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生命轮回叙事逻辑
2017-11-16颜小学吉林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吉林长春130000
颜小学(吉林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韩国电影以其独特的人文观察视角、异于他者的叙事手法、刁钻取巧的叙事题材独立于世界电影之林,洪尚秀、朴赞郁、李沧东等电影怪才不断刷新世界对韩国电影的期待,在这些知名导演的电影中,观众可以看到一个或失序、或诡谲、或思辨、或蛮荒的人类世界。韩国影片的影片情绪、主旨和表现手法往往是相互联动、相互作用的。金基德也不例外,只是在叙事的角度上,金基德的电影更加内倾,也更加温柔缓和。《空房间》《悲梦》《呼吸》《圣殇》等影片都不外乎如此,金基德尝试在统一的现实叙事立场之外,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交流,从而构造一个非现实的世界。《春夏秋冬又一春》则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一、借助东方禅意营造的脱离语言的叙事立场
《春夏秋冬又一春》的背景设置相当简单,以一组长镜头开场。追随着镜头,观众可以看到一座建立在湖心的小型佛教寺院。寺院内是作为主角的老和尚与小和尚。从影片开始,导演似乎就刻意地用做减法的方式让影片元素简单化。湖包围着寺院,将寺院与四周的自然环境隔离,而在湖边缘虚设的一扇门则是影片环境与世俗世界的简单隔离。观众的视野也从这一虚设的门中进入,佛教的护法神韦陀菩萨嗔目怒斥的画像被贴在门上,从一定意义上几乎符号化地完成了观众对影片期待视野的预设。
影片结构从情节上看相当简单。春天,七八岁的小和尚追随老和尚去采药,结果采回了一筐毒草。第二次离开寺院,小和尚残忍地将小石头用线拴在了鱼、青蛙、蛇的身上,结果第二天被老和尚惩戒,老和尚在小和尚身上同样绑上石头,并且让小和尚给他虐待过的动物松绑。鱼和蛇都死了,青蛙活了下来,小和尚看着死掉的鱼和蛇,哇哇大哭。
夏天,寺庙里迎来了一位女施主,女孩因为精神抑郁来寺院修养。这时十七八岁的小和尚对女孩暗生情愫,老和尚虽然屡次提醒小和尚,最终小和尚还是和女孩私奔了。
秋天,已经成为青年的小和尚,又一次回到了寺院,因为妻子出轨,小和尚最终杀死了妻子,想要进入寺院躲藏。最终被警察带走,老和尚圆寂。
冬天,服刑出狱的小和尚已经人到中年,他又一次回到寺院,开始苦行修炼,可在一天晚上,一个妇女将孩子丢弃在寺院前,妇人匆忙逃走,掉进了湖上的冰窟窿里溺亡。
从剧情上看整个故事也就到此戛然而止。和金基德的传统叙事逻辑相同,《春夏秋冬又一春》对语言的使用并不多,在导演自传性质的影片《阿里郎》中,金基德认为语言并不能够从事实本质上产生任何作用,人与人的交流更多地依靠行为而非语言。然而《春夏秋冬又一春》中对语言的使用又并不如同《空房间》中的绝对禁忌,整部电影没有一句对白。《春夏秋冬又一春》的表达形态是东方式的,是脱离于世界表象之外的。在这种基础之上,《春夏秋冬又一春》的静默和非语言则更像是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从细节上看,这是一种东方审美特有的格调和气质。因此对整部电影的分析部分也应该建立于东方佛教的文化根源上,进行跨文化的对比与解读。
影片中首先出现的是几组明显的对比。小和尚和师父采药,是作为影片的第一个情节出现的。两人乘坐一艘画着莲花和菩萨的小船,跨过寺门,来到山外,一定程度上也离开了被提纯的环境。小和尚采的一筐毒草和老和尚的草药外观相似,却功能相反,也暗示着小和尚被“色”所迷惑的可能。果然,在随后的情节中,小和尚又一次被寺外的世界所诱惑,偷偷地在山上虐待动物,认为动物挣扎的样子有趣。乃至于小和尚和女孩的私奔都可以看成是他对表象世界的沉醉和迷恋。这种“色”“空”之间的对照在后文中更加明显。老和尚告诫小和尚,爱恋中生出嫉妒,嫉妒则来带死亡,果然最终应验。小和尚跪在老和尚面前乞求宽恕,却被老和尚在眼耳口鼻处贴上了纸条,以求“闭”和“空”。小和尚想要以闭气的方式自杀,却被老和尚狠狠教训,与老和尚圆寂时自己给自己贴的纸条形成了对比。小和尚的闭气只是一种情绪化的自我报复。“杀别人总是简单的,自己杀自己却并不容易。”这种自杀的方式只是另外一种方式的逃避。山寺、湖、高山、石雕的斑驳的菩萨像和金基德依靠镜头语言叙事的手法结合,形成了一个依靠影像构筑的东方式谜团,而这种内倾的情绪表达和符号运用也造就了整部影片的东方情绪。
二、隐喻——镜头之外导演个人情绪的表达与传递
虽然在《春夏秋冬又一春》中语言持续缺位,但是影片的文本内涵却从来没有失去效力。在影片中,大量的景物和道具成为叙事符号,伴随着主线叙事,完成了影片的内涵表达。以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蛇为例。在西方传统中,蛇是罪恶的象征,意味着一种罪恶的引诱,是一种具象化的欲望反射。在小和尚上山采药时,老和尚嘱咐小和尚:“要小心,当心有蛇。”在其后,小和尚采药的时候发现了蛇,然后轻松地将蛇抓住,抡了几抡胳膊,将蛇扔到远处。在镜头中,观众可以看到,对小和尚来说,蛇并不可怕,甚至蛇是可以玩弄的动物,第二次上山,小和尚抓蛇时毫无恐惧,并且在蛇的身上绑上了一块石头,最终蛇也因为被绑上石头死亡。蛇在春天一节的时候是一个警醒却没有实际作用的符号。然而到了夏天,蛇的隐喻性也开始出现。小和尚去山外接女孩到寺庙前,看见山寺前有蛇在交媾,蛇成为淫欲的表现符号,暗示了人物的内心变化。在随后的情节中,小和尚和少女的情愫萌动,老和尚发现寺中出现的蛇的痕迹,则暗示了两人感情的发展逐渐明朗化,也从本意上提示观众,小和尚和少女结合的根源只是浮于表面的欲望影响。在冬天一节中,有蒙着面的妇人将婴儿抛弃在寺院前,此时已经到了中年的小和尚,倾斜身体,想要看一看外面妇人的样子。这时候出现了一段剪辑蒙太奇,一条盘起冬眠的蛇,突然游动。这也暗示了小和尚欲望的突然苏生,然而这种基于好奇和情欲的行为,却导致妇人仓皇而逃,最终丧命。
除却蛇之外,连接寺院和山的小船也是一个十足明显的隐喻。在影片中,几乎每次有人渡船都会给船专门的特写镜头。在影片开始处,观众可以看到,船上画着莲花、祥云以及观世音菩萨。船既可以渡人,也可以自渡,而菩萨、莲花等经典的佛教形象则暗示着道德意味和宗教意味的评判衡量。在第一次渡船时,是老和尚带着年幼的小和尚,一路上,老和尚划船、帮小和尚拨开树枝等行为,是一种客观的照拂和庇佑。而第二次小和尚划船则是独自出逃,去山上玩耍、戏弄动物,镜头对准的是小和尚逆水行舟的吃力表情;第三次小和尚划船时,则背负着石块,要去山上给昨天戏弄的动物放生,这时,镜头又给船上的菩萨、莲花图案以大特写,暗示着小和尚行为的道德复归。在秋季一节,船所包含的救赎意味更加明显。杀妻逃逸的青年站在寺门口,老和尚看见小和尚之后,划着船将青年从寺门口渡往寺内,这种救渡的意味直截了。青年忏悔后,被老和尚要求刻写《心经》,《心经》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的咒语,直译即为“度度!度彼岸!彼岸竟度!成正觉!一切成就”。而青年也在刻写完《心经》之后,最终伏法,跟随追踪前来的警察归案。在警察与青年一起渡河时,老和尚以念力留住船,警察划船却不动,也暗示着苦海泛舟往来不断。而最终老和尚选择在莲舟坐化,一条蛇从船上游向水中,仿佛也在提醒观众欲望的生灭,从未停息。
除此之外,夏天寺院蓄养的暗示着欲望的公鸡,秋天寺院中象征着“我执”与“傲慢”的猫,意味着“蒙昧”和“痴愚”的金鱼等符号意象也都建设于电影的佛教文化背景叙事系统本身。利用繁复的暗示手段,取代影片本身直抒胸臆的表达,是金基德影片的第二大特色,从这一角度来说,金基德的个人叙事策略表达往往展示出一种传统东方的逻辑,在金基德影片充满符号化的暗示之中,其影片叙事的幽深意味只能通过观看者的审美背景和过往的审美经验加以完成,从而也形成了影片和观众的被动互动。
三、互文式结构——借助于四季和生命循环的叙事逻辑
在《春夏秋冬又一春》的主题叙事中,往复回环,场景、情节重复出现的特征也十分显著,这种表现手法同样可以看成是导演的个人作品风格,也可以看成是完成叙事逻辑的必要手段。在《莫比乌斯》和《圣殇》中,可以看到金基德在同一主题不同叙事复调的重复与调度,从而构成整体叙事的逻辑伦理,但在《春夏秋冬又一春》中,这种作者电影的倾向还不明显,此时,这种循环的复调展示的表达是基于审美倾向和宿命观点的,也正是这种巧合,构成了《春夏秋冬又一春》独特的互文式结构。
《春夏秋冬又一春》的故事发生在春天,小和尚的身世不明,老和尚的修行背景也没有交代,故事的年代背景也被隐去。在群山环绕的环境中,山寺的平静被外界所打破,换言之,影片的叙事圆融和戏剧情节都是通过外来因素构成的,仅仅是老和尚与小和尚的寺院生活并不构成叙事主题。春天,小和尚通过戏弄动物受到惩罚,从而实现“戒嗔”的目的,然而这种戒的实现手段也只能在山寺这种提纯环境中完成。夏天,小和尚非但没能“戒色”,反而被尘世吸引,追随女孩而去。秋天,小和尚因爱生妒,嗔心复萌,进而杀死出轨妻子,铸成大错。冬天,白雪覆盖山寺,服刑完毕的小和尚归来,独自开始修炼,在一个冬夜,又一个婴儿被抛弃。小和尚的身份完成转变,下一个轮回又将开始。
这种故事的循环逻辑既是佛教轮回观念的一种简化,同样也是东方四季变化的一种认知手段。春天生发、夏天炽烈、秋天肃杀、冬天收藏,这种情节转化进一步加深了影片所具备的潜在叙事背景,并且通过轮回式的重复,观众的疑惑也逐渐得到解答。在影片开始,小和尚和老和尚的来历、身份,都通过一个轮回后的剧情得到阐释。老和尚原来也可能是一个逃犯,而小和尚原本的身份则同样可能是一个弃婴。老和尚体验过人生四季,想要从各方面帮助小和尚尽量无痛、无原则错误地完成生命历程的转变,其结果只能是徒劳的。又一春时,弃婴已经长成了小和尚,而当初的小和尚又变成了老和尚,一段剪辑蒙太奇既无奈地说明了小和尚的未来命运,又将人生之烦展现给每一个观众。中景镜头中,老和尚在教小和尚读书、学习,而下一个镜头中,小和尚则同第一个春天的主角一样虐待动物,他将小石子强行塞进鱼的嘴巴里。这种人类原始杀戮的展示也反映了影片终极的哲学性叙事命题,人生的轮回体验是无价值的,同样也是虚无的。对外界生命变化的冷静与淡然处之,也正符合北传佛教的部分思想,只是这种展示更加具象化——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轮回往复的叙事结构同样也赋予了影片一种宏大的叙事主题,让影片具有更多的余韵和更多的内容解读。在过往《春夏秋冬又一春》的研究中,这一点也被反复提及,有研究者认为,《春夏秋冬又一春》中被群山包裹的山寺象征着人的本心,而山寺中的动物则象征着欲望的生发。影片似乎也暗合着这一理论,通过观察可以看到影片中从未对出现的动物做出过任何解释。寺院即人心,欲望的发生、炽盛再到爆发、消灭,看似是一条涅槃之路,然而欲望在蛰伏一冬之后,依旧会苏生。正是因为影片的大量留白,也留下了后人对影片的诸多解读。金基德独特的互文式的叙事结构也从该片开始逐渐形成其传统,在日后的作者电影叙事中,逐渐展示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