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大卫·芬奇影片中的哲理之光
2017-11-16李蕾
李 蕾
(许昌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以电影来表现哲理思考盛行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70年代,是与当时流行于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潮分不开的,其代表人物主要是“新浪潮”电影人,如雷乃、格里叶、费里尼等。而随着现代主义的逐渐寥落,电影的哲理化(Philosophize)也就逐渐淡出了世界影坛的主流。无论是在商业片抑或小制作独立影片中,哲学思想都是一个边缘性的内容。而美国导演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1962— )则是一个另类。其电影不仅以各种手段挖掘出了电影在表现哲思上的丰富可能性,还使这种哲思与电影的市场化毫不矛盾。其电影基本上都能在充分表现其作为电影“作者”的艺术个性的同时,又取得较为客观的票房结果。芬奇也因此而被誉为“通俗的哲学家”。
一、大卫·芬奇与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是当代资产阶级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在海德格尔、雅思贝尔斯、萨特等人的继承下发扬光大。在当前,由于人类尚未完全摆脱被异化的状态,人的个性没能得到充分的尊重,自由没有得到实现,因此存在主义依然在被人们阐释与提升。
存在主义起源于一战中的德国,其时人们尚未从战争造成的创伤中走出,又遭遇了经济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面临忧虑、绝望和悲伤,存在主义则质问人们尊严、自由受到威胁的情形,否定人们现在的生存状态。在存在主义看来,世界极为荒谬、冷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丑恶与罪行。无论穷富男女,人既是受害者,也是他人的加害者,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抗争要远远多于和解与友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人就会越来越消极。大卫·芬奇也在电影中极力揭示了世界的荒谬性以及人身处其中的绝望性。例如,在《七宗罪》(Se7en,1995)中,整个城市是一个阴暗的罪恶聚集地,一连串的命案发生促使警察们不得不去但丁的《神曲》中寻找线索,这其实意味着城市在凶手看来就和但丁笔下的地狱没有什么区别,充斥着犯了贪婪、嫉妒、淫欲等“七宗罪”的罪人,而凶手自以为是的审判使得城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更小了。年轻冲动、富有正义感的警察米尔斯试图在这个罪恶之城力挽狂澜,而他力量弱小,收入微薄,他怀孕的妻子只能生活在一个满是噪音的房子里,备感绝望。芬奇甚至为了表现出这种压抑感而有意发明了一种能够使画面显得“脏”的“银盐残留法”胶片冲洗方式,让观众即使是在白天的外景中也看不到明朗和煦的阳光。血气方刚的米尔斯在追逐凶手的过程中,秉承的无疑是邪不压正的理念。然而在荒谬的世界中,由于身怀六甲的妻子被凶手所害,米尔斯在悲愤之下开枪打死了凶手,米尔斯本人帮助凶手完成了“七宗罪”中的愤怒这一项罪行,自己成就了凶手的犯罪“艺术”。凶手也并没有被明正典刑,这也就意味着正义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缺席了,世界的荒谬可见一斑。
除此之外,存在主义认为人的现实生活是极端枯燥而乏味的,个体处于这样的生活其生存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叔本华就曾经主张,人的意志是高于理性的(这是对笛卡儿“我思故我在”,弘扬理性作用的一种反拨)。由于人为自己的意志、被自己的生命情感所控制,那么人就很容易陷落在欲求之中无法脱身,生活中充斥着挣扎与痛苦,最终发现人生如同一场梦。克尔凯郭尔则认为人是“孤独的个体”,是“精神”,而精神又是“自我”。一言以蔽之,存在主义时刻强调人孤独的、为主观意识所控制、理性无法拯救的生命体验。在芬奇的电影中,这样以“孤独的个体”存在,不能让理性来掌握自己人生的人物比比皆是。除了前述的警察米尔斯之外,《心理游戏》(TheGame,1997)、《龙纹身的女孩》(TheGirlwiththeDragonTattoo,2011)等电影中的主人公也莫不如此。在《心理游戏》中,主人公尼古拉斯身为亿万富翁,是他人眼中拥有理性与成熟等优点的人,然而他实际上有着严重的心理创伤(因为小时候曾经目睹父亲自杀),与自己的家人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在弟弟的诱骗下,尼古拉斯参与了一次奇怪的心理游戏,从此开启了一段步步惊心的人生历程。无论尼古拉斯往日如何理性,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坠入游戏设计者的一个个陷阱中,导致筋疲力尽,最终因为认为自己杀了人而万念俱灰,在大楼上纵身一跃。考虑到观众的观感,芬奇安排尼古拉斯在这一次死里逃生之后就走出了自己的童年阴影。而事实上,童年遗留下的各种遭遇会反复地给人们制造创伤,阻止人们走向自由之境。尼古拉斯的幸运在于他有一个真心实意为他考虑的弟弟,而更多的人则将作为孤独者生活在混沌、痛苦,充满心理危机的世界中。
二、大卫·芬奇与弗洛伊德主义
弗洛伊德主义(Freudianism)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中包括由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理论与无意识心理学体系。在弗洛伊德主义中,弗洛伊德构筑了一个由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组成的三层心理过程,以及一整套对于梦在表层和深层含义上的解释系统。
综观大卫·芬奇的电影,不难发现,芬奇不断制造具有“黑色风格”的悲剧,主人公的遭遇也往往都能获得观众的同情,但主人公却很难被定义为是一个与命运搏击的古希腊戏剧式的英雄,主人公尽管可能身处黑暗的社会,自身性格又存在一定的瑕疵,但是他们的人生之路存在太多完全可以避免悲剧的可能,但主人公在关键时刻往往做出的是非理性的选择。这也正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所提出的戏剧打动人的实际上与人潜意识中的某种欲望(而非不可逃避的命运)有关。以《消失的爱人》(GoneGirl,2014)为例,电影中,女主人公艾米选择了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报复出轨的丈夫,即营造丈夫谋杀了自己的假象。这种做法本身与命运的不可抗拒性之间毫无关系,艾米本人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以一种主动的、计划缜密的姿态进行此事的。而丈夫尼克尽管在命运面前是被动的,但是事情发生并且被媒体扩大化后,尼克并非是毫无选择的、被命运推着走的,相反,尼克主动在媒体上表演作为对艾米的回击,在艾米出现后,尼克又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选择与艾米继续做一对貌合神离的“恩爱”夫妇。电影的主干部分,即颇为猎奇的艾米失踪一案实际上从刑侦的角度来说也是充满了漏洞的,然而观众却能为这部电影打动,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电影触及了观众在潜意识中的欲望:男性期待着Cool girl(酷女孩)式的伴侣,而女孩则需要Prince Charming(白马王子)。然而在婚姻中,人们渐渐发现,自己精心寻找的彼此并非本来就是理想的对象,而是扮演出来的一个角色。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在扮演这些角色的过程中,自己也获得了一些满足和快乐。而一旦扮演者感到疲惫,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时,两人很快就会彼此厌恶,真实与期待之间的鸿沟让婚姻无处立足。
而《消失的爱人》则将人们潜意识中的恶意发扬到了极端,即在精神和肉体上摧毁对方。电影中艾米的行为是在理性的支配下做出的,但是其内在的驱动力却是来自人本能的报复冲动。正如饥饿指向进食的欲望一样,对于艾米来说,这种对丈夫的厌憎直接指向了陷害他的这一欲望,而整个精妙的陷害过程也是艾米的兴奋过程,所有行为都激活了她的作恶本能。在对本能进行分类时,弗洛伊德认为本能分为自我本能和性本能,前者代表自我保护,后者则驱动种族繁衍。后来弗洛伊德又将二者合为“生本能”,与“死本能”相对立。“死本能”在对外时表现为争吵、斗殴等能够毁灭他人的行为。艾米和尼克两个人相爱来源于力比多,这是属于“生本能”的,最后艾米策划的“相杀”则无处不体现着侵略和破坏,最后艾米也确实手刃班尼以洗白尼克实现回归,这些则是“死本能”的体现。在现实生活中,观众并不会真的为了报复配偶而采取类似的手法,但是在目睹艾米将数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时,观众仍然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就是“死本能”得到满足的体现。与之类似的还有同样是犯罪者玩弄警方的《十二宫》(Zodiac,2007)等。
三、大卫·芬奇与身体话语
身体话语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内容,是作为长期将“灵”和“肉”置于对立、分离状态的西方哲学的反拨出现的。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都赋予了灵魂高贵的、位于彼岸世界的地位,而身体则在此岸世界,给人们带来欲望、疾病等困扰,哲人们认为灵魂是统治身体的。而马克思主义则指出,身体是精神/灵魂存在的基础。随着时代的发展,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人类面临的环境污染等生态问题日益严重,使西方马克思主义将身体上升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的高度,重视身体,就是重视生态,弥合灵与肉的二元对立,就是对和谐生态观的追求。另外,西方马克思主义认为身体还是社会性的存在:“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①
在芬奇的电影中,首先,身体是芬奇高度重视的对象。在《本杰明·巴顿奇事》(TheCuriousCaseofBenjaminButton,2008)中,主人公本杰明的传奇就来自于他神奇的,从衰老变得越来越年轻的身体。本杰明用这样一具有着与常人相反生长顺序的身体见证了许多人事沉浮,也经历了因为身体而造成的爱情悲剧——本杰明和黛西的相爱起源于黛西在车祸断腿之后结束了自己的芭蕾舞演员生涯,而两人爱情的句号也是因为本杰明的逆向发育注定了他和黛西要分道扬镳。正是这个奇怪的身体,导致了本杰明拥有常人没有的精神感悟。其次,身体是被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来表现的。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搏击俱乐部》(FightClub,1999)。电影中泰勒分身为他本人和杰克两个人,这实际上是泰勒精神分裂的表现。在生活带来的极度苦闷中,泰勒等人只能靠组建搏击俱乐部、与他人斗殴获取痛苦的方式宣泄愤懑,获取快感。而在对快感的追求中,这种原本在少数人之间的搏击扩大为对整个社会的破坏。而造成这种对人精神、身体双重伤害的实际上就是后工业时代下社会的冷漠和虚伪。正是因为社会给人带来的焦虑、迷茫导致泰勒罹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才最终使他人格分裂。而泰勒/杰克之所以能聚集起一大帮人搞破坏活动,建立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都是源于这个社会没能给予人们充分的自由和公平。
综上,大卫·芬奇利用电影来表现哲学命题,不仅扩大了哲学的生存空间,也深化了电影在探索人生哲学、生命关怀等问题上的能力,否定、质疑与批判是芬奇电影中永恒的精神特质。尽管就目前而言电影依然是属于大众的艺术,但这并不代表电影与属于小众的哲学之间的关系不能打通,芬奇便以他的努力提升了电影的精神品格,使电影能融入哲学的思想潮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