为周遭世界物而被感知,它并非理论态度下带有了物性的自然物,而是一种纯粹质朴的感知活动。2如此被感知者是指处于特定感知状态和途径中的被感知者,它具有其特殊的切身当下,即充实状态。意向行为与对象之间的互属性的实质就是能思与所思的相关性。3至于范畴直观,例如对存在范畴,海德格尔的理解与《逻辑研究》中的表述几乎没有差别:从空乏的意指到充实,到作为被意指者与被直观者的同一状态的真理的存在,再从作为被体验事态关联的真理的存在、相即明见性的意向结构本身、作为存在的真理,4到真理意义上的存在(作为事态本身的因素)和系词意义上的存在(作为真的事态关联)的区分,5海德格尔对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对存在和真理的新发现致以了崇高的敬意。

从胡塞尔的描述心理学阶段讲,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理解是非常准确的。但海德格尔在1925年对胡塞尔的介绍如果还是以1900/01年的《逻辑研究》为基点,则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或许我们不能要求他对胡塞尔同时期的超越论现象学的“体系”、原真性概念等有清晰理解,但至少可以要求他能够客观地介绍一下胡塞尔在超越论现象学时期已经做出的工作,尤其是对他早期的思考影响极深的内时间意识研究。可惜情况恰恰相反,在随后的讲述中,超越论现象学的纯粹意识开始遭到误解。

在胡塞尔那里,纯粹意识是现象学还原的产物,是一种绝对存在。6对它的理解似乎有两种可能:要么沿用描述心理学的框架,直接跳过胡塞尔在后《逻辑研究》时期做出的大量探索,那么所谓的纯粹意识就是对意向性的再次纯化的产物,现象学还原无非就是对这种直观行为的还原:消除内容,揭示纯而又纯的行为本身;要么根据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通过消除立义模式所揭示的纯粹体验的内在结构来理解,我们需要放弃描述心理学的整个直观模式,进入绝对被给予的体验流内部,以意向的流形结构来刻画绝对存在。笔者认为,后一种才是理解胡塞尔的正途。比如在《现象学的观念》中,胡塞尔已经明确提到我们必须离开描述心理学的地基,7实项的内存在必须要经受还原。在《观念》中,表象立义已经不再是主要探讨的问题,为了区别于种属本质,胡塞尔建议引入eidos,为了区别一般意义上的表象意向性,胡塞尔探讨了能思-所思的先天平行关系;在《观念》第二卷,人格性的基础更是直接被建立在绝对流之中。

但海德格尔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在介绍胡塞尔的纯粹意识概念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着描述心理学的框架。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当谈论纯粹的内在和纯粹性特征时,海德格尔指出,意识内部的存在者之间的联系被胡塞尔“描画成实项的彼此交融,但是关于这一交融状态之所是、关于实项性、关于整个领域的存在者,这个规定恰好什么都没有道出”8。所谓纯粹,“就意识不在它具体的个别化中被看待、不再联系到生命本质被看待而言,意识就被称作是纯粹意识”9。首先,难道胡塞尔对纯粹意识的揭示不是源于对这里所谓的实项内容的交融状态之所是以及实项的内存在何以可能的探讨?如果不是这个,笔者真的难以想象,胡塞尔何以会如此艰辛地寻求超越论还原了。其次,正如上文已经指出的,胡塞尔对生命体验的揭示难道不就是依靠对绝对流,尤其是对体验的纵向维度的揭示?否则如何理解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中所说的现象学还原并不消除任何东西,相反却使存在和世界显现自身?

相比生命-历史阶段,海德格尔此时最大的成就在于明确了与此在平行的不是此在的生命和历史的存在,而是存在本身。相应地,他对胡塞尔最大的指责也就在于指出胡塞尔耽误了对意向存在者的存在、存在的意义和人的存在的阐明,而这种耽误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胡塞尔错失了一种独特的存在者,这种存在者的“‘是什么恰好就是‘去-存在,除此之外再也不是任何东西……。”1“去-存在”与观念式的“是什么”并不相同,前者是生存式的,而胡塞尔的思考还是一种本质主义的。

粗略看来,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批评是清楚明白的,人们似乎也愿意以此出发来理解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整个差别。但有必要指出,胡塞尔那里并非没有存在问题。作为柏拉图传统的继承者,在他看来,存在是被思的,能够在纯粹意识的流形结构中获得建构,其先天构架就是那种在现象学还原中被揭示的能思-所思的多维的平行关系。海德格尔的差别在于,他认为纯粹意识不可能建构存在,因为它是区域性的,存在一般应该在一种领会着存在的、其本质在于去-存在的存在者,即此在那里获得规定。但这里显然存在如下问题:首先,纯粹意识当然不是一种区域性的存在,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一种与物相对的现实的存在者,因为在超越论现象学中,纯粹意识担负了建构最高的形式真理,即流形论的重任。很奇怪,如此重要的问题,海德格尔似乎从未提到过。在他眼里,纯粹意识无非就是一种内在的、实项的存在物;其次,思的存在必须建基在存在一般之上吗?关键是如何理解这种“建基”。至少从哲学史来看,思的哲学更多地体现出了开端性的特征,它们发端于人类在数学理性上的突破,而存在学则更多地建立在思的哲学所敞开的问题形式之上,它们对思的所谓的建基总是体现出后发的特征。如果沿用笛卡尔的说法,数学家讨论观念关系,不讨论存在,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思的哲学探讨的是数学的观念关系所敞开的存在,而存在学则喜爱谈论超出了观念化存在的存在一般。endprint

海德格尔对此应该不陌生,实际上,生存论-存在论分析就是在他所谓的存在论差异思想之下进行的。他对胡塞尔的批评在于指出后者并未将超越论现象学的“建构”进一步安置在领会着存在的此在的生存活动之上。这一批评无疑预设了存在一般的先在性和基础性。针对从思的存在到存在一般的这一“跨越”,我们可以追问如下问题:在海德格尔走向此在的生存论分析的路途中,他从胡塞尔那里借鉴了什么,同时是否有所忽略?其中借鉴的部分在什么意义上成就了他对存在的言说,忽略的部分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胡塞尔所代表的思的哲学是如海德格尔所言处于“失根”状态,还是说,在为后者的存在学开辟了道路的同时,仍然作为一种开端哲学而保持着对存在学的引领作用?

首先,直到《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仍然保留了超越论哲学的视野,他将时间性当作了自己的存在论建构的超越论视域。在此阶段,他与胡塞尔的差异仍然可以最小化为在时间性的最终基础上,是选择人格性在本己的动机关联中的构造,还是此在在其向来我属性中的去—存在?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人格自我在纵向体验和具体当下中与世界之间的平行关系置换为了领会着存在的此在与它的存在之间的平行关系,在此意义上,超越论现象学仍然是此在的生存论分析的最重要的镜像。平行移置并非超越,海德格尔此时在现象学上对胡塞尔仍然是比较忠实的。思的纵向体验在胡塞尔那里只能承载人格存在,它是先天禀赋和习性积淀的意向基础。从存在一侧对纵向体验的运用由于无法根本扬弃这一意向形式,存在一般只能体现为此在的存在:被抛和基本情绪与人格形式相关,此在的历史性与人格的历史性在意向基础上不可能有根本差异。可见,海德格尔在其生存论分析中错失存在一般绝非偶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此时所运用的“形式显示”尚未成为一种独立的方法,至少在如此重要的生存论分析中,这一方法并未展现其独特的建构存在一般的作用。

其次,海德格尔将胡塞尔借助现代数学理性重新激发的理念化问题、理念化与善的存在的关系、善的超越的存在与存在的关系问题都一股脑地贬抑为了存在者的存在问题而弃之不顾。笔者认为,正是这一仓促的做法,尤其是对善的存在的超越地位的漠视,致使在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存在分析中最终必然面对此在的深渊。因为无论从柏拉图传统,还是从中世纪来看,人最终建基于某种超越的存在,当海德格尔切除了与这种超越者的关联,将人实际化为世间的存在者之后,人如何基于自身的权能实现其本真存在便自然成为了无法避免的难题。笔者并不认同海德格尔将这一困难归咎于他的生存论分析中仍然保留了传统主体性哲学的痕迹,他真正的缺陷在于从一开始他就忽视了传统哲学经由超越论现象学早已向他提出的问题:如何从存在论上先行规定存在的内在差异,即存在与超越的善的存在之间的差异。海德格尔仍然需要从超越论现象学的镜像中重构自己。

从20年代初开始,胡塞尔就已经在原初生活的时间性的关联中确立了意志真理对善的生活的最终的构造作用,1他向我们展现了现实存在的超越论个体如何在他的意向关联中建构自己的善的生活的实际进程。海德格尔曾批评现代的表象思维遮蔽了善的起源,2而胡塞尔则向我们揭示出,人的本性即善,习性奠基生成于本性,这一最终的建基观念确保了胡塞尔不会落入海德格尔这一时期对善的存在的失察。

从1929年开始,海德格尔与胡塞尔公开决裂,但他的思想基础却再次与胡塞尔“交汇”了。乍一看,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要知道胡塞尔也正是在这一阶段开始阅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康德书》,并对后者的存在论做出了严厉的批评,何谈“交汇”?

从胡塞尔的角度来看,此在面临的“深渊”在《观念》第二卷中便被揭示为了一种作为纯粹意识之具身形态的身体的零位,这是存在与思的镜像关系的再次体现。但与海德格尔不同,胡塞尔同时就已经指出,这一身体零位在精神构造中有其根据,随后,由于胡塞尔忙于人格现象学以及交互主体性等问题的研究,这一关乎现象学的最终基础的讨论一直未得到及时的处理,直到20年代末,3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澄清:首先,胡塞尔这一阶段的工作可以从多个层次予以说明:比如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胡塞尔的本性现象学阶段,以此区别于他的人格现象学的研究;从现象学分析的区域来看,它大致上属于体验流最深层的构造,即活的当下对纵向体验以及活的当下本身的构造;从現象学的方法上看,胡塞尔将进入这一工作区域的还原称为根本性的还原或拆解,相应地,反思也呈现出了一种新的形态,即自身思义;从研究的问题来看,现象学自诞生起的几乎所有核心问题在新的基础上都获得了全新的说明:在自我问题上,胡塞尔开始谈论原-自我和前-自我,在存在问题上,胡塞尔不仅探讨流动的存在,甚至开始探讨前-存在,他人问题同样如此。其次,胡塞尔关于这一阶段工作的导论性著作是《危机》,人们以此出发将他晚期的工作称为生活世界现象学。笔者并不反对这一说法,但有必要指出,生活世界问题仅仅是胡塞尔这一阶段工作的导引,根本不是基石,胡塞尔要做的是揭示被生活世界所掩盖的超越论的思的结构,回到生活世界这一说法对胡塞尔晚期的工作来说实在太过模糊,至少应该强调,这只是起点。同时,我们也不能认为胡塞尔这一阶段的工作是从1935年的维也纳讲演才开始的,实际上在“巴黎讲演”之后,在对《笛卡尔沉思》的多次修改中,这一突破就已经开始了,除了《危机》之外,它的基本文本至少还应该包括“C时间手稿”和《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三卷。《危机》其实仅仅有限地公布了他的想法。

正是在此阶段,胡塞尔将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判为“哲学人类学”,1并指出这种存在是“神话”,是“不牢靠的”。2就生存论-存在论阶段来看,这两个批评有其合理性,因为《存在与时间》中的存在问题最终体现为了此在的存在,被区域化了,它与胡塞尔的人格存在共享了相同的意向基础。海德格尔向人们许诺的存在一般尽管被他时时提起,但在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中却根本无法被真正触及,而现代数学理性的建构作用一开始就被他令人遗憾地拒绝了。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的“转向”的缘由与胡塞尔的批评是内在相通的。当然,笔者并不是说海德格尔得知了胡塞尔的批评并予以了严肃的思考,而是说现象学具有一种内在的严格性:只要海德格尔仍然基于此在的生存来建构存在论,那么存在一般就不可能被通达。从思的角度来看,观念化的存在与存在一般之间具有一种绝然的区分,跨越中间的鸿沟必须依赖某种新的、独立的方法。endprint

在海德格尔那里,这条“鸿沟”呈现为此在面对其本己之死时所必然面临的深渊和空无,这是此在的存在与存在一般之间的深渊。这里需要一次植根,存在之思必须脱离此在,重新发端:这一新向度的思考通向了海德格尔后期的本有之思,或者说后形而上学的思的可能。

差不多与海德格尔“转向”同时,胡塞尔也从思的角度对纯粹意识的最终基础进行了深层勘测,从而为现象学指明了新的方向:绝对流的纵向体验为人格性构筑了先天的意向框架,但这种纵向体验的根基何在?在《贝尔瑙时间手稿》中,这一事态被初步揭示为了一维流形对二维连续统的构造,或者说活的当下对纵向体验的构造,现在新的问题在于指出活的当下的被构造的可能性。

按照胡塞尔的构想,在体验流的根基处,活的当下并非静态的存在,从原现象的河流来看,它首先是一种流动着的涌流的(str?mend-verstr?mend)当下,3胡塞尔有时干脆称其为“原活的(urlebendige)当下”。4在原河流的流动中,作为绝对现在的原印象是一个起源相位,它与流动的滞留与持流的前摄在一种流动着的原同时性中一道被意识到。在原相位的同时融合的形式中,所有相位都是以原印象的方式融合生成。在胡塞尔看来,在这种贯穿滞留变异并最终构筑了同一性的、作为第一性时间的意向融合中,所有其他时间形式都被构造为时间化的各个阶段,被构造为演替时间和同时时间。5

胡塞尔看似已经将这种由流动的原共在所展示的最终时间域中发生的融合视为了内时间构造的最基础的事实,其实不然,他随即进一步揭示出了这种融合的基础:流动的生活中存在着一种原区分或原对立:“在原流动的持立的当下和我的自我的绝对的生活中,我们拥有为同一性奠定基础的原融合,以及不是为同一性,而是为距离和差异奠定基础的原区分。”6稍后,胡塞尔更加明确地指出:“我们在距离和差异中拥有了一致性融合,凸出了同一性,并且,尽管我们生成了一种贰-壹性(Zwei-Einigkeit)……。”7时间相位的原融合中包含着原区分,它自身建基生成于印象性所内含的距离和差异。据此,原融合的本性被胡塞尔精细地展示为了自身呈现为贰-壹性的最小单位的直观构造:由原区分(贰)向活的当下的融合生成(为壹)。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在胡塞尔那里,活的当下也是被构造,之前建立在活的当下对纵向体验的构造之上的现象学考察自然应该在新的基础上获得新的意义。据此,胡塞尔一手创立的现象学被他带到了前-存在8和前-我性的问题域之中。

存在一侧呢?海德格尔做出了相同方向的突破。在《形而上学是什么》 一文中,海德格尔对无展开了追问:“凭着畏之基本情绪,我们就达到了此在之发生。在此在之发生中,无得以敞开,而且必须从此在之发生而来被追问。”1与生存论-存在论对畏死经验的分析不同,他告诉我们:“在畏中,并不发生任何对整个自在存在者的消亡,……无是与脱落着的存在者整体‘一体地照面的。”2无的本性是创造,即对脱落着的存在者整体的有所拒绝的指引,无之不化“使一般存在者的可敞开状态成为可能”3。据此,此在不再根据其本己的去-存在构建其在世,而是获得了更源始的存在根基,只有当它被嵌入了无之源始的可敞开状态之中时,才能深入存在者并与之发生关系,才能绽出生存。随后,在《论根据的本质》一文中,海德格尔又从存在学上对此在嵌入无之中所获得的对存在者整体的超越的根据进行专门的讨论:“唯存在之被揭示状态才使存在者之可敞开状态成为可能”4,根据之本质便维系于此在之超越,并最终维系于存在之无蔽状态。此在之超越意味着自由,而“自由乃是向着根据的自由”5,这种始源关系被海德格尔称为建基,它“在建基之际给出自由并且取得根据”6。建构此在之生存的无化在存在学上被演绎为了此在之自由的超越,即建基。这种建基活动具有创建、取得基础和论证三个环节,按照海德格尔的总结:“根据之本质乃是建基的先验地源起的三重分散,即分散入世界筹划、在存在者中的被占取状态和对存在者的存在学论证之中。”7海德格尔此时的存在之思已经超出了此在的存在,对他来说,此在必须首先被嵌入无之源始的可敞开状态之中,并在这种自由的超越中获得建基,才可能具有其生存。它的去-存在和揭示非此在的存在者之存在的能力源自一種本源的存在之无蔽状态,而此在对其在世的筹划则必须首先在世界筹划中获得建基,处身性的此在必须首先为存在者所占据,以至于被存在者贯穿并协调。

经过1929年的思考,无之源始的可敞开状态、存在之无蔽状态以及作为自由的超越的建基的最终基础何在,这一问题自然成为了海德格尔最为迫切的哲学问题。他的存在之思的后续发展在学界几乎人所共知了,其成果就是他后期著名的本有学说。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再对此进行专门讨论,但所幸这一省略不至于阻断我们的研究,因为从此在之存在到无之源始的可敞开状态、存在之无蔽状态,再到生成它们的本有,这一生成线索已经大致呈现了。

回到原初的问题,这里是否仍然存在某种镜像关系呢?或许是由于担心自己晚期的工作过于晦涩,在1962年的“时间与存在”的讲演中,海德格尔从时间角度清晰地摆明了他后期本有之思的隐秘基础:“本真时间之时间-空间的本己因素就在于将来、曾在和当前的有所澄明的相互端呈”8,“但是,本真时间的三维统一性,即每每具有本己在场的三个相互游戏的端呈方式,是从哪里得到规定的呢?”9“时间三维的统一性在于各维之间的传送。这种传送证明自身为本真的、在时间之本己因素中游戏的端呈,就仿佛是第四维——不光仿佛是第四维,而且从实事而来就是第四维。本真的时间是四维的。”10

人们不难看到海德格尔对时间生成的说明在大的方向上与胡塞尔几乎完全一致,这实在不能再清晰了,因为海德格尔直接使用了胡塞尔式的现象学术语。他们都不再满足于在既有的时间性的当下结构之上谈论现象学的生成构造,而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更深层的突破:本真的时间性也是被生成、被给出的。据此,思与存在之间的镜像关系再次呈现了出来。当然,他们具体的解决方案还是有所差异:1胡塞尔诉诸于构造贰-壹性的原时间相位的融合生成,而海德格尔则干脆借助于对环求积分的存在论意象直接将最终的基础确定为了第四维的本源时间,存在最终是环形的四维存在。endprint

在1964年的一篇題为《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的文章中,海德格尔谈及了这个时代所面对的思想处境。没什么意外,对他来说,应该被终结的自然是从柏拉图到胡塞尔的超越论的思的哲学,而思想的任务,简单地说,就是对他后期展现出的“自身遮蔽着的在场状态的澄明”2。

哲学家应该面对他的时代而思。但问题是,我们是否应首先明白哲学在每个时代发端于何处?至少自柏拉图以来,思的理性几乎在每个时代都展示出了引领存在的作用,譬如柏拉图之于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之于阿奎那、康德之于黑格尔、胡塞尔之于海德格尔。大致上说,他们之间都展示出了从思与被思的存在到整体的存在或绝对的发展历程,或者说,从数学理性之思到存在一般的建构过程。

从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思想关联来看,从对生命的原初体验,到领会着存在的此在对其存在的建构,再到转向后对那种在本真的时间维度中生成存在的存有的揭示,他们之间始终存在一种镜像关系。当然,并不是说海德格尔没有自己的发现和创造,而是说,他的创造性工作都可以在胡塞尔的超越论的思中找到原像,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很少提及的胡塞尔在体验流中发掘出的意向流形的建构,甚至可以这样说,相比之前的思的哲学与存在哲学,海德格尔更加依赖胡塞尔对思的结构的发现。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哲学的终结”这一命题。哲学显然并未如海德格尔所预告的那样终结了,不仅现象学运动,而且包括与现象学几乎同时诞生的精神分析、结构主义等思潮在后海德格尔时代依然强势地存在着,它们共同成为了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精神代表。这种持久的生命力源于何处?除了它们同样触及了时代最迫切的问题之外,我们有必要指出,在对19-20世纪数学理性的批评性的吸取上,它们实际上已经超出了经典现象学。3在此意义上,存在之思应该如何再次发端,是停留在胡塞尔已然揭示的意向流形之上,还是重新回到使现象学得以萌发的数学语境中,在其中重新检讨现象学的基本原则并以此揭示思的新的可能?这已经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Heidegger and Husserl in the Mirror-Image Relation

Ma Yinghui

Abstract: Husserl is an important thought mirror image of Heidegger: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at the life-history stage directly builds on Husserls investigation into the flow of experience; At the existential-ontological stage, Heidegger rewrites Husserls study on personal being in vertical intentional experience from the side of Being; at the event stage,like Husserl he attempts to constitute authentic temporality in a deeper dimension of Being. Scoping out the originating position of thought philosophy in this mirror-image relation can help us return to the original problem domain at the birth of phenomenology.

Keywords: Mirror-image; Life; Existence; Event; Temporality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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