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踏血寻梅》的社会意义
2017-11-16杨国颖集美大学福建厦门361000
杨国颖(集美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0)
香港导演翁子光的新作《踏血寻梅》取材于2008年曾在香港引起轰动的援交少女被杀案,在这桩真实的案件中,被害者王嘉梅因16岁低龄、援交和内地移民身份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她死后惨遭碎尸的下场也令人唏嘘不已。翁子光的电影改编没有将援交和碎尸这些极具商业性的猎奇元素作为噱头而大肆渲染,恰恰相反,他试图挖掘这一事件背后的社会意义,关注底层人物的命运,探寻令人毛骨悚然的碎尸案背后所隐藏的内幕。
《踏血寻梅》上映后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并获得2016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7项大奖,甚至被认为有再度振兴香港电影之功。这部影片之所以受到如此高的关注和赞誉,主要原因在于它是一部近年来少见的严肃电影,在娱乐化、市场化的冲击之下,它有勇气直面社会问题,展示香港华丽外表下的另一面,为观众带来了别样的思考与震撼。
一、新移民的疏离
《踏血寻梅》对香港社会现实的触及首先体现在对新移民的生存状态的呈现上,影片中的人物作为新移民中的底层代表最能凸显这一群体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佳梅生长在湖南,因为母亲改嫁而辗转来到香港,之前因不符合移民条件在东莞待了几年,因此抵达香港本身就是一个梦的实现,她幻想这里是一片不同的天地,可以有机会成为模特。但香港却是个爱憎分明的地方,它只挑选最好的来构筑自己华丽光鲜的外表,剩下的只能成为高速运转的齿轮以维持它的闪耀。很不幸,王佳梅成为后者,实际上她面容姣好,可是要做模特还是不够漂亮、不够高,模特梦想破灭后只能转而在街上发传单,她卖力换取微薄的薪水,根本无力支撑自己的梦想。为了赚钱,佳梅同时在麦当劳打工,和同伴说起的时候,还被嘲笑“M”的重音读错了,一听就不是香港人。语言是进行身份转变的第一步,佳梅的母亲不允许两个女儿说家乡话,佳梅在影片中大段说国语的场景只出现在结尾部分的闪回中,画外音还原出佳梅与丁子聪的QQ聊天记录,此时是臧警官在阅读这份聊天记录,他从未将佳梅认定为香港人,佳梅自己在尝试融入的过程中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并最终付出了死亡的代价。
佳梅会来到香港都是因为母亲的改嫁,可是香港并没有为母亲带来更高的生活质量,她为了获得香港身份而嫁给瘫痪的老男人,彼此之间形同陌路,她平日里的工作是在夜总会唱歌跳舞、卖弄风情,表面上八面玲珑,实际却疲惫不堪。至于佳梅的妹妹也在影片的结尾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连孩子的爸爸是谁都不清楚。她们不远千里离开家乡,来到繁华之地,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其中一员,强烈的疏离感造成了个体的异质性体验,为悲剧性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香港是一个移民城市,在片中案件发生的2009年,移民人口占了香港700万人口的半数,内地移民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香港和内地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形成一种微妙的张力,体现在香港人与内地移民的关系上,移民们即便获得了香港身份也依旧是“在香港的内地人”。对于佳梅来说现实更加残酷一些:香港为她带来一个瘫痪的后父、暴躁的母亲和狭小的生存空间,为了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她只能出卖自己的肉体。在陌生的土地上,王佳梅带着破碎的梦想尝试着融入,却终究成不了它的一部分。佳梅代表了移民群体普遍会面临的困境,香港长久以来受到中西方文化的影响,不同的意识形态在此交织,当佳梅这样的个体进入香港之后,原本的价值观受到冲击,在资本的诱惑下迅速迷失了方向,并无法找到依靠或寄托,造成了难以避免的悲剧。
二、边缘人物的孤独
《踏血寻梅》虽有港式刑侦片的外壳,但实际上在影片开头已经交代了凶手是谁,因此其核心不是展示查明真相的过程,而是追寻悲剧会产生的原因。郭富城所饰演的臧警官对凶手与被害者的调查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丁子聪与王佳梅的故事线则以回忆作为倒叙穿插其中,三条人物线索和两种叙述顺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立体的图景,层层揭示出悲剧的根源之所在。从结构上来看,影片分为“寻梅”“孤独的人”“踏血”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四个部分,每个部分都以一个人物为核心,这就使得两种叙述顺序的交叉也不至于产生任何混乱。
影片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边缘属性。臧警官作为公职人员本不应该被纳入这一范畴,但他的经历与性格却让他拥有了这样的特质。臧警官对工作十分认真,但他更关注案件背后的人性,仅有逻辑上的完整还无法令他满足。正是对案件的这种痴迷态度招致了妻子的不满,导致家庭的破裂。臧警官在工作之余的生活寂寞而孤单,难得有探望女儿的机会也会被安排去接送女儿上下学,完全得不到相处的机会。因此,他对工作的付出令人敬佩,但他所承受的孤独也令人不忍。
王佳梅和丁子聪作为边缘人物都承受着来自社会的压力,他们做着低微卑贱的工作,追寻着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却与最初的出发点渐行渐远,慢慢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也无法获得生活的意义。王佳梅带着梦想来到香港,但亲情的缺失和贫穷的生活都让她无力追逐梦想,在选择出卖肉体之后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就变成了赚钱。这并不意味着佳梅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刺激她产生强烈经济需求的导火索就是母亲给她的那对耳环。佳梅母亲的同事想索回那对昂贵的耳环,于是给了她一对假的作为代替。这件事严重损伤了佳梅的尊严,真假贵贱之间的差别区隔了人和人的高低,无法戴那副真的、昂贵的耳环也意味着她身份的低贱。于是她在援交后赚到的第一笔钱就用来买了一对真耳环,那大概是影片中佳梅最开心的时刻。
然而即便有了钱,佳梅依旧无法摆脱卑贱的身份,她发现自己被限制在了边缘地位,没有进入中心的途径与可能,甚至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佳梅在援交的过程中爱上了一个客人,她不愿玷污这份真情,因此不收对方的钱。可实际上这位客人只是利用了她的感情,将她当作性工具,他在生活中有女朋友,当他的女朋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怀疑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在女朋友面前侮辱她,说道:“看清楚,我用得着追她吗?”可是他的女朋友不屑地回应道:“你喜欢垃圾不行吗?”这让佳梅对生活仅存的一点美好幻想也破灭了,在无路可走之时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丁子聪虽然是香港本地人,但作为一个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只能徘徊在边缘,他孤僻冷漠、难打交道的性格亦为他的工作增添了难度。丁子聪在试图追求个人幸福的过程中遇到了阻碍,同样得不到任何可能的有效解决方式。丁子聪的妈妈在他8岁时因车祸去世,因此他的性格较为内向、孤僻,一旦遭遇挫折比较容易走向极端。丁子聪对慕容倾注了全部感情,却无法在经济上满足她的需求。现实世界对他而言是残酷而赤裸的,一切都以金钱作为衡量标准,他厌恶这个被资本所掌控的世界,也痛恨人。他最终杀死佳梅并不是因为讨厌佳梅她,恰恰相反,他在和佳梅QQ聊天时就能感到彼此之间的理解,他甚至还有点喜欢佳梅,他在坦白自己的心迹时说道:“我不想佳梅是人,所以杀了她。”在法庭上,丁子聪冷静而详细地叙述自己如何处理佳梅的尸体,分解碎尸的残忍场面令人目不忍视,但他的声音中却没有一丝颤抖。
两个社会中的边缘人各自承受着生活的痛苦,他们找不到情感上的安慰,在孤独中走向绝望。破碎的家庭、失意的爱情和拮据的经济状况是佳梅和丁子聪身上的共通之处,但这种共鸣无法带来任何现实性的补偿,反而进一步将二人推向了深渊。
三、小人物的生存困境
翁子光在关于《踏血寻梅》的访谈中坦言,他拍这部片子就是为了探究事件发生的根源。当时的香港媒体对此事的报道都聚焦于肢解尸体的恐怖血腥,完全为了博人眼球而大肆渲染细节。但导演并不关心这些,他和影片中的臧警官一样,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以及为何有人会跟首次见面的人说自己想死,又为何有人会信。当事件背后的隐情被揭露之后,关注点也自然从血腥恐怖的杀人事件转向了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思索。
从表面上看,丁子聪和王佳梅是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的对立关系,但到了结尾这种对立关系已经完全被瓦解,王佳梅认为活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死去才是解脱,她请求丁子聪结束她的生命,杀人者此时并非出于主动的意愿而杀人,他只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在他看来是在帮助对方。二者从对立走向合谋,以死亡完成反抗,凸显了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佳梅死前的确已经决定放弃这个世界,影片中展现的一个细节至关重要,佳梅说了想死之后摘下了自己的耳环,母亲给她假耳环换回真耳环的事情曾令她感到丧失尊严,她自己用援交收入买到的耳环却同样无法为她找回尊严。如今她扔掉了耳环,表明她已经完全放下了世俗世界中的自我。佳梅是信教的,她相信自己死后能够升上天国,实现真正的解脱,因此丁子聪的行为反倒完成了一场救赎。影片对既有立场的反转饶有趣味,不禁让人产生更深的思索。
小人物在繁华的香港面临着生存与否的问题,用什么样的身份生活在社会中逐渐转变为用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世界。佳梅最初想当模特,实现自己的星梦,后来却成了援交少女,为了生计给自己明码标价,悲哀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选择用什么的身份生活,她可以选择的只有用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在肉体与灵魂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丁子聪想要尽力消除她的肉身曾经存在的证据,他将佳梅的尸体肢解掉,将她的面皮揭掉,在观众看来这个过程太过残忍、血腥和变态,但丁子聪的目的就在于抹除佳梅作为人的痕迹,在他心中美好的佳梅不应以卑微的肉身形式存在,理想的存在方式是属灵的。
《踏血寻梅》真实而残酷的一面还体现在它对小人物生存困境毫不留情的揭示,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有其特定的意义:佳梅的妹妹在影片结尾生下了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母亲在丧女之痛中继续生活;丁子聪的室友是个浑浑噩噩的小混混;他的邻居婆婆则终日与猫为伴,无人照料。影片对这群小人物着墨不多,却准确地抓住了要点,令观众印象深刻。诚然,这些人并非香港社会的主流,往往被忽略甚至隐藏,翁子光对他们的生存境遇加以关注,自然有着重要的社会意义。他们的生存困境通常不被知晓,正是这种疏离与孤独造成了许多难以挽回的悲剧,佳梅和丁子聪是其中的极端个体,他们用死亡完成救赎,只不过未必能够顺遂心愿。
在影片的结尾,臧警官望向窗外,看到一个女子拉着行李箱不知去向何处。当年的佳梅或许也和她一样,在陌生的土地上寻找自己的方向,以为眼前这片新天地能够为自己提供新的舞台,梦想触手可及。然而现实很快就改变了一切,经济的压力和情感的缺失将她逼上绝境。窗外的女孩会是另一个佳梅吗?或许她的运气更好,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一切尚未可知,导演将问题的答案留给观众思考。
《踏血寻梅》通过对社会事件的深层次挖掘展现了多个层面的问题,丁子聪与王佳梅之间并非简单的杀人者与被杀的关系,而是通过死亡达到一种隐秘的契合,这种看似极端的做法背后隐藏了多少难以承受的苦痛与辛酸往往不被世人所关注,但导演以关怀的视角重新将其揭示出来,使得影片对社会意义的探索更为深刻与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