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评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实践

2017-11-17陆扬

社会科学 2017年11期

陆扬

摘 要:舒斯特曼认为身体美学的要害是回归感知、意识和情感这类核心问题,18世纪鲍姆加敦创立美学学科,虽然将它定义为感性认知的完善,但是身体在其中并没有地位,康德使用“快感”这类语词描述审美鉴赏,似乎有所进步,但康德美学的“先验基础”里同样没有身体的地位。鉴于这一认知,舒斯特曼《金衣人历险记》中记述的作者化身金衣人的身体美学实践,便是针对身体美学如何用于当代艺术这类常见问题的一个身体力行的答复。当今行为艺术固然竞新斗奇,但功成名就的哲学家降尊纡贵,在持续有年的行为艺术里叙写另一种身份认同,舒斯特曼应是首例。舒斯特曼自称独钟沉默,强调哲学面对行为有所不能。然哲学的有所不能,终究是在无所不能语言中,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达。身体美学的实践与理论之辨,或许亦可作如是观。

关键词:身体美学;舒斯特曼;金衣人;身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11-0158-08

一、身体美学的实践必须

理查·舒斯特曼2012年出版身体美学文集《通过身体思考》,收入归在“身体存在、知识与教学”、“身体美学、美学与文化”、“艺术与生活艺术”三个栏目下的14篇文章。《导论》部分作者开篇便说,身体美学最初被视为美学的一个分支,而美学则被认为是哲学的分支,在他的实用主义努力下,可见出它其实是双管齐下,旨在重新构架传统美学,进而哲学。但是经过这些年的開拓,身体美学本身已经成为了一门真正的跨学科工程,不同领域的优秀专家各抒己见、各行其道,然终究是殊途同归,在共襄盛举。至于身体美学如何重组它原本所隶属的美学和哲学,舒斯特曼的答复是,艺术总是以它丰富的感性维度来打动我们,哪个理论家能忽略以下事实呢,绘画和雕塑难道不是专注于美轮美奂的身体形式,同时艺术作品的成功,难道不是首先取决于身体上的努力和技巧吗?但是哲学美学在审美欣赏中,大都避而不谈身体感官的直接反应,仅仅把身体看作艺术表现的物理对象,或者纯粹视其为艺术生产的工具。舒斯特曼发现,18世纪鲍姆加敦创立美学学科,虽然将它定义为感性认知的完善,但是身体在其中并没有地位。康德使用“趣味判断”、“快感”这类语词描述审美鉴赏,似乎是有所进步,可是康德美学的“先验基础”里,同样根本就没有身体的地位。

身体美学由是观之,舒斯特曼指出,便是回归感知、意识和情感的核心问题,这也是“审美”(aesthetic)及其反义词“麻醉”(anaesthetic)这两个语词的原本意义所涉。它不再拘囿于语言哲学和形而上学、不再孜孜以求定义形形色色的艺术本体论,而是探讨心灵哲学的新方向,由此不光对于美学,对于哲学也将意味着一场革命:

除了重新定位美学探讨的方向,身体美学有意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改变哲学。通过规划身体训练,将理论与实践组合进来,它在坚持社会向善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待哲学,复兴古代的哲学观念,即视其为一种具象化的生活方式,而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理论的语词领域。1

问题是,哲学历来被认为是抽象取义的第一哲学,如今呼吁哲学拥抱具象,岂不背离它的天性?事实上这也是身体美学为当今主流分析哲学有所不屑的主要原因。对此舒斯特曼的解释是,所谓哲学具象化,其基本前提是抛弃形而上学路线,认真看待物理身体在人类经验和知识中的价值维度。对此他认为梅洛—庞蒂的现象学便是表率,盖因此一现象学中,身体形式成为一个中心视野,不但结构了哲学体系,而且焕然就是具有知觉、知识和目的的游刃有余主体性,它同样是相助一臂之力组构了世界,而不仅仅是世界当中的生理对象。

舒斯特曼认为身体美学背后这个具象化哲学的基础概念,是古已有之。诸如西塞罗、斯多阿学派和蒙田等等先贤,都有过相关表述。如塞内加说,哲学家几凡关心言辞胜过关心生活,无异于文法家和数学家,“因为他们教导我们如何辩论,而不是如何生活”2 。故而哲学以“幸福状态为其目标”。3 蒙田《论儿童教育》中则说,哲学由是观之,其高于其他一切学问的价值,在于它是“所有学问中最有价值的学问,美好生活的学问。”又说,“我们的责任是构造性格,而构思书本……我们伟大辉煌的经典,就是堂堂正正地生活。”4 所以不奇怪,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古代述而不作,以身作则的伟大哲人,绝非只有苏格拉底。这个生活哲学的传统,舒斯特曼认为是长入了现代社会,身体力行体验华尔腾湖畔隐居的梭罗,就是例子。

但是舒斯特曼声明他的身体美学有别于以梅洛·庞蒂为代表的身体现象学。据他自己说明,这一差异至少表现在一下三个方面:

其一,我不是在试图揭示某个所谓原生的、基础的、普遍性的具象意识,(用梅洛·庞蒂的话说)它是所有时代和文化中“永恒不变、一劳永逸给定的”、“人所皆知”的,而是坚持身体意识总是为文化所营造,故而接纳了不同文化中(或者同一文化中的不同主体立场)的不同形式。其二,身体美学不仅旨在描述各式各样为文化所营造的身体意识形式和身体实践模式,而且致力于改善它们。其三,为使改善切实可行,身体美学也包括身体训练的实践操作,而不仅仅流连于哲学话语。5

舒斯特曼的这个大力标举实践的身体美学立场,无论如何是值得重视的。它意味着身体美学不会满足于哲学分析的纸上谈兵,即便我们身体的感知、行动和思想,是如何细致入微地录入了文本。身体必须走出学院,付诸实践,方能是其所是。

舒斯特曼本人在世界各地主执为期长长短短的身体修炼工作坊,言传身教,身体力行践行他的身体美学理念。《通过身体思考》中作者已经提到他日后有进一步动作的“金衣人历险记”,这一段个中甘辛一言难尽的独特经历,可以说是以往一切倡导身体和欲望研究的哲学和美学家所不具备的,是以不仅具有实践层面的临床意义,同样具有理论层面的哲学意义。舒斯特曼本人2016年出版《金衣人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he Man in Gold),可谓提供了一个堪称系统的来龙去脉记录。这本舒斯特曼提供文字、法国摄影艺术家扬·托马提供图片的小书系在巴黎出版,书的标题让我们想起《汤姆历险记》《哈克历险记》《丁丁历险记》,事实上作者也有意一反学院派的套路,有意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畅销书,即便它不过是幼年梦想的一个还愿也罢。endprint

二、“金衣人”的诞生

“金衣人”何许人也?顺着他降生以来的故事脉络,一段哲学家的行为艺术,以及这经历反过来引发的返璞归真哲学思考,开始展露真容。据舒斯特曼本人交代,“金衣人”出生在2010年的一个夏日,巴黎近郊的洛雅蒙(Royaument)修道院。这个地点舒斯特曼后来是一直引为自豪的。法国的修道院当年漫山遍野、多不胜数。但是像洛雅蒙这样的湖畔皇家修道院,历经近千年沧桑完好保存下来的,究竟是屈指可数。细数起来,路易九世是它的父亲,路易十三和黎塞留是它的常客,大革命之后,虽一度变身棉纺厂和女修道院,然终而1960年代为洛雅蒙基金收购,成为驰名国际的文化中心。不仅如此,洛雅蒙还是大巴黎地区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西都会(Cistercian)修院。西都会是中世纪最森严的苦修主义教派,视世间一切荣华为过眼云烟,唯供僧侣们青灯孤影,冥想上帝。上帝也许不会想到,欧洲大陆哲学和英美哲学的第一次联席会议,就是在这个古老修院里召开的。

就在2010年的一个夏日,舒斯特曼告诉读者,他与他的法国朋友,灯光艺术家扬·托马(Yann Toma)不期而遇在洛雅蒙。扬照例摆出相机和灯光设施,有意给自称为游牧哲学家的舒斯特曼,拍摄行为艺术照片。不过这一次的经历有点特别,因为它见证了金衣人的诞生。对此舒斯特曼本人的描述是:

我目睹了舒斯特曼运用他第一人称的权威声音,将这第一次诞生经过公布于世。第一人称在以下叙述中将延续下去,因为他作为这篇文章的作者,同这个离奇变身故事的当下叙事人,可能是同为一人。

我原本想穿自己衣服拍照,可是扬别有所思。他拖出个塑料袋,拎出件金光闪闪的紧身衣,叫我穿进去。他解释说,那是1970年代的演出服,是他爹妈的,他们当年可是巴黎国家芭蕾舞团的明星。那个周末,我面临的第一个艺术挑战,便是钻进这套紧身服里去。我心理上的障碍可想而知,要我这60岁的哲学家身体,亮相在这弹眼落睛、原本是为年轻舞蹈家柔软躯体设计的紧身衣里面,鼓鼓囊囊赘肉毕现,委实犯难。更不说生理上面,尺寸也明显对不上号。我倒是希望这套演出服穿不进去。可是马上如释重负,见到扬大喜过望的表情,原来它居然合身。1

由此可见,“金衣人”原来是哲学家本人的变身故事。上文中的“我”是又不是舒斯特曼,很显然这里首先遭遇到身份认同的问题。按照舒斯特曼的解释,“金衣人”同样是又不是舒斯特曼本人。如他所言,在洛亚蒙这个中世纪修道院里,艺术家扬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哲学家,变成了一件金光闪闪的艺术作品,即便鲜有人会崇拜它的美丽。

就这样,舒斯特曼这位是时年届60的哲学家,硬着头皮钻进了昔年青春靓丽芭蕾舞演员的紧身衣。他倒希望穿不进去来着,宁可半途而废。可是没料想恰好合身。黑漆漆的厢房里,配合灯光,摆拍过几个姿势之后,舒斯特曼发现紧身衣内的自我开始变异。他不复满足听人摆布,渴望同哲学家本人一样来闯荡大千世界。就在次日午后,洛雅蒙的周末午餐上,闪亮登场的舒斯特曼博得女主人一声惊呼:Lhomme en Or(金衣人)!作为哲学家舒斯特曼的另一个身份,金衣人遂此诞生。

《金衣人历险记》的副标题是《艺术与生活之间的道路》。“道路”是复数,可见艺术与生活之间,原本是有许多道路可供我们选择。金衣人的变身经历,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选择罢了。该书还有个后来添补的序言,是为金衣人从巴黎到纽约,后来又到丹麦一路历险的一个哲学说明。序言说,这部图文并茂的历险记,交织着一位西方哲学家细致入微的流水叙事,还有金衣人本人非同寻常的天国视野,更有中国道家哲学的无名玄妙。尤其是这个近似走火入魔的故事,除了身体美学的实践层面之必需,还涉及到作者本人2009年的婚姻变故。舒斯特曼这样描述了自己的这段经历:那是一个浪漫的下午,夕阳西下,我迷人的女伴坦率告诉我,虽然她崇拜我的美学胜过当代任何一种其他学问,但是这当中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艺术家的视角。我承认她说得有理。但是我哪里寻觅艺术家的视角呢?她杏眼调皮地闪了一下,递给我相机,解开白衬衣,仰面躺在床上,酥胸半露。我难得摆弄相机,都没来得及调好设置,匆匆拍了几个视频片段。她给我指出了许多缺点,也表扬了不少粗枝大叶的优点,然后选了一段,上传到我的电脑里。这段视频过后我便忘到九霄云外,直到数个星期之后,我的妻子一如我时常鼓励她的那样,来用我的电脑,偶然发现了这些视频。1

结果便是哲学家原本良好的第二段婚姻开始走向终结。对于他在纽约长大的这位日裔前妻,舒斯特曼显然是心存愧疚的。金衣人的诞生由是观之,它是实用主义哲学走向生活哲学的尝试、身体美学同行为艺术的联姻,同样也不失为哲学家本人生平缺憾的一个补偿。这或许可以回答事关金衣人身世的一个关键问题:身体美学如何用于当代艺术?对此舒斯特曼称他的回答通常是,身体,以及它的感觉、动量和情感资源,是我们创造和欣赏艺术作品的媒介,所以身体力行,有助于促生更好的审美经验。但是艺术家未必以为然。艺术家希望理论可以具体地应用到当代艺术创作实践上去。舒斯特曼的金衣人变身,这样来看,就不光是行为艺术的身体美学演绎了。

舒斯特曼本人在他2000年出版的文集《生活即审美》(Performing live: Aesthetic Alternative for the Ends of Art)中,曾鼎力呼吁在当代新媒体文化中。充分重视身体的革命意义,他说:

在我们新的媒体时代,一个最让人吃惊的自相矛盾现象是对身体的突出关注。当长途通讯使身体的在场变得不再必要的时候,当媒体的身体构造和整形的电子人手术等新技术挑战真是身体的确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却好像越来越重视身体,对肉体顶礼膜拜,而这在过去是给予了其他受尊崇的神秘事物的。2

过去顶礼膜拜的是神学和哲学。是不奇怪,舒斯特曼接着说,当今后现代都市文化中,健身房和休閑中心很大程度上替代了教堂和博物馆,成为更受欢迎的自我塑造场所。舒斯特曼的这个观点使人想起他的实用主义哲学长辈理查·罗蒂。罗蒂2000年发表的文章《救赎真理的衰落和文学文化的兴起》中,还在赞扬文学替代牧师,甚至哲学家,每到时代处在濒临绝望的危机关头,是诗人和小说家挺身而出,给我们指明道路。世纪之交文学实际上早已边缘化,但是始终坚持分析哲学名分的罗蒂,给予的解释是文学文化并不专指高雅文学本身,也包括电影、电视等等一应大众文化形式,因为它们都是想象力的产物。比较来看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它声称健身房、休闲中心,包括他自己的美体工作坊,不但替代了牧师,进而哲学家,也替代了文学文化的重整江山努力。从媒体到身体的重心转移,因为成为当地社会一个最是意味深长的现象。endprint

如前所述,舒斯特曼认为身体美学有三个分支。第一个分支是分析身体美学。这是分析哲学的传统,致力于描述身体感知与实践的基本性质,以及它在既往知识中的作用。它包括本体论和认识论中的身体问题,也包括以福柯为标识的社会政治学探究,甚至,梅洛-庞蒂现象学中的心—身关系的哲学探讨。简言之,它是关于身体问题的理论描述。第二个分支是实用主义身体美学,致力于身体状态的美化和提高,及其相关分析。诸如饮食、服饰、舞蹈、瑜伽、按摩、健美,甚至施虐/受虐等等不一而足。进而又两分作外观身体美学形式与经验身体美学形式,先者注重身体的外观效果,如美容实践;后者注重身体的体验意识,如禅定和费尔登克来斯肢体放松法(Feldenkrais method),等等。总体来看,这一层面也还属于描述性质。

最后是操演的(performative)的实践层面身体美学。舒斯特曼指出,实用主义身体美学的外观/经验两分尤有不足,需要引入更注重实践层面的“操演”范畴,它不是制相关身体的文本,甚至也不是那些提供身体关怀的实用主义项目,而是身体力行介入此种关怀,以冥想式的、严格训练的、近乎苛求的肉体实践,指向身体从外部形态到内在体验,再到操演层面的全面完善。舒斯特曼强调这个维度的身体美学无关言辞,而关乎行动,故最容易被学院派身体美学家所忽略,换言之,传统哲学家谈身体美学是光说不练,一味迷恋直接对话逻各斯,而不屑于身体的实际操演。“因此,身体练习的具体活动,必须被命名为身体美学至关重要的实践分支,被构想为一个涉及肉身化自我关怀的综合性哲学学科。”1

在这个框架中来看舒斯特曼的金衣人行为艺术实践,应无疑问是属于身体美学在他本人看来多被忽视的第三个层面。2017年5月,确认我接下《金衣人历险记》的中文翻译,舒斯特曼异常高兴。在复旦光华楼的咖啡厅里,夜色笼罩着巨大的玻璃穹顶,哲学家娓娓谈起了他的小王子梦想,坦言每个成年人都有过小王子的童话经历。小王子长大,就成了安徒生。这也是他2013年访学丹麦奥尔堡大学之际,邀来扬·托马,再度演绎金衣人故事的缘由。进而视之,小王子还有另一层含义,舒斯特曼希望他的这部新作,不复是高头讲章、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反之可以深入到日常生活的阅读层面上去,成为家喻户晓的普及读本,就像当年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那样。的确,当今行为艺术竞新斗奇、光怪陆离,可是功成名就的哲学家降尊纡贵,在持续有年的行为艺术里叙写另一种身份认同,在舒斯特曼这部《金衣人历险记》之前,还未见先例。

三、身体意识

舒斯特曼在2008年出版的《身体意识》一书中,对“身体美学”有一个词源说明,强调身体美学关注的身体,不是单纯的肉体,而是作为情感主体的血肉之躯,同时既言美学,所关注的不光是自我身体的塑造,一样还有他人和世界的美。他说:

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这个术语中的“soma”,是指一个鲜活灵动、感知敏锐的身体,而不是哪个可以避开生命和感觉的单纯生理身体,“aesthetic”则具有双重角色,一是强调身体的感知功能(其具象化的意向性与身/心二元论适成对照),即确立人们的自我风格,又欣赏其他自我和事物的审美特质。2

这或许可视为一个防御性的身体美学说明。事实上舒斯特曼充分意识到他的身体美学理论可能遭遇和已经遭遇的重重阻力,如他所言,今日文化中身体意识早已过犹不及,我们孜孜不倦在追求我们的美好外貌、体形、体重和体格,以及时尚花样不断翻新打扮自己,有此必要再来推进哪一种身体意识,甚至确立为一门学科吗?进而言之,今天我们对周围自然环境、社会环境、道德环境的相关经验已经顾不暇接,还有必要分出我们已经是不堪重负的有限精力,来钻研我们自己的身体经验吗?而且即便不加任何反思、没有任何理论指导,我们的身体还不是一如既往运作良好? 要之,顺其自然岂不更好?

但是身体美学中的“身体”,终将证明它不但事关肉体,而且同样包括精神。对于以上问题,舒斯特曼的答复是,身体构成我们身份认同和核心和基础部分,构成我们介入世界的第一视野及模态,而且通过建构需要、习惯、兴趣、快感和能力,进而决定着我们立足其上的目的与方法选择,即便这选择经常是在无意识中发生。这样来看,這一过程自然也包括了精神生活的建构,虽然它绝不是传统哲学心物二元论中的精神。所以:

假如用胡塞尔的话说,“身体是……一切感知的媒介”,那么身体意识就必然需要认真培植,以便不仅提高我们的敏锐感知、享受它所提供的满足乐趣,而且直接诉诸哲学的核心律令“认识自己”,苏格拉底从德尔菲神庙的阿波罗祭坛上将它采纳过来,由此开启并激发了他开拓性的哲学探究。1

胡塞尔的语录出自他1913年出版的《关于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舒斯特曼引用此言,意在说明身体不光是世界中作为认知对象的客体,同样还是体验此一世界的主体。明确这一点,对于理解舒斯特曼本人的身体美学实践,至为重要。

回过头来再看金衣人的行为艺术实践,我们发现事实上金衣人从诞生之初,一路命途就不乏坎坷落魄。根据舒斯特曼的交代,距离洛亚蒙修道院见证他的诞生不足一月,就碰了第一个钉子。事情缘起于纽约拉瓜迪亚机场的一场意外风波,当时他跟9岁的女儿准备登机飞往蒙特利尔,两人在候机厅里筛选扬发过来的洛亚蒙原始文件。突然之间一个满脸凶相的女安保官员迎面过来,命令他立即关闭笔记本电脑,不得给孩子看色情照片。即便哲学家解释这是艺术,不是色情,也是枉然。对方甚至威胁说,倘若不将这些东西马上清除掉,她就逮捕他。最开放的纽约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地方?对此舒斯特曼不胜感慨:

假如纽约人都以为金衣人在引发色情,那在远要保守的人群当中,他岂不更是要险象环生?因着我同他的亲密关系,我自己岂不也岌岌可危?我得在不否定我们之间亲密纽带的同时,强调我自己与金衣人是有所不同的。在以后有关金衣人的一切影片里,我名字因此给撤下片名,以表明金衣人的故事就是金衣人的故事,哪怕是理查·舒斯特曼的名字不得不出现在节目前后字幕中的哪一个方位里。金衣人没有身份证,他也没有国籍。既然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乌有之乡公民,某种程度上说,他满可以被视为一个外星人。2endprint

這段感慨是非常个人化的,也是极有哲学意味的。很显然舒斯特曼更愿意,事实上也是不得不跟他扮演的金衣人角色拉开一段距离,这不仅是如他所言,担心跟金衣人过度紧密的关系,会影响他的哲学家声誉以及家庭生活,更意在叙写一段乌托邦中的成人童话,即便它以小王子命名也好,或者以安徒生命名也好。由此金衣人被表征为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乌有乡公民,一方面如饥似渴向往爱和美,一方面恶言秽语遭遇下来,宛若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落荒而逃。金衣人变身之余的性格张力,于此亦可见一斑。

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一样见出一种微妙张力。一方面,舒斯特曼自认为是秉承了尼采的传统。收入《生活即审美》的《身体美学和身体/媒体问题》一文中,舒斯特曼大量引用尼采《权力意志》中的文字,认为尼采颠覆了柏拉图,以身体为所有价值的源泉和出发点,不仅为人提供了对世界的基本时空视界,而且还提供了追求愉悦、权力和生活改善的基本动力,进而追求知识的进一步动力。故此,所有德行都有生理的条件;道德判断不过是生理健康或病变的症状;灵魂既不是也不应该是身体活动的主人,因为意识不过是身体的附带产物。3 舒斯特曼认为尼采这里是在为今日的个体代言,因为今日世界正在变本加厉被媒体重构和解构。柏拉图视身体为深陷于七情六欲中的无奈累赘,但是今天身体却似乎要比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其余部分更稳定、更持久也更真实。事实上媒体对零碎信息的超载已经无法控制,由此构成巨大的离心力,将意识投入令人头晕目眩的、毫不连贯的碎片信息大潮里。唯有身体,焕然成为一个有机中心,将万事万物聚拢到一体,是为比较媒体字节编织的碎片时间更为持久的有机存在。身体由此呈现为我们最深刻的和最直接的所是,构成当今世俗社会普遍意识的重要部分。

但是另一方面,身体意识同当今世俗社会普遍意识,其实并不如鱼得水交融无间。金衣人世俗社会里经常是落荒而逃的历险记,便是生动例子。就这一方面来说,身体意识更多结缘痛苦的经验。《身体意识》序言中舒斯特曼引《罗马书》中圣保罗的话:“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7:18)”,指出鼓吹身体意识,已成众矢之的,不但认知、道德和心理学,甚至哲学也判定它险象环生。如康德本人虽然对饮食和散步极有讲究,也坚决反对修炼打坐一类身体内省,认为易导致抑郁症和其他疾病。福柯也是例子。在舒斯特曼看来,福柯是身体美学三个层面上最好的实践家,福柯追求身体官能的超强度刺激,以此来冲击制度和理性的压迫。但是物极必反,长此以往,不但快感阈限无穷升高,甚至对于知性美的感受力,也无可救药愈见迟钝。所以说到底,身体意识包括肉体,也包括精神;包括实践,也包括理论。就此而言,《身体意识》“导论”部分开宗明义一段话,可以视为一个概括:

本书探究身体意识的各种形式和层面,以及20世纪哲学尝试在我们经验中解释身体角色时,涉及到的形形色色问题和理论,同时也呼吁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更多关注身体意识。我以强化的身体意识为案例,不光是反驳反对此种意识的流行哲学观点,而且勾勒一个系统的哲学框架,通过它来更好地组合,故而也更有效地成就身体意识、身体培育和身体理解的各种模式。1

由此可见,身体意识终究是有形而上的层面,非单纯为欲望张目可予蔽之。所以不奇怪,舒斯特曼的金衣人历险记,最终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位丹麦艺术家的工作坊里,以金衣人与一尊被哲学家命名为“完美”的少女雕像之间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画上了句号。舒斯特曼这样描述金衣人同完美的不朽情缘:

他最终找到了她,就在走道尽头附近,那几排幽暗的行列里。一如他的想象,她身材不高,娇小玲珑,乳房坚挺。她的裸体姿态自信十足,可是也散发出谦卑的魅力。她为自己那种端庄娴雅的美感到自豪,任由它放射出高雅节制的光彩。这光彩征服了金衣人,他诚惶诚恐,想溜之大吉,好不容易定住脚步,更想一步冲到她身边,又是好不容易收住脚步。他闭上双眼……甚至在将她拥入怀中之前,她的美早就征服他啦。2

根据舒斯特曼的记述,此时摄影师扬都特意隔开距离候在一边,给这对正在紧紧相拥的恋人留出安静私密空间来享受这欣喜若狂时刻。好一阵扬才回过神来,架好三脚架,举起摄影灯,手舞足蹈打出不同灯光效果,于刹那间固定永恒。《金衣人历险记》的封面上,刊出的就是这一奇妙时刻:身着芭蕾紧身衣的舒斯特曼温情脉脉相拥低他半首的完美,鼻尖正对雕像额头,两人一为俯视,一为仰视,惊为天合。金衣人极是怜香惜肉的神情,完美仿佛通体燃烧,又满是仰慕的姿态,可谓哲学联姻艺术的绝妙写照。

舒斯特曼迷恋道家哲学,并引老子“牝常以静胜牡”一语来概括金衣人同完美的收官之作。《金衣人历险记》中作者先后五次引用《老子》,契入叙述契机,令成身体美学理论来源之一脉。如卷首言及金衣人身世信息,便引老子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埋伏玄机,称倘若有时候金衣人通过舒斯特曼发表意见,后者也无意将他的思想诉诸文字,而且力不从心。是以舒斯特曼自称敬仰中国这位大音希声的哲学家,宁可借出自己无言的躯体,来给金衣人提供方便以作肢体交流,强似他的哲学代言人搜索枯肠,而且言词终究苍白。舒斯特曼的这段似乎是独钟沉默的开场白,应是言中了哲学面对行为有所不能的窘迫。可是反过来看,哲学的有所不能,何曾不是在它如鱼得水的无所不能语言中,得到了最为清晰的表达。身体美学的实践与理论之辨,或许亦可作如是观。

On Shustermans Somaesthetic Practice

—In the Case of “The Man in Gold”

Lu Yang

Abstract: For Richard Shusterman, the essence of somaesthetics is going back to core questions about perception, consciousness, and affection. When Baumgarten found the discipline of aesthetics which was defined as the perfection of perceptual recognition, there is no place for body. Kant inclined to use terms like pleasure to describe his taste judgement, but there was also no position for body in his “transcendental base.” In this view, Shustermanown personal transfiguration recorded in his The Adventures of The Man in Gold is a belated answer to questions as how somaesthetics could be applied to contemporary art. In short, the metamorphosis of a reputable philosopher whose transformational consequences go far beyond the controversy over contemporary performative art demonstrates once again a somaesthetic necessity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

Keywords: Shusterman;Somaesthetics;The Man in Gold;Art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