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角儿
2017-11-16张文瑞
张文瑞
世间之“好”,最高级者莫过于不可言、不能言,也就是说不出来的“好”。比如作文,言别人所不能言,而又如别人意中所欲言者,才可算天地间真文字。再比如,观赏书画或摄影作品,并及一切感官之物,凡是能呼出“好”字者,必定是好的。可有些时候,耳目所及之处,让你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不能张嘴说什么,只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啧”“嘿”。这个“好”就高级了。魏晋玄学家在谈论《周易》言、象、意三者关系时,其中有一说叫“言难尽意”,以此来形容世间之“好”,似感觉妥帖切题。倘若叠床架屋,再加上个“妙不可言”,似乎就更明了了。笔者以为,说“好”角儿之好,就得达到这一层。
角儿的“好”,表现于音和形,达之于观剧者,即是耳和目。说到底,角儿在台上塑造和展现的是剧中的人物,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这就涉及了唱、念、做、打四工。京剧一门,讲究无声不歌,无处不舞。前者为音,后者为形。
先说音。只要在台上出声,即为音。凡有音,都视为歌。音,包括唱、念(还有哭、笑、悔、叹等)。台上的念白,名为念,实际也是唱。行内话讲唱即是说,说即是唱。京剧的念白大概分韵白、京白、方言白、“风搅雪”(混合念白)几种。无论何种念白,都应与唱一样,声音需发自丹田,而不仅是唇喉之音。过去伶界,唱、念都讲究宫调,所谓宫调,也叫正宫调,就是比京剧的最高调门乙字调低一度。现在吃戏饭的不大讲这些个了,也讲不起。旧时这个调门是门槛儿,伶人不及宫调,便不准登台。所以宫调也称为“君调”,意寓此调为中央之调,意如北辰,群星拱之。
唱、念虽能及宫调,可音窄声小也不行,台下要么听不见,前排就是听见了,却也如撕心裂肺,毫无圆润悦耳可言,还不如听不见。所以除去音高之外,还得大气充沛、圆润响亮,即所谓满宫满调,内行叫响堂。调门和响堂都有了,再加上顿挫抑扬,疾徐韵律,四声皆准。这样的“念”,分明就是歌唱。
形容角儿的“音”,剧评家有无穷词汇,黄钟大吕也好,响遏行云也好,声如裂帛也好,绕梁三日也好,无非是说声音动听悦耳。既然言难尽意,不如另觅他途。笔者以为,“瘾音”二字颇为省事。所谓瘾音,即是声腔听着使人上瘾,听完一,想听二;听完二,想听三。一旦沾染,终身难拒。这般让人欲罢不能之音,就是瘾音,即为“好”。
凡当得起瘾音者,须三音皆备,即高音嘹亮而不窄小,中音坚实而不偏枯,低音沉厚而不板滞。除此三者之外,还要讲吐字行腔,韵味气口。仅就这些,人可感、可知、可学,却难述其中奥秘。比如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三位的声腔,字字入人耳鼓,声声沁人心脾。把世间好词都拿来形容,也一点儿问题没有。而对于这类美妙之音,即或搜肠刮肚极尽描述,似仍失于干瘪而欠饱满,与其如此,干脆就叫它瘾音。其实戏迷听他们的腔儿,也确是回回都在过瘾。不听,则难受之极;听完,则全身通泰,与烟瘾、酒瘾似并无二致。这样一说,过去那些“谭迷”“余迷”“梅党”就全然可以理解了。
再说形。“无处不舞”是说,角儿只要一登台,即或站在那儿不动,都是在舞蹈。更甭说台步、身段、工架、翻跌、扑打。所以,言及角儿的“好”,不可偏于某一工。角儿在台上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形,反映于观剧者,是用眼睛看,用脑子想,用心感受。它是观剧者耳、目、心、脑对台上剧艺的一个综合感受。角儿在台上是塑造人物,不是显摆能耐。如果台下只知看热闹而不知剧情人物,还不能算真懂戏,或者说还是外行。高级的观剧家,是看角儿的技艺是否符合剧情身份,是否恰如其分。伶界有句老话儿,叫作“扮得不像,不如不唱”。所以好角儿之好在于“像”。
纪昀说过一句话:“某伶欲扮人妻,则先忘自己为男,贞淫喜怒,拟境于心,然后登场自合。”欧阳予倩也说:“饰节妇先正其志,饰淫妇先荡其心。”纪昀是学问家,欧阳先生是剧家(也算伶人),二人语出一辙,都说忘记自己是演剧的至要一节。伶界徐兰沅有一副对子是这样说的:“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这二十二个字,思索起来颇费些脑筋。梅兰芳先生把它简化为八个字:“看我非我,装谁像谁。”徐兰沅先生享名不光是京胡一门,他对剧艺的诸多见解也为伶界内行叹服。
三位所言涉及两个层面,先是“像”,再是如何“像”。或者说先知道如何“像”,然后才能“像”,“忘己”“非我”都是这个意思。角儿的技艺不等于剧艺,技艺是本钱工具,剧艺是运用本钱把人物演绎鲜活的本领,技艺的运用,对于所演之人物,一要体其心思,二要肖其身份。运用过分与不及,均不算成功。论本钱,谭鑫培与同时期的孙菊仙、汪大头(王桂芬)等相比并无优势可言,可他会演。其过人之处是,他能把有限的本钱全部用来演活一个人物。他常言:“人之艺术各有短长,老角儿之可贵者,只是善用其长,不显其短。”老谭口说老角儿,其实正合他自己。所以他的戏文武兼长,个个精当。可以说,前辈无此全才,后人不能学步。
杨小楼与尚和玉都跟俞菊笙学武生,论功夫严实,杨小楼不如尚和玉,可尚和玉一辈子也没唱过杨小楼。尚和玉不能说不好,可他是亦步亦趋,以技艺为尊,至多落“坚实”二字。而杨小楼深谙技艺的根本是剧艺。别的武生在台上亮相,和着鼓板锣经,凛然一仰脸儿,确实没毛病,可得好不多。而杨小楼总是事先站好,待锣鼓响时,他不拧腰,也不特意仰脸儿,只是耸耸肩膀,动一动靠背旗,就算完事。而这种雍容大器并略微俏皮的劲头,堪得“精美”两字。至要之处,是他“像”。比如他演的《长坂坡》之赵云,英武气度是赵子龙身份性格的核心。工架身段瑣碎,则缺轩昂;过于勇猛刚强,则少气度。七进七出曹敌之阵,既不能显得过于简单容易,更不能有强弩力竭之态。这个筋劲儿火候的把握,不光需要瓷实的功底,还须有通灵的才智。杨小楼的高明是二者皆备,所以他的赵云位列神品,是活赵云。尚和玉的“坚实”之好,可言于口,杨小楼的“精美”之好,只能感于心了。
再一个如梅兰芳。与其他三大名旦相比,单说一工,说不出梅先生哪儿好,可若论台风扮相、塑造人物,梅先生是哪儿都好,无一处不好。他的剧艺,高级之处是“无处不圆”,其表演无任何雕饰穿凿之棱角,演员与人物已化二为一。他在台上的音与形,无一处是废笔,全都围绕着刻画剧中人物而为。多一笔即是蛇足,少一笔则失之亏欠。梅先生在台上演剧,既不“洒狗血”(离开剧情人物,做过分渲染性表演),也不“下剪子”(偷工减料)。他台上台下的功课,就秉一条,即“看我非我,装谁像谁”,并且贯穿每一出戏之每一个人物,个个臻于炉火纯青。其实万事同理,即如儒家所言的天下之大本——中庸之道,不能过,亦不能不及。过或不及,都不是完美。就演剧而言,完美这个动态矢量的中庸大本,就是“像”。
音与形无轻重之分,须二者兼备。音好形不好或形好音不好都不能算好角儿。音与形还须合力,几如榫卯,好音好形要相随相扣。昆曲之所以繁难讲究,其中一点就是音与形宛若一体。京剧也如是。其中道理缘于人的本能特征,常人说话时,总要有动作表情,比如哭诉时面部悲戚,玩笑时咧嘴开颜。倘若让此二者相悖或分离,没真本领恐难做到。台上之音与形如同雄鹰之两翼,偏废其一,纵难翱翔于天空。音形都好,才能在塑造人物时游刃有余,当音则音,该形则形。音形相符,才算妙合。音形一旦支离,人物必然就碎了。纵令音形都好,至多是在台上显摆能耐,似与演剧关系不大了。
所以,角儿在台上唱、念、做、表,一旦达到人人合一(指演员与人物合一),音形合一,形神合一,观剧者不仅耳目片刻不得分神,心也得随着台上怦怦跳动。他们一旦忘我而进入剧中,时时会忘记喊好,或已喊不出“好”,几如魂魄被人摄去。演剧家具有了这般本领,任凭谁说也是“好”角儿了。
〔选自《名家讲中国戏曲》(插图本),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