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起电影的诗意美学
2017-11-16渭南师范学院莫斯科艺术学院陕西渭南714000
石 洁 (渭南师范学院莫斯科艺术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在当代中国电影导演之中,霍建起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姿态独立,抗拒商业同化,审慎而充满人文关怀;他从不执意于运用某种美学观念来表达自己,也无意充当某些电影理论的阐释者,不管电影之中涉及的主题、题材、对象是什么,在对其表达上,尤其在视觉语言的编码和发挥上,霍建起都力求达到一种完美、纯净、极致的美学境界。霍建起的电影在票房上一直都不温不火,这与其电影很少出现商业元素有关。但要研究国内艺术电影领域,霍建起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文章从叙事中的诗意、镜头中的诗意、诗意背后的人文情怀三方面,分析霍建起电影的诗意美学。
一、叙事中的诗意
电影是关联人类及其世界的镜像叙事。文德斯曾经明确地指出,电影最简要的定义就是“一套利用镜头的叙事艺术”,是用影像思维和观察展示一种通用的心理和文化特征。“叙事是电影的生命”,在卢米埃兄弟、格里菲斯等人手中诞生之初,它就是借助画面载体做出叙事的言说,进而逐渐形成为成熟的视听艺术。它极尽人们的表达能力,创制出将各类叙事元素结合为一体的镜头语言,造就了电影百年来的发展和繁荣。简而言之,电影叙事实践的成功与否直接决定了其受欢迎程度。霍建起的电影在叙事上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急不躁,充满了东方的诗意美。
电影叙事中存在慢叙与快叙,即对叙事时间进行调控。慢叙即播放时间长于事件发生时间,这种主要出现在表现人物的内心独白、臆想、梦境等内容中,在表现一些重要、关键事件时电影也往往采用慢叙,如人物武打动作中的致命一击等。而快叙则指播放时间短于电影中流逝的时间,由于电影时长往往在一个半到三个小时之间,因此快叙是广泛存在于电影中的,观众可以在镜头剪切中感受到叙事已经跨越了数天、数月甚至数年。在对叙事时间的掌控上,霍建起善于将两种手法结合,创造出充满诗意的节奏。以《1980年代的爱情》(2015)为例,影片以1980年代为时代背景,讲述了关雨波大学毕业后下乡锻炼,在偏远的土家族小镇“公母寨”遇到了高中时暗恋的对象成丽雯,由此引发了二人一段错失的爱情的故事。在关雨波与成丽雯若即若离的爱情中,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如,雨波与丽雯在中秋月下的谈心片段,丽雯抱持着对雨波深沉的爱,她希望雨波得到更好的发展,而不希望一个有宏图大志的人困在这偏远的山村,因此她希望雨波离开。而另一面,雨波无法放下这段爱,但他又在等丽雯留下他,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矜持、克制成为二者爱情的基调,青山绿水无言,时间也显得异常缓慢。1980年代的纯美之爱,也从镜头中缓缓流进观众的心中。而影片在表现雨波离开乡下投身城市的段落中,则以浮光掠影的方式,交代了雨波命运的起伏。简单的几个镜头就让观众明了了缺少丽雯的雨波心始终处于飘荡状态,也迅速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为雨波与丽雯的再次重逢做了充分的铺垫。
除了诗般的叙事节奏,在霍建起的电影中,我们还可以见到复调叙事,这也是其叙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复调原指多声部音乐,不同声部的旋律在节奏、曲调起伏等方面各自独立,在播放上又同时进行,彼此形成一种微妙的和声关系。也就是说,当作者以一种客观的姿态描述着主人公的活动和遭际的同时,又让主人公成为作者的代言人,最为直观的便是文学作品中以“我”的立场展开的叙述或议论。复调叙事后被电影理论家借用,成为描写电影叙事的术语,但其基本含义具有一致性。以改编自莫言的《白狗秋千架》的电影《暖》(2003)为例,影片讲述了林井河和恋人暖的爱情故事。影片有两条时间线索,一条是现在时,即林井河在北京工作,他自从读大学后,有10年没有回到老家了,这次回来主要是为解决恩师曹老师承包鸭棚的一些纠纷;一条是过去时,表现了井河与暖从中学时代开始就隐现的爱情。这两条线索如同乐曲中的两个声部,在并行交错中推进影片叙事的发展。而现在时中的井河,则是两条线索的交织处,他也是作为影片的独白者“我”存在。“我”在影片中的独白是影片复调叙事的彰显,霍建起通过“我”表达了对暖的忏悔,“人都会做错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井河会在暖的女儿长大后接她去城里读书。《暖》在过去与现实的切换,让观众如同欣赏一首乐曲的不同声部,由此也产生了一种和声之美。
二、镜头中的诗意
任何一部电影的制作,都必须构建一整套和剧本讲述的故事相配合的视觉代码,促使镜头语言的叙事形态、叙事对象与其叙事过程共同组合为一个高度视觉化的“影像故事”,从而能在此基础上实现叙事体由剧本表意进展到镜像表意;从心理机制而言,电影的观看实际上是一个沟通交流的过程,它与阅取其他叙事艺术品一样,制作者和接收者互为绝对前提,制作者的全部叙事意图有待于一个双方共享的编码和解码机制来完成。霍建起的电影中,视觉上尤为讲究,可以说,他的镜头充满了诗意。
首先,霍建起镜头中的诗意表现在美的意境的营造。康德曾经在其《判断力批判》中指出,美的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意境。可见,尽管意境一词来源于中国传统美学,但是对于一种空灵而可意会的美感的追求却是在人类、在艺术之间有共通性的。“美是难的”,在相同的意义上人们对于艺术美感的判断往往因人而异,但对于电影来说,如果能够摆脱停留在趣味判断的视角,站在价值估量的层面看,显然“电影唯美主义”是最能够被共同体所认可的审美基准线。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就具有唯美的色彩,这使他的电影艺术产生了跨越国界的魅力,在日韩等地产生巨大的反响,并在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印度国际电影节、国内的金鸡电影节等获得大奖。影片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湘西的山路上父子两代邮差的生活故事,情节可以说十分平淡,但影片却以诗般的镜头深深地吸引了观众。影片一开始就以湘西乡村的全景镜头抓住了观众的眼球,在一片葱绿中,低矮而又古朴的竹楼散发出幽静的气息,薄薄的雾霭笼罩在丛林之上,一直延伸向山上并逐渐浓密成为云雾。父子二人就向那一片葱绿的山间走去。霍建起这一段镜头中的景别和景深的控制非常好。当摄影机镜头对准被拍摄物时,被拍摄物占据整幅画面的大小为景别,而画面中被聚焦的物体前后能够取得清晰图像的范围被称为景深。恰到好处地调整景深能够凝聚观众的注意力,突出画面的主题,而影响景深的动量分别为光圈、焦距以及物距。霍建起电影中一般都采用朴素的自然景深手法,为此不惜分散观众的眼球,却使其电影具有某种现实主义美学的倾向。在《那山那人那狗》开头的桥段中,霍建起的镜头朴素自然,看似毫无雕琢,实际上却是独具匠心的。其带给人的美感宁静而悠远,这已经成为霍建起影片特有的美学特征。如,在《1980年代的爱情》中,成丽雯在溪边洗衣服,而关雨波则在石头上与她聊天,此时溪水潺潺,丽雯如同浣纱女西施般清丽,整个镜头透出清澈唯美的气息。
其次,霍建起的诗化镜头,还体现在意象的运用上。在中国传统美学理论中,意象的具体概念是难以被统一格式化的,文艺理论者崇尚接受者对理论的心领神会。而在现代电影艺术中,意象的概念也是多元的,它既可以是电影的手段,又可以是电影的结果,甚至也可以是创作电影整个艺术思维、艺术感受中的一环。意象美学已经是中国电影美学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霍建起的电影中,巧妙运用各种意象来唤起观众对遥远年代的回忆,从而令其产生哀婉、温馨等情感。以《暖》为例,秋千是片中十分重要的意象,秋千既见证了井河和暖的爱情,也见证了暖的伤痛。影片在井河与暖在桥头见面后的回忆场景,安排了秋千这一意象的登场。在村里打谷场的中央,是一个木头做起来的巨大秋千架,每年秋收时节,为了庆祝丰收,村里男女老少都要来荡秋千,这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秋千是多数人在成年之前都玩过的娱乐项目,这一意象很容易让观众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美好时光。而在影片中,男女老少都荡秋千,鸡皮鹤发的老奶奶在荡秋千时满足的笑容令人不禁赞叹。在秋千架下,井河将红色的纱巾送给了暖,这也使暖在被省里剧团的小武生欺骗情感后重拾了以前的欢笑。但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也是在这个秋千架上,秋千的绳子断了,使暖摔断了一只脚踝,并落下了终身的跛脚残疾。而井河也没有实现他毕业了就回来接暖的承诺,他成了第二个“小武生”。通过秋千这一意象,影片的情感得以完成含蓄内敛的表达,从而达成一种东方式的以曲为美的诗意。
三、诗意背后的人文情怀
霍建起电影作品的诗意,源于其浓厚的人文情怀。在中国当代电影中,非现实题材占据了很大的市场,而现实题材中,又以都市电影为多。当代中国都市化的全面开展,也带来了社会表现层面的深层转化,无论是文化体制、大众心理还是意识形态,都伴随着急剧的城市化变迁而生发自身的形态更换,电影作为一门“最大众化的”表现艺术门类,体现得尤为直接和明显。观影人群多为都市人群,所以电影内容与都市生活贴进,更容易吸引这些人,尤其是年轻人。《小时代》系列等艺术价值极低的电影掀起的观影狂潮,让人见识了当前电影市场的浮躁。与此相比,霍建起与他的作品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霍建起的电影较少涉及都市题材,他更愿意拍摄远离尘嚣的乡村。乡村人的质朴与平和、坚韧与隐忍,都是霍建起关注的对象。从成名作《那山那人那狗》,到《暖》,再到新作《1980年代的爱情》等,可以看到霍建起的坚持。
霍建起的电影没有无病呻吟之作,其影片在立足于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承载着诗意美学。以《生活秀》(2002)为例,影片的主人公来双扬是武汉吉庆街一家鸭脖店的老板,她陷入了生活的诸多困境之中。来双扬的哥哥嫂子不管十多岁的孩子,把养育孩子的重担交给了她;而弟弟因为吸毒被送进了戒毒所;家里的房子被人占着不还。生活的旋涡将来双扬困在当中,但这个坚强的女人依旧靠自己的努力使生活重归正轨。在这部影片中,霍建起将关注的目光转向了小市民的生活,这体现出他作为艺术工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市井小人物庸常生活的琐碎、压抑,以及他们的生活智慧,在影片中得到彰显。霍建起在这部电影中减少了镜头的推拉摇移,多用固定的机位来记录人物与环境的变化。摄影机如同生活中的旁观者,客观而冷静地记录着生活的本来面目以及小市民的生活状态。霍建起的这种平民视角,使其影片的现实主义色彩十分强烈。而源自平凡生活的真实与诗意,则在平实、生活化的镜语中缓缓道来。
作为与张艺谋、陈凯歌同届的校友,霍建起从1995年开始独立执导了电影《赢家》,但直到《那山那人那狗》(1998)引起轰动,霍建起才算真正成名,并走上了名导演的坦途。从霍建起的创作道路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从容淡定。而其电影所具有的艺术气息,则是当代国产电影中少有的。探析霍建起影片建构及其美学表现,无疑对国产电影的艺术实践具有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