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的战争》悲剧品格的熔铸
2017-11-16海南师范大学海南海口571158
杜 伟 (海南师范大学,海南 海口 571158)
一、流变与坚守:从《团圆》《英雄儿女》到《我的战争》
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个国家的战争观念也在不断变化,2016年拍摄的《我的战争》(彭顺导演)表达了对志愿军英雄的深切怀念和崇高敬意,这部影片真实地描述了战争的残酷和战士的勇敢无畏,是影视界奉献的“民族记忆”。《我的战争》和《英雄儿女》在片首分别注明“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和“取材于巴金小说《团圆》”,但是两部电影改编和取材的手法迥然不同,一个基本采用原著框架,展示了20世纪60年代乐观的英雄主义;一个却只借用了原著的个别情节,更多地关注残酷战争中“人”的情感与生存状态,展示生命的脆弱和不屈的民族精神,悲剧情怀表现得深切而真实。这种变化显示着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电影美学品格的不断深化与进步。
《团圆》是巴金深入朝鲜战场采风而创作的中篇小说,1961年发表在《上海文学》杂志上,后来长春电影制片厂把这部小说拍摄为电影,改名为《英雄儿女》。王成坚守阵地、不畏牺牲的精神感动了几代人,“向我开炮”成为时代的最强音。电影格调定位于革命乐观主义,展示了我军的勇敢和敌军的怯懦。当王成手持爆破筒冲进敌阵时,敌人竟吓得目瞪口呆,完全是一副丑角模样。由于时代的原因,影片不可能去展示战场的残酷和志愿军将士的惨重伤亡。
限于时代原因,《团圆》和《英雄儿女》中都没有出现爱情故事,但是善于描绘感情的巴金还是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有论者认为,小说中王芳与小刘的亲密关系“都是在同志之爱的名义下进行的,也并不是小说表现的重心,但它却在秘密中给两个年轻人留下了一些感情的空间”[1]。《团圆》的结尾是小刘勇敢炸掉地堡,炸断双腿后还希望继续战斗。《英雄儿女》则以小刘等战士勇敢夺取敌人阵地作为“光明的尾巴”,遮蔽了小说中小刘和王芳的亲密关系。甚至为了突出中朝友谊的政治目的,把受伤的王芳被小刘从前线背下的情节改为被朝鲜金大爷救回。《我的战争》则恢复了《英雄儿女》中被意识形态遮蔽的情感故事,甚至做了更大胆、更感人的处理,结尾的“死亡之吻”只能是当代人思想观照下的“战争”,绝不会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战场上,但是这种“艺术虚构”既符合感情逻辑,又符合当代的意识形态,壮烈牺牲和情感悲剧博得了观众的感动和眼泪,体现了艺术的感染力,也体现了不同时代的审美期待。
对“父女团圆”情节的逆反设计也是《我的战争》的创新之处。王文珺在突围中死去,刘诗文痛哭着将其埋葬,团长默默接过铁锹:“她是我女儿!”让团长的女儿和普通战士一样牺牲,实质上是对《团圆》和《英雄儿女》中“父女团圆”俗套情节的一种反拨,既打破了观众对老电影的阅读期待,取得了陌生化的效果,又从意识形态上肯定了老一辈革命家的无私磊落。事实上,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就牺牲在朝鲜战场,团长女儿王文珺的牺牲更能显示我党领导的高风亮节和官兵平等的精神。此情节设计具备高度历史价值与美学意义,也增强了影片的悲剧意蕴。
60年岁月流变,但是《团圆》《英雄儿女》和《我的战争》仍然牢牢坚守着勇敢的军魂和不屈的民族精神。不同的是其美学风格受到所属时代影响而具有不同表现,从20世纪60年代的昂扬乐观转变为沉郁和悲壮,从“革命浪漫主义”转变为深刻的现实主义,这种转变标志着对以往战争片老套路的超越,影片“以其独特的美学思考和艺术处理在中国战争片史上具有独特价值”[2],标志着中国战争片风格的初步成熟。
二、真实描绘伤亡和恐惧,展示战争的严酷性
中国以往的战争片为了鼓舞士气,往往对我军伤亡描写较少,重点描绘我军的胜利和英雄事迹,如《英雄儿女》中虽然王成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但是阵地上很少看到战友的尸体。电影最后的情节是在王成英雄精神的感召下,战友们奋勇杀敌,我军大炮怒吼,坦克推进,小刘等冲破敌人的铁丝网,竟然毫无死亡和中弹发生。真实的抗美援朝战争中由于我军武器落后,没有海空军支援,伤亡惨重,伤亡人数达到36万,[2]《我的战争》就展现了战争中我军的劣势和大量伤亡的真实状况,当观众还沉浸在第一个场景“车站出发”的欢乐和川话的幽默中时,第二个场景“军列遇袭”突至而来,面对第一军事强国的飞机大炮,志愿军战士伤亡惨重;“五义亭阻击战”中,大斧子刚刚用血肉之躯炸毁了敌人的坦克,敌人的大批坦克马上从山后钻出来;“小镇被围”一节则描述了美军的狡猾和狠毒,在仓库里设置诡雷给九连和文工队造成大量伤亡。
在描绘伤亡惨重的事实之外,《我的战争》还如实描述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及其克服恐惧的过程。对死亡和战争的恐惧与厌恶,对生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是人类的本性,如果战争片一味地表现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而忽视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恐惧与伤害,那么电影就会失去真实性,不能真实表现作为“历史局中人”的真实情感。我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战争片大都有此缺憾,韩国的战争片《欢迎来到东莫村》描述了韩国的两个逃兵出于恐惧逃离部队,他们在偏僻的东莫村巧遇北韩和美军飞行员,敌对的士兵在淳朴善良的村民的影响下,恢复了人性,放下武器,对互相杀戮的战争进行了反思,他们对和平有着共同的向往,甚至互称兄弟。为了保护村民不受屠杀,他们主动拿起武器与袭击的美军战斗直至死亡。故事固然是虚构的,但是传达的情感却是真实的,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英雄,影片对战争恐惧的描写是符合人类真实情感的。
对战争恐惧的细节描写丝毫没有减弱人们对志愿军英雄的敬重,而是告诉观众一个真实的“人”的战场感受,更加激发了观众的爱国之情。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孙北川也是如此热爱生命,影片中他三次提到老家,提到家乡的母亲。第一次是在“车站相逢”一节,孙北川和孟三夏凭借乡音认出了彼此是隔一条河的达县老乡:“达县亲妹子”。第二次是为救孟三夏排雷时:“不管咱俩哪个以后先回去的话,都记得到对面家里去看一眼。”第三次是孟三夏在奔赴战场救治伤员时读孙北川的信:“津贴费,帮我交给我娘,天塌了你都不要忘了。我家住在玉林乡草梁子村……我家分了八亩好地,在后山根儿……跟你在梦里一块回家乡。”小而言之这是对母亲和家乡的爱,大而言之就是孙北川们心中具体的祖国,是他们舍生忘死保卫的神圣之地。战争毁灭了一切希望,主人公虽然不惧牺牲,但对母亲、爱人和家乡的思念多次出现,使得观众与主人公产生情感共鸣,实质是谴责战争、渴望和平的潜意识的曲折表达,同时也为志愿军参战维护和平的正义性做了最好的注解。
三、熔铸悲剧品格,展示民族精神
从电影发展史上看,电影悲剧品格的形成标志着一个国家电影文化的成熟。战争电影也是如此,20世纪90年代的《大决战》系列电影场面宏大但旨在显示领导人的运筹帷幄,对战争的悲剧性表现不够。2007年首映的《集结号》(冯小刚导演)可以说是新世纪战争电影中悲剧品格的代表作。《我的战争》继承了这种悲剧的风格,表现了残酷的战争对于生命、幸福等美好事物的毁灭和伤害。有学者认为:“影片虽是战争片的形态,但却选取了一个爱情片的架构,这是叙事层面出现的一个重大错位。”[3]其实这是对电影抒情主体的一种误解,《我的战争》并非特定一个人的战争,而是一代人的战争,所以展示的是一个群体的美好情感被战争毁灭的悲剧故事。影片中遭到毁灭的不仅有爱情(孙北川与孟三夏、刘诗文与王文珺),还有父子之情(老爹与小神仙)、父女之情(王政委与王文珺)、战友之情等。作为富有“青春热情”的作家,巴金在《团圆》中虽然没有像《洼地上的战役》那样描写感人的爱情,但也描写了深蕴的父女之情、战友之情,甚至写出了朦胧的爱情,主人公是王芳和王文清。《英雄儿女》立足英雄叙事,“将国家伦理作为唯一的真理,建构起意义的单一性和纯粹性”[4],取消了小刘与王芳可能的爱情故事。《我的战争》则大胆演绎了被战争毁灭的爱情故事,在悲剧中实现了个人情感和国家立场的完美结合。
朱光潜先生认为:“一部伟大的悲剧不仅需要表现巨大的痛苦,还必须表现对灾难的反抗。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宿命的灾难,而是反抗,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在反抗中所表现出来的伟大崇高。”[5]有论者把中国传统的悲剧精神总结为这样几句话,即“邪恶势力可以碾碎我们的骨头,但决不能压弯我们的脊梁。身躯倒下了,灵魂仍然要战斗”[6]。可以说,武器装备落后的志愿军战士击败当时最强大的美军确实是一个奇迹,《我的战争》中的孙北川身经百战,当然明白对手的强大,甚至预感到自己牺牲的命运,但是他们奋起反抗,“我们是为了胜利而来!”影片赞美了这种敢于牺牲的英雄主义精神,也真实地描写了我军的巨大伤亡状况——这两者结合起来才能构成一幅战争史的真实画卷,志愿军处于劣势,但有保家卫国的无畏精神,有光荣的革命传统,更有舍生取义的悲剧情怀——一个抗争不已的民族,终于取得胜利,也熔铸出不屈的国魂和军魂。
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有一个经典情节——安德烈在奥斯特里茨战场受伤后仰望蓝天追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我的战争》也借此设计了“仰望蓝天”或曰“牺牲前的追问”的场景。在攻击537高地取得最终胜利时,孙北川深受重伤,他和张洛东躺在战场上紧紧偎依,望着蓝天白云和飘散的硝烟,“你说,我们今天做的事情,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临终提问”的悲剧意义是跨越影片、跨越时代的,实质是对当代社会和观众的一种考问,志愿军英雄用生命换取的胜利在很多年后竟然遭到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无端质疑。[7]电影最后的献词是“谨以此片献给为共和国英勇献身的前辈们!”忘记了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此部电影唤醒了一个民族关于英雄的记忆,也是对遗忘和质疑英雄的“逆流”的一种严正回答和有力抨击。
鲁迅先生认为“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战争毁灭了人类的幸福和生命,所以从本质上看,悲剧和战争是一致的,对于人类来说,战争永远都是悲剧。《我的战争》如实展示了志愿军的伤亡,展示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惧。正因为真实,电影中悲壮的情节才可信。电影超越了以往战争影片“假大空”的俗套,立足民族特色,用丰富的手法拍摄出富于悲剧品格的战争故事,展示了不屈的军魂和国魂,践行了“用文艺振奋民族精神……使自己的作品成为激励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不断前行的精神力量”[8]的艺术宗旨,堪称我国当代战争片的代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