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的美学创作及艺术风格

胥乃丹 (吉林艺术学院动漫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日本是世人皆知的动画生产大国。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日本动画就以其商业和艺术兼具的特性而为人所称道。与美国动画创作不同的是，日本的动画导演一直都力图在商业体系里找到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他们在作品中展示着自己对生活、对艺术的全新认知。在这样的人才谱系里面，新海诚就是新时期最重要的代表。

新海诚以作品《她和她的猫》建立起自己的影响力。随后的一系列作品，如《秒速5cm》《言叶之庭》，无不收获观众的广泛认可。2016年，他执导的最新动画长片《你的名字。》更是打破日本多项票房纪录，成为新海诚神话的又一坚强证明。

《你的名字。》讲述了一个颇有些玄幻色彩的爱情故事。来自东京的立花泷和来自偏远小镇的宫水三叶忽然发现自己的意识附身于对方身上，两个人在震惊之余又带有一些新鲜感地融入了对方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萌发了爱情。可是，造化弄人，当立花泷循着记忆来到了小镇寻找恋人的时候，才发现两人是处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中，而且三年前三叶就已经因为陨石坠落而香消玉殒。对于立花泷来说，如何在下一次身体与意识互换的时候拯救自己的恋人就成为最迫切的任务。

一、场景与建筑空间的设计

新海诚的作品一直以来都以对场景与建筑空间的呈现而为人所称道。而这种呈现又是以高度真实性为基本原则的。这种真实性首先来源于新海诚的创作方式。他在进行前期设计时，灵感往往是来自于具体实在的真实建筑空间，并以类似于摹片的手段将其加以动画化，这自然会带给观众强烈的真实感。其次，新海诚作品中场景与建筑空间的真实性也来自于影片内部，即空间环境往往与故事所发生的特定情境有密切的关联，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就是应该出现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的，它们二者的结合是符合观众的客观认知规律的。

《你的名字。》自然也不例外。就这部影片而言，故事的场景空间主要围绕着现代化的都市东京以及小镇糸守町展开。在场景与建筑空间的设计上，创作者并不像其他影片那样，把这两种不同的生活场景和建筑空间做一个尖锐的对立。或是强调偏远小镇的荒蛮以衬托东京的繁华，或是刻画小镇的质朴悠然以凸显东京的喧闹嘈杂，而是突出和强化了二者各具典型意义的场景与空间建筑，并最终为角色截然不同的性格设计提供充分的依据。

影片中的东京是现代文明体系下具有指标性意义的繁华都市。它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梦想之城，尤其对于在偏远小镇长大的三叶更是如此。在影片的开篇段落，创作者精心设计了三叶和朋友之间一段颇有意味的对话。在这段对话中，他们生存的小镇“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电车2小时只有一趟，便利商店9点就关门，书店没有，牙医也没有”。生活在这样一个闭塞的环境里，现代文明、工业文明似乎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因此，三叶和她的朋友对东京充满了美好的想象。而在幻想中，现代文明就用咖啡馆这样一个典型的符号化的建筑空间所指代。而当三叶以泷的身份真正来到东京这个城市的时候，现代都市文明确实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在这个段落中，城市呈现出了完全不同于小镇的迥异的样态。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充满现代气息的繁盛所在。摩肩接踵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河、繁忙奔走的人群，所有这些，都给三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体验。影片在这个情境的处理上，特意安排了一个位于高处的俯拍镜头，城市的繁华历历在目。

而在描绘小镇糸守町的时候，《你的名字。》同样也为观众提供了一种远离繁华都市生活的真实影像。东京由于城市规模相对固定，同时它还要满足更为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需要，因此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东京的场景和建筑空间设计基本能体现这个城市建筑密度高、功能性较强、高层建筑较多，且基本上属于复杂的多用途的综合体等特点。而糸守町则不然，在建筑和空间的场景设计上，影片充分展示出它和东京截然不同的规划理念。相较于东京，它的可利用空间较多。因此，影片中可以看到，它少有那种多层、高层建筑，而更多地体现出向水平空间发展的态势。为了在场景的展示上更加突出和真切，影片多选用远景、全景等镜头体系。错落有致、山水相连的建筑空间格局显露无遗。同时，古典主义的建筑美学理念在糸守町也表现得比较突出。日本传统的建筑构造理念中，特别重视“一种最具象征性的庭院模式，表现的是一种‘空寂’的艺术，简单的材料，简单的布置，具有禅的简朴、自然、幽玄的性格特征。通过象征和联想来顿悟并赋予景物真实的意义，这也体现了禅宗冥想的艺术”[1]。三叶家的木楼就是如此。它掩映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下方就是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幽静自然，野趣横生。影片在描绘糸守町时，不仅在场景与建筑空间的设计上贯穿着和谐自然的亲山亲水的策略。同时也提供了一些具有指标性意义的传统建筑，如牌楼、庙台等。透过这样的设计策略，都市和小镇的不同气质就真实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并为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提供了一个坚实有效的情境空间。

二、非戏剧化的电影尝试

一部优秀的、以吸引观众的注意为己任的电影，大都在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方面有着强烈的偏执。为了在作品中更好地传达其理念，使观众有更确实的、更真切的感受，这一类影片对于故事性的要求自然也就提到了一个相应的高度。它们往往建立起因果关系比较清晰明确的叙事链条，人物行动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同时，为了使影片的戏剧性效果更加强烈和突出，影片也往往安插了一些强对抗性的场面和段落，“注重冲突、气氛等产生和营造戏剧化效果的因素”。[2]例如，《赛车总动员》的开场段落就是一场紧张刺激的赛车场面。雀跃欢呼的呐喊，马达轰鸣的车流，这一切都很快将影片的气氛推到了一定的高度，并引领观众迅速进入剧情。

但是对于新海诚来说，他的作品以追求轻松娱乐为主要目的，力图使电影成为“给眼睛吃的冰淇淋”“给心灵坐的沙发椅”，而少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即使是在《你的名字。》中，泷会费尽心思挽回被流星毁灭的小镇的命运，这种紧张情节的初衷也更多的是出于对三叶的感情。正是因为创作出发点、目的不同，该片回避了具有强烈戏剧性冲突的桥段，改以细节描写、情绪描写推动故事的发展。体现在作品中，就使得影片呈现出强烈的碎片化的倾向，情节之间的因果推动关系不再重要，而那些在戏剧性见长的电影中往往会着力强化的内容却往往一带而过。整部影片的故事设置了一个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意味的情境。泷早晨起床之后，却忽然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意识存在于一个陌生的女子身上。对于一般的电影而言，这往往是创作者会着重描绘的重点场景。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带来认知的错乱、人物之间的冲突，以及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节，正是通常意义上观众感兴趣的内容。但是，这部电影却志不在此，泷似乎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转换。而三叶也是如此，来到了自己曾经梦想的都市东京，她不但没有丝毫的纠结，“我是谁”这种追问对她也完全没有一点困扰，反而开始流连于现代化的华屋广厦之间，颇有些游刃有余的意味。

此外，正如前文所言，该片似乎和新海诚的其他作品有所不同，甜美的爱情包装下，影片讲述的似乎是一个救世的故事。但这也仅仅是为了刻画泷勇于付出的执着精神而采取的一个必要的叙述手段，并最终止步于此。影片为此提供了一个颇有些意味的情节设计。在流星即将来袭的那一刻，三叶和她的朋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说服自己的父亲发布指令，从而使小镇的居民撤离到相对安全的学校。他们的努力关系到数以万计的人是否能够得到拯救，也关系到主人公的爱情能否如观众期待那般顺利推进下去。可以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难以忽视的关键情节。但新海诚却和绝大多数的创作者不同，他并没有对观众在叙事上的这种期待提供充分的满足。一般人想象中的父女的争执、声泪俱下的劝说，以及最后时刻柳暗花明的叙事转折统统没有出现。影片只是在后面的情节段落里，轻描淡写地用泷的回忆完成了缺失的关键情节。这种情节设计可谓大胆！但是换一个角度，它也自有其合理的因素。《你的名字。》全片都以清新淡雅的非戏剧性风格见长，若是在此处一反常态，转而刻画激烈的戏剧冲突，那么影片的整体风格必然受到损害。对于观众来说，其关注的重心也势必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并在影片的视听感知过程中出现一些突兀的、不协调的因素。

三、优质商业电影的创作策略

《你的名字。》在创作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该片是明显以商业电影为导向，按照商业电影的创作规律来组织生产的。其中最明显的症候就是影片深度感的消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的一个最重要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此。对于艺术电影来说，在电影院中的观摩行为仅仅是整个观影过程的一个开始。这一类影片的创作者希望观众不仅仅对角色的命运有真切的体悟和同情，他们往往也期待观众能进一步去思考，究竟是何种因素导致了角色如此这般的挣扎，这后面是否有一般的观众不曾考量过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影响。反思是这类电影的最高理想。这个判断或许有些绝对，但纵观绝大多数艺术电影的创作，基本可以称得上“虽不中，亦不远矣”。

在这方面，符合前述论断的日本导演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古典主义的动画导演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总是乐于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话题。在他们的作品中，大量出现那种宏大的家国命题。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手冢治虫、宫崎骏等老一代导演。无论是动画电影《森林大帝》《怪医秦博士》还是《风之谷》《幽灵公主》，它们或是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或是彻查科技进步与社会发展的关联，这些影片都呈现出导演满腔的为国为民的热情。

新海诚的动画电影则不然，他的作品似乎对前述的宏大命题并不感兴趣。换句话说，在透过作品所体现的人的社会性和自然性这两个向度上，他关心的从来都不是作为群体意义上的人如何处理和自然的关系等复杂的社会问题，而是更加关心作为个体的“我”的价值实现与人生体悟。或许在他的心中，能够让观众沉浸于角色命运中不能自拔才是电影的最高要义。因此他在包括《你的名字。》在内的一系列作品，都以打动观众而非发人深省为主要目的。我们能够在这些电影中，看到俗世的悲欢离合，看到痴缠的儿女情长，这就很容易和观众形成了某种情感的共鸣，并最终达成自己的商业谋划。这种浅表性的情感抒发，是以丧失深度为代价的。不过，这种情况并非新海诚身上所独有的。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动画导演正在缓慢而又坚决地拥抱着这种商业电影的生产策略。在新海诚之前，为观众高度期许的今敏就是如此。“今敏对于影片主题和人物塑造并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或个性化的想法。他的影片是典型的商业动画片，他的成就主要在形式上。今敏对于故事的结构和叙述有其非常独到的地方。”[3]在今敏的动画电影《千年女优》中，精致的影像呈现、复杂的时空结构，都很清晰地预示着日本的主流动画向商业转型的明显倾向。这种转型下的影像生产或许没有成为像迪士尼那样真正的全年龄向的艺术创作，但仍然在更广泛的观众层面收获了认可与赞赏。不唯日本的动画电影有如此的新尝试，甚至是日本的真人实拍电影也不例外。从黑泽明到岩井俊二，这种创作模式的改变只不过是在动画电影中得到了再现。

在当前激烈竞争的市场上，中国的动画电影正在谋划着再一次的复兴。而新海诚的动画电影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学习对象。这种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对创作规律的尊重，对不断超越自己的信念的坚守，也必将使中国动画电影再次闪耀出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