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性文化视域下的《消失的爱人》

李 坤

(河南工程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有“阴冷大师”之称的大卫·芬奇改编自女作家吉莉安·弗琳同名小说的电影《消失的爱人》(GoneGirl，2014)，以悬疑、惊悚的外衣探讨了当代社会的两性关系，以一对磨合失败、各怀心事的夫妇彰显了芬奇和弗琳的两性理想。也正是因为这种对两性文化冷峻而深邃的思考，电影能够摆脱悬疑电影纯粹靠情节取胜，使观众无意反复观看的窠臼。在《消失的爱人》中，大量的细节与其中隐含的深意诱使观众对影片重复回味，不断接近人物的内心，并将电影置于当下社会的语境中思考，逐渐意识到影片中两性文化的现实意义。

一、两性关系的失衡

在《消失的爱人》中，男女两性处于对立状态，两性关系是基本失衡的。这种失衡又以爱情最为明显。在艺术作品中，爱情都是被视作一种温暖而美好的情感来进行表现的，即使是在表现夫妇、情侣反目成仇，形同陌路的电影、文学作品中也不例外。破碎的、扭曲的两性关系往往被视作对爱情的背叛或戕害。在《消失的爱人》中，主人公艾米与尼克之间的两性关系无疑起源于美好的爱情，但正是为了追求这种美好，两个人都刻意在对方面前展现一个虚假的自己，漫长而庸常的婚姻生活则消磨了二人继续伪装的动力，在暴露出各自真实的一面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向不和谐发展。值得一提的是，《消失的爱人》并没有止步于表现一对情侣从相爱到彼此憎恶的过程，而是借由艾米和尼克之间的一次心智、情绪上的交锋，以他们暴露出来的在各方面的冲突对立，来窥探当代人心灵世界在涉及两性关系时的异化和变形。

男权至上的社会氛围是导致两性关系失衡的一个重要因素。就尼克而言，这个角色是导演与编剧同情的对象，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男性霸权的代言人。在进入婚姻这段关系之前，他就曾立志不要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电影删减了原著中有关尼克父亲的大量介绍，而只剩下尼克送父亲回养老院这一桥段。在原著中，尼克父亲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他暴躁、厌女，妻子、儿女在与他的常年相处中无不备感煎熬。正是因为有这个男权典型在前，尼克确实一度想反其道而行之，成为一个体贴、关心家庭的丈夫。然而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依然使尼克有忽视妻子感受，沉迷于游戏而无心家庭，甚至对妻子有暴力倾向等嫌疑。而在对妻子的遴选上，艾米当初也正是以小鸟依人，给男性充分舒适感和自由度的“酷女孩”形象赢得了他的青睐。也是对妻子的某种“贤惠”的要求，他以照顾老父为名使艾米搬到了她不习惯的乡下居住等，这些实际上都是男权赋予尼克的一种对女性角色的期望。在意识到艾米无法满足自己的期望后，尼克选择的更为年轻的偷情对象，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这种期望的一种弥补。

在男权主义支配下的两性文化是对女性极为不公平的，男性的职责被认为是具有公共性质的。即男性可以拥有社会角色，而女性职责则是具有私人性质的，换言之，女性职责几乎被等同于包括生育、家务在内的一切家庭责任。在女性拥有教育权前后，女性始终都被认为是必须取悦男性的，女性通过对不同年龄段的男性进行照顾、安慰等获取男性的爱意和敬重。在《消失的爱人》中，艾米显然已经不再是服从于男性威权的女性，从经济地位的角度来看，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的艾米显然不必依附于出身平平的尼克来换取生存的机会，但是她并非一个旗帜鲜明的、反对男权的女权主义者。反之，她在拥有极高的天赋以及教育背景的情况下，主动利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诸多定义，来完成对包括尼克在内的一系列男性的操控。如正是因为男权话语中，女性被认为是弱势的，艾米便处处将自己打扮成为一个弱者，在她伪造的日记中，她在婚姻中不断受到各种侵犯和折磨而不加反抗。更为恶劣的是，艾米曾经在中学时就曾构陷一个男生性侵她，这导致了那个男生身败名裂，这些都源于艾米对自己“弱者”形象的营造；也是因为在男权话语中，人们喜欢“美国甜心”式的女性，即活泼、俏皮、可爱又毫无心机的美丽少女，艾米自小便在父母的漫画作品《了不起的艾米》的影响下努力地将自己塑造为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国甜心”，以这种甜美单纯的形象来隐藏自己的冷酷、理智和步步为营。正是这种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使男性成为受害者，尼克、男学长以及后来的德西在两性关系中实际上都没能掌握对艾米的支配权，相反，他们的命运由深谙男权社会“游戏规则”的艾米决定。

值得一提的是，艾米的怀孕女邻居，在电影中成为一个勤劳温顺的符号式人物。这样一个女性也同样成为艾米欺骗和利用的对象，艾米利用了她的尿液完成孕检，将自己也打扮成一个能够博取同情的孕妇。女邻居的友善、懵然无知、打理家务等特点正是男性所需要、喜爱的，电影中她怀孕这一设定更是强化了男权社会中“女主内”这种身份界定下的主妇形象。但也正是这位主妇，成为义愤填膺地指控尼克的群众中的一员(与之类似的还有尼克情妇对他的果断抛弃和出卖)，男性曾经希望女性拥有的善良、无知，再一次体现了男权对男性的反噬。

二、“去男权”的性别权力书写

根据齐泽克的观点，由于任何信念、信仰、观念等意识形态实际上都是服务于某种拥有特定权益的人群的。因此，当性别问题与意识形态挂钩后，就与权力发生了关系。权力关系被以两种方式“再现”。一种是暴力性的，一种则是非暴力性的。在《消失的爱人》中，艾米正是营造出了一个假象，即尼克以一种暴力的方式来行使自己的性别权力，对妻子施暴后将妻子杀害。这一假象带来的是整个社会对尼克的口诛笔伐，因为即使当前社会依然是男权社会，但杀妻行径仍旧是为社会文化所不容的。家庭暴力问题是一个美国当代社会中的敏感话题。艾米通过扮演弱者获取了性别权力。

如前所述，《消失的爱人》在处理两性文化时，既展现了男权文化的一面，又在对情节的处理上进行了“去男权”的书写，处处使男主人公尼克置于一种被动的地位。这种书写除了体现在尼克与艾米的关系之外，也体现在尼克和玛格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关系上。除了以爱情为纽带的两性关系外，《消失的爱人》中还表现了一种建立在兄妹亲情上的两性关系。兄弟姐妹之间的血肉联系也是人类关系中一种天然的、不可抹杀的关系，相伴成长的手足之间往往会产生真挚的亲情。在《消失的爱人》中，尼克与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玛格之间无疑就具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彼此关怀、信任和依赖的亲情。当尼克被全世界定位为杀妻凶手时，只有玛格坚定不移地站在支持尼克的一方，她想方设法地为尼克请律师和媒体，力图洗白尼克身上的冤屈。这种支持一则源于尼克在被认定的作案时间里，唯一能给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只有玛格，因为尼克当时正在玛格空荡荡的酒吧里对玛格诉说自己绝望的婚姻；二则是源于一种对哥哥人品的肯定以及对哥哥利益的关心。而尼克之所以选择在最烦闷的时候去玛格酒吧找妹妹倾诉烦恼，本身也是尼克对玛格这种情感的一种回应。换言之，两人的关系是一种正面的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

但是就性别权力而言，尼克依然是处于下风的。玛格兄妹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在言行举止之中都有一种顽固而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思维，但是在两人共处时，一直保持单身状态的玛格的自我中心主义要更为固执，在哥哥的面前，玛格是一个居高临下者。在尼克面对婚姻而失魂落魄时，玛格似乎成为一个母亲式的长辈型人物，她在绝对地维护、偏袒兄长的同时，又对兄嫂之间的关系采取一种咄咄逼人的抨击态度。在尼克几乎情绪崩溃时，又是玛格坚持抗争到底，绝地反击，最后使得尼克从千夫所指的道德绝境中走出。而在尼克重归貌合神离的婚姻之后，在发现心如蛇蝎的枕边人怀孕，有可能与自己一辈子捆绑后，备感绝望的尼克依然选择去找玛格倾诉。两人的关系是“女尊男卑”的。在电影中，玛格没有结婚，并且经营着自己的酒吧是一个重要的设定。酒吧是玛格与尼克的谈话场所，也是玛格的经济来源。艾里斯·扬曾经指出：“正是因为性别分工把妇女推向社会边缘，并成为次要劳动力，同时确立了男人的经济特权和社会地位。”而拥有个人的产业(相比之下尼克则因为金融危机而失业，每天颓废不堪)，且不必受困于家庭环境，正是玛格能在性别权力的角逐中获取主动地位的原因。

三、社会场域与两性文化

在电影中，社会场域也是一个观照两性文化的切入点。电影中的美国当代社会不仅为电影中的两性关系提供了一个男权至上的背景(这一点并不足以将其与传统社会区别开来)，同时还是一个娱乐至上，传媒拥有巨大权力的话语场。在这个社会中，几乎一切都与消费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大众也对两性问题展现出巨大的热情。这种“围观”的欲望在大众传媒的介入之下被迅速地煽动起来，群众对尼克的婚姻问题开展了一次口诛笔伐乃至举牌抗议示威等。受众和传媒之间存在一种互相诱导、互相推波助澜的关系。各电视台与报刊了解到公众的需求，就迅速组织访谈，寻找所谓感情专家来分析尼克的行为，找尼克的情妇来与他划清界限等，一次又一次地将一桩刑事案件推向高潮。反过来，这种造势行为又将大量错误、冗余的信息传递给原本并不了解或并不关心此案的公众。如在媒体的分析下，尼克与妹妹玛格之间的兄妹之情也被渲染成一种乱伦之情。尼克的一切隐私几乎都在数天之内被曝光，并被定义为一个“负心汉”。而大众对这位“负心汉”的抨击早已经偏离了纯道德指责的层面，开始进入一种全民娱乐的阶段。电影在抨击两性关系中的某些问题的同时，也批判了庸众以及虚伪的大众传播媒体。这也正是《消失的爱人》与《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Road，2008)等单纯反映婚姻危机的电影最大的区别所在。

电影中有意以尼克的律师这一角色来点明个人在这种已经成形的社会环境面前的无奈。律师已经处理过太多类似的案件，他认为，谁能操控庸众，谁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尼克已经无法促使公众查明真相，他选择的方式是在深谙此道的律师的指点下，配合公众的需要，也在媒体面前做出另一番表演。很快，支持尼克的民调就有所上升，庸众被媒体引导的真相被暴露无遗。庸众成为本应是私人性的两性关系的一个裁判。

大卫·芬奇在《消失的爱人》中，为观众呈现了一种异化的、扭曲的两性文化。男女之间的异性关系失衡，爱人之间走向彼此利用与伤害，而同性之间也毫无情谊可言，人与人之间彼此仇视、残杀，在表面的平和相处之下是人对他者的理解和同情的匮乏。同时，社会对于两性关系持有一种关心的态度，但是这种关心却并不会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以及女性在男性眼中的扭曲镜像。电影以这样一种“审丑”的方式提供了一种引人深思的正面价值：当代人应摒弃男权的固有话语，端正自己在两性关系中的位置，从而在男女的共同努力下，建构一种健康的社会舆论氛围及平等、和谐的生存环境，从而获得从此岸到彼岸、从虚拟世界到现实世界的双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