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文学创作及其影视改编研究
2017-11-16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61
宋 菲(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1)
严歌苓是活跃在当代文坛上的华人女作家,她是一位勤奋而多产的作家,近些年几乎每年都有大部头的新作问世,并能形成较大的反响。值得注意的是,她的文学作品被影视改编的比例非常高,甚至到了作品还未正式出版,其影视版权就开始被竞相购买的程度。严歌苓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拥有如此热度,究其原因,还在于作品本身的魅力。
一、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严歌苓的创作动机和素材,往往来自其切身的感受或听来的故事,她曾说:“大概我没有那么自觉地寻找主题。我只对人物和故事感兴趣。”①正是有感于经历或听来的故事,感动、感悟于其中蕴含的人性魅力,激发了严歌苓的文学创作。
严歌苓的文学创作,开端于中越自卫反击战的记者经历,正是采访中与战士的真实接触,让她捕捉到了除了爱国主义思想,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还有另外一翼,即对个体生命的关怀与敬畏。“前线的经历使我之前的英雄主义观念发生了颠覆,我发现,一个人的生命、青春可以在一刹那间全改变,甚至毁灭,一个健全的身体在一刹那之间就变成了残疾。……我写了很多诗歌,都是非常反战的,从个体生命来重新思考这种英雄主义。”②这种认识在80年代的国内文坛是鲜见的,弘扬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宣传战争的正义性是当时战争题材文艺作品的主流创作倾向。严歌苓在战场上与战士们的朝夕相处,让她有机会接触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残缺与逝去,促使她有了观念的转变和创作主题的变化。
我国古代文艺创作强调物感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与西方模仿说不同,中国古人更关注于创作者的“情”,同时又强调情感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受“物”的激发而来,“物”则可能是“人、事、情”(叶燮)。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严歌苓的文学创作往往是“感物吟志”之作,她通常是在对人、事、情有了感受、感动、感悟之后才有了进一步的创作行为。
出国之后的严歌苓,拥有了获得更多故事的机会,也获得了捕捉更多人性秘密的可能。《扶桑》是其到美国后,身为移民一分子,对华人移民史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参观一个关于“中国移民历史”的陈列厅时,看到一个神秘女子的照片刺激了灵感的迸发,作者进而以史料上记载过的西方两千个男孩嫖娼事实为依据创作了《扶桑》。可以说,严歌苓的创作通常不是无水之源,都有其现实土壤,严歌苓曾说:“我反对从概念出发,那样的东西我写不了。我常常从别人那儿听到好故事……生活中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和细节编不出来,也想象不出来,像《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都是我听到的故事。”③此外,《金陵十三钗》是作者参加南京大屠杀纪念活动,在《魏特琳日记》这本书中看到了故事原型;《陆犯焉识》中的主人公陆焉识是严歌苓的祖父和另一位在服刑期间做了大量笔记、记录了很多在大西北荒原趣事的长辈的结合;新作《舞男》是作者把一位台湾富婆爱上上海舞厅一位舞男的故事与其他几个故事糅在一起创作出来的……
可见,严歌苓的创作动机和素材往往来自于现实中活生生的故事,这样的创作不是主题先行,不是虚情假意,不是矫揉造作,而是饱含作者的真情实感,当然作者敏锐的嗅觉及对人性的深刻把握则是一位优秀作家才能具备的。
二、知人论世,洞察世态
只有初步的感受、感动是无法支撑作品的最终完成的,每当严歌苓确立一个选题,特别是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总是会进行很长时间的资料准备,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对人性的领悟、对特定背景下世态的把握成为创作的关键。
《少女小渔》是严歌苓赴美后,早期创作的一部小说,也正是这部作品在台湾获奖使严歌苓获得了声誉。严歌苓在《弱者的宣言——写在影片〈少女小渔〉获奖之际》一文中说:“每个女人,在我想象,她内心深处都沉睡着一条温柔、善良、自我牺牲的小人鱼。”④作者给主人公取名“小渔”,也是取安徒生童话中小人鱼的善良和自我牺牲之意。这部作品让我想到了铁凝的《永远有多远》,主人公白大省的善良和“傻”与小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们都不是我们生活中的所谓强者、赢者,但严歌苓笔下的小渔,不仅打动了“同居”的美国老人,也打动了读者、观众和评委,我们希冀生活中多一些善良的小渔,但包括作者也会产生这样的矛盾,“爱着善良柔弱的人,又羡慕不善而刚强的人”⑤。善良对于女性、人类是进步的标识,抑或成为现代社会将要抛弃的弱点?这样对人性的思考,是严歌苓文学创作自觉的追求。
个体人总是要有具体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时代的,正如恩格斯所说,优秀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是孕育于典型环境当中的,长篇小说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对此,严歌苓也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她认为人物的种种行为通向人类深不可测的人格秘密,这些无法计数的秘密质素不到特定环境很难苏醒,“于是,我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以给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⑥。严歌苓所说的“特定环境”就是人物的生存环境、生活时代,为此,严歌苓会花大功夫、长时间去阅读史料、深入生活、采访考察:她创作《扶桑》时读了三年的史料,翻阅了一百多本书;为写《第九个寡妇》两次到河南农村去生活,了解倾听周围类似的故事;写作《陆犯焉识》时做了大量关于祖父及“文革”中残酷故事的搜集,甚至去青海看已经半塌的监狱;准备《舞男》,多次花费“不菲”的价钱去上海等地的舞厅体验生活、感受氛围……这就让严歌苓的作品及她笔下的人物有了“特定环境”——移民、土改、“文革”、社会转型,正是深入的走访、调查、体验给了严歌苓巨大的创作空间,也给了她笔下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如《陆犯焉识》将20世纪中国近百年历史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描写了一代知识分子在不同政治语境中的生存境况,既有大背景对人之命运的影响,也有小家庭、个性化经历对人格的塑造;既突出了陆焉识、冯婉喻等几个主要人物,也能看到一系列人物的命运遭际、人间冷暖。
孟子在《万章下》中说:“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里孟子在谈论交友问题,当论及如何与古人交朋友时,提到了要“颂其诗”“读其书”,而颂诗、读书的具体方法是“知其人”“论其世”。进行文学阅读、文学批评需要“知人论世”,了解作者及其生活所处的时代;文学创作也同样需要“知人论世”,只不过“知人论世”的对象变为作品中的人物及其生存之世。上述严歌苓小说创作中“人”与“世”融合得相得益彰,使得她笔下的人物不是无根之树,正是在特定的土壤中,孕育了特殊的人物之花。
严歌苓文学创作与中国文艺创作传统的契合,正说明了文艺创作有着超越古今的共同规律,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尽相同,在不同作家那里自觉程度存在差异。严歌苓对人在特定世态中人格、人性的剖析与展示,成为其作品的显著特征,而能否呈现这一点,也成为严歌苓小说影视改编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
三、光影转换,孰得孰失
严歌苓的文学作品被影视改编的比例非常高,甚至到了作品还未正式出版,其影视版权就开始被竞相购买的程度。其实,在影视创作中,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现象是屡见不鲜的。但像严歌苓小说这样受到影视改编集中追捧的却不常见。归根结底,还在于作品本身获得了导演、读者、观众的认可。
严歌苓早期被改编的作品,如《少女小渔》《天浴》均获得过电影大奖,导演张艾嘉和陈冲抓住了原著的精神和气度。以《少女小渔》来说,刘若英演绎的小渔,把原作中小渔的善良、隐忍,表现得恰到好处,又不失内心丰富性的展示。这样的改编,使得小说和电影联袂赢得了严歌苓早期创作的声誉和知名度。
《金陵十三钗》最初出版的时候,是一部中篇小说,后来张艺谋准备拍成电影的时候,严歌苓进行过一次资料内容的扩充。南京大屠杀是侵华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小说《金陵十三钗》以一个教堂为窗口,通过对外国神父、年轻女学生、风尘女子、中国军人等多种不同身份人物的描写,以小见大去记录这段历史,延续了严歌苓一贯对人性的深入刻画和剖析。小说中的英格曼神父是作者集中刻画的核心人物之一,他最初并不想收留妓女和士兵,但当他在路上目睹了一位年轻女孩儿被日本士兵惨无人道地蹂躏、杀害,也就默认了她们的留下。当他与中国士兵有了实际的接触,在日本人搜查中国士兵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拒不交出,这样的神父显得更加生动、真实。他在危险面前也会犹豫,随着事态的变化也会发生转变,而在日本人的强势威胁下也无能为力。改编后的电影,较之原著有了较大的改变,如把原著中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真神父,换成了一个假神父;把介入他人家庭的风尘女子玉墨进行了“洗白”,不仅去掉了小三的恶名,还增添了童年的不幸遭遇;甚至完全脱离原著增加了假神父和玉墨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来的“爱情”。这样的改编淡化了原著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复杂环境中人性的多维展示,过分突出了妓女的身份和情色噱头,以至于减弱了对大屠杀罪行的控诉。而没能承续严歌苓作品人情、人性、人世深刻剖析的改编,是难以呈现小说的精髓与深度的。
因此,能否呈现原著小说对特定时代人情的展示、人性的剖析,成为严歌苓文学作品影视改编的关键。但电影受到时长、形式的限制,有时无法像小说那样充分展开。像张艺谋改编后的《归来》,仅仅选取了《陆犯焉识》劳改归来的结尾部分进行了改编,小说主人公陆焉识年轻时的出众才华、情感变迁、劳改经历,特别是他对妻子婉喻迟到的爱,婉喻晚年所受到的精神压力,都没能在电影中得以充分地交代和说明。仅看电影,我们也会因剧中人物的情感所打动,也会为陈道明和巩俐的表演动容,但与原著小说相比,就显得过于单薄了。对此,严歌苓曾说:“《陆犯焉识》的小说有40万字,有多重和多元的意义,我认为《归来》至少说出了小说中的一层含义,就是抓住了人在逆境中更能够反思、更能珍惜他错过的一些感情。”⑦虽然严歌苓对改编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但读过作品的读者还是会为小说精彩部分的缺失而惋惜,只有阅读作品才能获得更丰富、更充分的情感体验。小说中的多重、多元意义在电影中难以全面展示。
其实,自电影诞生以来,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就一直存在,文学作品给影视创作提供了优秀的题材和素材,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也可以成为影视创作的途径之一。改编的关键在于能否坚守原著的艺术价值,无论是文学还是影视创作,“感物吟志”“知人论世”等符合创作规律的文艺创作优秀传统,在今天仍然有其积极的价值。
注释:
① 庄园、严歌苓:《严歌苓访谈》,《华文文学》,2006年第1期。
②③⑦ 严歌苓、果儿:《从故事、小说到电影——严歌苓访谈》,《电影艺术》,2014年第4期。
④⑤⑥ 严歌苓:《非洲札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60页,第164页,第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