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2017-11-17温新阶
闰月嫁到杨家冲的第二天,就迎着朔风在稻场角上栽下了一棵香椿树。
这棵树她是为妹妹银菊栽的。
闰月在娘家时,姐妹几个中,她最宠银菊,其实另外两个妹妹也蛮喜欢她这个大姐的,可她却偏偏就最喜欢银菊,她常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有时好像是先天的,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闰月出嫁的头天晚上,村上的姐妹们来哭嫁,本来只是一种仪式,听着哭嫁歌,她还是哭了。
姊妹亲,姊妹亲,
拣个石榴半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这哭嫁歌听过多少回了,每回是闰月给别人唱,那一天是姐妹们给自己唱,那心情一下子就不同了,她坐在厢桌中间,想到日后再不能侍奉父母,再不能照顾几个妹妹,再不能搂着银菊睡觉,眼泪就忍不住淌了出来。
闹到下半夜,姐妹们才散去,闰月忙不迭地去看银菊,这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妹妹似乎并不能体味这别离之苦,早就进入了梦乡。
闰月像往日一样,躺在银菊身边,搂着她睡下了。
就是在这时,她决定到了婆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为银菊栽一棵树,栽一棵香椿树。
香椿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树,在鄂西随处可见,很多人家田边地头都会栽上几棵,那是为了吃香椿芽栽的。每到春天,几缕春风一吹,几个太阳一晒,香椿树就长出褐红的嫩芽,长个七天八天,香椿芽一拃长了,就该掰下来做菜了。香椿真是香呀,只要一家掰香椿,香气就随着风飘了一冲。
香椿掰下来,洗净沥干、开水烫好,放在一只土钵里,撒上盐、辣椒面和葱花,端起土钵簸一簸,佐料匀了,便是一道上好的凉菜,拿香椿做热菜当然最好是炒鸡蛋,褐色的香椿、黄色的鸡蛋、碧绿的扁韭,拌好,油烧好了后,倒进锅里,炒起来盛在一只白色的瓷盘子里,那色、那香,很少有人会扛得住。
有的人家香椿树多,鲜的吃不了,就会掰回来,开水烫过,搭在竹竿上晾起来,晒干后用小塑料袋装好,到了冬天,一回拿一袋出来,热水浸泡,依然可以做出好几道凉菜和热菜,依然是那样香郁可口。也有的人家并不晒干,只是沥干水气,便取来一只坛子,放一层香椿芽,撒一层盐、花椒粉、辣椒面、大蒜末,再放一层香椿……装满一坛,盖子盖钵,注入壶水,这种存放方式的优点就是取出即可食用,又香又脆,当然也可以炒了吃、炖了吃,色泽香味竟如春日。
香椿树也是上好的木材,质量轻,颜色好看,尤其是经腐,倘是做成家具,还隔潮防虫蛀,而它最为神圣的用处是修房子时做房梁,除了前面提到的优点,它又是长寿的代表,庄子在《逍遥游》里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就平添了几分吉利,乡下修房子,倘是有一根香椿树做梁,是最为体面最为惬意的事。
鄂西的香椿虽然很多,但可以做房梁的却少,因为香椿树如果掰了香椿芽,算是灭了顶,它就生出斜枝,枝上的香椿芽掰了,它就再生出斜枝,所以,一棵老的香椿树,往往是虬龙一般地张牙舞爪,直的树干只有很短的一部分,自然做不了木材,更不用说梁树了,所以,作梁的香椿往往要到没有人掰香椿芽的深山去找,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闰月栽下的香椿自然不是为了掰香椿芽的,她想,银菊长大了肯定要嫁人,嫁了人少不得修房子,到那时,她这当姐的就为妹妹送一根梁树。
鄂西有送梁树的习俗,必是至亲才可以送的,树是择了吉日伐的,去了皮,砍出一个平面,创光,中间画太极图、画八卦,两边画了一些吉祥的图案,一端写了荣华富贵,另一端则写了长发其祥……到了立屋的那一天,披了红,八个小伙子抬着,吹吹打打送过去,按照掐好的时辰,到了立屋的人家,将梁升上去,卡在中柱的榫口上了,便开始抛梁,木匠提了一只斗,斗里装了花生、红枣、核桃、板栗,还有硬币、肉包子,一边把斗里的东西往下抛一边念念有词:
脚踏八卦定四方,
手执八卦定阴阳,
东家今日修起万代的华堂。
左边修的高,
好挂乌纱帽,
右边修的高,
好挂紫龙袍……
地上的人一边欢呼一边去抢东西吃,抢得最厉害的自然是包子,很多大户人家会在一只包子里包着戒指……
闰月栽香椿就是想为银菊送梁树,她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她给银菊送梁树时的情景,她想银菊会搂着她的脖子,她也会搂着银菊的脖子,首先是笑,然后泪水就哗哗地,闰月不仅经常为这个场面激动,她甚至为自己能想到这个主意而激动,她对银菊的思念会不再是空荡荡的,而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呵护着这一棵香椿,就是呵护她和银菊的感情。
要呵护一棵香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不能讓人掰香椿芽,在鄂西的乡下,就像看到少女丰满细腻的手臂谁都想抚摸一样,见到那褐色的香椿芽谁都想掰下来,即便不吃,嗅一嗅,再嗅一嗅,也是好快活的,而且这香椿芽和树上的果子一样,谁都可以摘的,见着了也没人说,即便背着人摘了,也不算偷。
闰月栽下香椿树不久,就又养了一只狗,听说上村石铁匠家的母狗下的狗都特别凶,她花了五升包谷去抱了一只回来。
从第二年起,到了春天,她和那只狗在香椿树旁守着,几乎是没日没夜,一直守到椿树叶散开了不能再吃了,她们才撤退。
后来大家知道了原由,都被闰月对妹妹的那份深情感动,再没有人盯着那棵香椿树,乡下人都是善良的,有谁狠心来践踏这份真情呢,生产队长还在会上说了:有谁掰闰月的香椿芽,谁就滚出杨家冲……
时光飞快地流逝,闰月在杨家冲生儿育女,劳作经营,眼角已然有了细密的皱纹,那棵香椿树也长到三厘钵粗了。
银菊终于出嫁了,闰月知道,她不会马上修房子,她们要跟老人过两年才会分出来,分出来还要再攒些粮食攒些钱才能修房子。
那棵香椿树依旧每个白天和每个夜晚快乐地生长,因为闰月栽树时选了一块肥地,它就比别的树长得粗,长得高,两三个枝丫举在空中,微风吹来,那些散开的香椿叶哗哗作响。
银菊分家又有两三年了,还是没听说修房子,闰月忍不住了,那年的端阳,她拎了一袋包面去看银菊:“你们几时修房子呀,姐等着给你送梁树呢?”
银菊避开闰月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丈夫,她丈夫说:“姐,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明年就修,不过,我们修平房,不要梁树。”
“哦,真的……”闰月这才想起银菊嫁的是个泥瓦匠。
包面已经下锅了,闰月还是走了,银菊出来追她,她已走到了桐树包,银菊站在水田边,眼泪哗哗地,她知道,姐姐也是眼泪哗哗的。
闰月回到家,大病了一场,直到六月初六龙晒衣那天,要翻晒衣服才下地。
后来,大家集资修学校,闰月说,我送一根梁树。校长很高兴,生产队长也高兴,说闰月为杨家冲争了光。
送梁树的那天,很是热闹,梁树披了红,闰月也披了红,那红绸上写着:“助学兴教,功德无量”,还要她去发言,她自然没去。梁树在鞭炮锣鼓声中离开了闰月的家走了,不过,它不是去银菊家,而是去了村里的学校。闰月褪下披在身上的红绸,把稻场坎边的椿树茬子用土埋了起来,这时,起风了,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衣衫,把她的思绪吹到了很远。
时光依然飞快地流逝,又过了好些年,学校要拆了旧校舍修建预制结构的标准化校舍,还要把别的村的学校并到这儿来。闰月去找校长,想要回那根梁树。校长是个年轻人,听完闰月的叙述,捋了捋领带说:“因为你当时是赠予,赠予一旦生效,你便丧失了所有权,通俗地说,这根梁树已经不是你的了。”
闰月悻悻地回了。
后来一个搞收藏的人花两万元从校长手里买走了那根房梁。
有人把这事告诉闰月,闰月笑着说:“真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串穿好的红辣椒挂到了门框的钉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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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香椿树,记述了一段姐妹深情。作者以平實无华、质感真切、细腻感人的语言娓娓道来。姐姐出嫁时为妹妹种下一棵香椿树,作为妹妹出嫁建屋时的房梁,并日夜呵护着这份对妹妹的情感。这份真情感动了周围的人,没有人再来摘香椿芽。然而,妹妹所建房屋的结构用不上房梁,这使得姐姐倍感失落……后来,又经过一系列变故,最终归于平淡。
温新阶是《民族文学》的老作者,一直从事散文创作,自1986年在本刊首次发表作品以来,笔耕不辍,佳作频出,这篇散文更有新的突破。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