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荒野猎人》长镜头下的历史叙事
2017-11-16朱朝霞南阳师范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朱朝霞 (南阳师范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一、冷峻隔绝的镜头语言
从剧情上来说,《荒野猎人》并不复杂,故事讲述了一个男人在荒野求生与复仇的故事:格拉斯加入某皮毛公司不久,在一次狩猎途中遭遇当地土著袭击。在逃离苏族人追杀后却又被灰熊攻击,因为受到致命伤害被同伴抛弃。凭借自我超强的意志,格拉斯战胜了极度寒冷和野外的危险,最后艰难地存活下来并展开复仇。
在叙事结构上,这部作品中规中矩,线索清晰、目标单一,没有穿插支线情节。全片大部分时间,观众只能听到主人公休·格拉斯的喘息声,几乎没有台词(主人公因为意外,失去说话能力),人物关系也极其简单。在这种极简叙事手法下,《荒野猎人》的剧情只能由影星迪卡普里奥的表演来推动,而除此之外,作品的摄影表现手法,成为该片叙事冲动的实现方式。大量全景超广角长镜头的使用,让观众身临其境。
电影一开场,调度完美的长镜头下,原始丛林幽暗湿冷,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其间夹杂着烟火弥漫,一行人在静谧的河流中缓缓前行。在沉闷的节奏中,原始神秘的大自然承载了影像的叙事功能。沿途蒸汽朦胧,巨大的藤类植物和湿滑的苔藓地衣缠绕,美洲大陆的奇异风光尽收眼底。在这样的广阔场景下,两大文明即将激烈交战。在给观众造成强烈视觉冲击的同时,导演营造出全片神秘紧张的氛围。长镜头从休·格拉斯和林中大部队两路人马展开,采用平行剪辑手法,一直到两队相会,林战开始,平行镜头最终聚焦。在与当地土著部落激战后,皮草猎人伤亡惨重,此时丛林一片狼藉,导演有意对战后场景进行全景展示:参天大树轰然倒下,镜头缓缓抬升,整个场景深邃而悲悯。代表现代文明的皮草猎人试图征服自然,与代表原始文明的土著部落激战却落荒而逃,在节奏缓慢的镜头语言中奠定全片的基调,在神秘广袤的大自然和原始蛮力面前,人类力量依旧是渺小无力的。
开场两分多钟的一镜到底,除了超广角镜头下原始森林的壮美和辽阔雪原外,猎人们的作战场面几乎让人晕眩。《荒野猎人》的镜头语言,给观众带来一种真实的沉浸式体验的同时,保持着冰冷与无情,一组组长镜头流露出来的是原始的人性与本能,人与社会完全隔绝。电影随后100多分钟,导演几乎完全用第一视角,带领观众,跟随格拉斯复仇,看他在泥泞中匍匐喘息、与灰熊搏斗、徒手钻入马肚取暖、躲避印第安人追杀时命悬一线。镜头背后展示出主人公内心的挣扎无助,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原始欲望,让他在死亡边缘屡次创造奇迹——导演在探讨一个人类的终极问题:既然人类的本源和潜力如此强大,那么原始本能与人性间存在怎样的道德关系?电影反复重现的同一个画面,是格拉斯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中前行,而周围冰山默视无言,极寒荒凉。在面对恶劣的荒原旅途和无尽长夜时,人类只能面对自己孤冷暗黑的内心世界。
这里不得不提到这部电影的摄影师艾曼努尔·卢贝兹基。作为连得三届奥斯卡奖的著名摄影师,他对长镜头和超广角镜头的使用非常老练。在卢贝兹基的镜头语言中,大自然肃穆而庄严,它见证了谋杀、逃生与复仇,却又呈现出冷峻和神秘色彩。因此,《荒野猎人》中的大自然形象是复杂的,除了美感与浩瀚,卢贝兹基也赋予其情绪和暗示性——季节轮换,万物轮回,而静谧的大自然,才是真实历史的目击者。
二、西部片的美化和国家精神的质疑
“西部精神”一直是好莱坞西部片中弘扬的主题。通过重现白人先辈在西部世界开拓疆域、与恶劣的大自然搏斗以及征服野蛮原始部落的经历,西部片颂扬了美国人勇敢的冒险。从对新大陆的建立、开拓到巩固,先辈们的“西部精神”成为美国理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塑造成国际意识形态中的“建国神话”。
20世纪30年代,美国处于经济大萧条时期,整个社会对印第安人充满敌视。经典的西部类型片中,白人移民和冒险家们有着精英主义意识,他们肩负使命,代表现代文明;而印第安土著一直被刻画成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邪恶、原始而荒蛮,是新秩序的破坏者,被塑造成西进运动中的障碍和假想敌。在这种对抗中,牛仔、赏金猎人、骑士们,成为白人开拓者的典型形象,他们热爱自由和冒险,依靠勤劳致富,积极拓展人类生存空间,与大自然的险恶搏斗,同时行使社会正义,成为“美国精神”的象征。二战后,处于国际扩张局势的美国,再度将“美国精神”奉为全民理想,借助这种意识形态排除异己文化,对抗苏联和欧洲。直到20世纪50年代后,随着美国朝鲜、越南战争的失败,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逐渐瓦解,以自我为中心的白人精英意识受到质疑和挑战,反战情绪、种族问题和性别运动在60年代盛行,多元化的文化格局形成。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工业文明摧毁了大自然,也让人类心灵/人性遭受异化,美国全民对昔日的白人主义开始反思。美国建国的血腥历史和现代文明表象下的残酷被放上主流舞台,而原始的部落文明重新得到解读,代表返璞归真与平等和谐,土著文明逐渐成为精神救赎的理想之地。
如今,美国人对西部大开发这段历史的审视更为客观。在开拓疆域的这段壮阔史诗中,同时包含了印第安人种族的殖民血泪史,对大自然和生态环境的破坏。作为宏大叙事的西部片,《荒野猎人》帮助观众重新回忆了建国神话。电影中有一个特写长镜头,通过描写苏族长老与法国人的交易,揭示了毛皮生意下的赤裸关系。苏族长老带着偷来的河狸皮与法国商人见面时,商人直言:“毛皮是偷来的,我只给半价,并且我们协议有言在先:只交易枪支武器。”苏族长老表情僵硬,严肃地告诉法国商人:“你跟我谈协议有意义吗?你们偷走土地、动物和当地的所有文明,跟强盗有什么两样?”代表先进西方文明的法国人,带来的契约精神里充满虚伪勾当,并且用所谓的诚信交易压制印第安土著居民。
在这部电影中,早期拓荒者不再是一元化的英雄形象,菲茨杰拉德代表着早期拓荒者的典型形象,是片中的大反派。在他看来,虽然西部荒野是个“鬼地方”,但意味着丰厚的财富,毛皮生意做完后他会毫不留恋地离开。探险队队长安德鲁虽然善良仁慈,且有规矩和秩序,但也仅限于对自身团队,他对印第安人充满对立和敌意,渴望征服。身为主人公的格拉斯,屡次试图融入当地印第安文明,他希望依靠自我能力化解印第安部落和白人的矛盾,却陷入无解困境。格拉斯会说当地语言,在白人军官袭击家园时,他挺身而出保护当地人的家园,也和当地印第安女人结婚生子,用血缘亲情去化解种族隔离。在影片最后,当格拉斯复仇成功,杀死了杀子仇人菲茨杰拉德时,而菲茨杰拉德临死前还不忘提醒他“你儿子死了,回不来了”。从全片来看,这是一种隐喻,他在告诫格拉斯,尽管格拉斯做出了诸多努力,但因为血缘关系的中断,他依然无法融入当地印第安文明中。虽然复仇成功,但格拉斯失去了自己和这块荒原的所有关系,在面对荒原和土著居民时,他依然是孤立无援的。
三、对历史的解读与反思
在卢贝兹基一连串的长镜头下,《荒野猎人》展现了19世纪北美中西部的壮丽美景,同时也讲述了一部残酷的西部往事。在美国历史上,毛皮贸易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帮助美国完成了地域的扩张,也促成了西部大开发的进程。在当时的世界贸易体系中,毛皮交易已经占据着主流的地位。在欧洲上流社会,毛皮一直属于奢侈消费品,但资源稀缺。而在欧洲殖民者抵达美洲新大陆之前,毛皮贸易也已经颇具规模,是当地经济中重要的一环。早期定居者用一些生活用品(从欧洲带来),与当地土著居民交换河狸毛皮。
当时南达科他州还是美国的边缘地带,位于大平原西侧,这一“边缘地带”是一个狭长的走廊,接壤加拿大边境,南跨墨西哥湾。1803年,为了扩大疆域,美国计划向拿破仑购置土地。此时,拿破仑正忙于欧洲战事,北美殖民地虽然辽阔但地广人稀,土地性价比有限,而这笔收入也正好用于扩充军费。于是,拿破仑同意以1500万美元的价格,将路易斯安那地区(密西西比河沿岸平原)卖给美国(每亩土地成交价约3美分)。就这样,南达科他州作为“边缘地带”,成为美国领地。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领土突然增加200多万平方公里。为了解这片尚未开发的西部新领土,总统杰斐逊派遣探险队前往考察。探险队意外发现,密西西比河流域生活着大量毛皮动物——北美河狸。随后,一股淘金热在西部荒野中盛行,在冒险精神和致富欲望的刺激下,猎人们涌入荒野。他们组队狩猎,或者从印第安部落收购毛皮。因此,这些毛皮猎人作为先驱,成为美国西部第一批白人拓荒者,而《荒野猎人》中,主角休·格拉斯便是这些开拓者中的一员。
然而,这次交易遗留了很多问题。因为殖民地的领域划分不清晰,购地法案随即引发美国与其他殖民者的争端。西班牙正从墨西哥北向扩张,把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均化作自己的殖民范围,西班牙认为法国无权销售这一领域。与此同时,英国自加拿大西向扩张,与同期西部大开发的美国成为竞争对手。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些殖民国家经常暗中制造与美国的冲突。在《荒野猎人》中,法国人暗中收购皮毛,并支持当地部落阿里卡拉族的印第安人与美国人对抗。有一幕场景是当地印第安人需要马和步枪,于是用兽皮和法国人换得武器。在类似的皮毛交易中,印第安人从白人殖民者手里获得了武器,但自身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太多改善,反而让部落之间的冲突加剧。在各国殖民地的抢夺和交锋中,印第安部落被分裂、杀戮,随着战争消亡。而在《荒野猎人》中提到的波尼族和里族之间的相互对抗,就是印第安人中这类典型的代表:格拉斯的妻儿和途中救助他的印第安人,都属于波尼族,而被法国人抓走的女人和她的父亲都是里族人。
《荒野猎人》根据同名长篇小说改编,其叙事还原了部分历史真相,但电影与历史最大的差异就是虚构。历史上,真实的格拉斯只是探险队的一名普通成员:在报纸上看到落基山皮草公司刊登的广告,并招募一帮年轻人去密苏里河上游探险。电影中的安德鲁·亨利却是探险队的核心成员,他创立落基山皮草公司,并成为西部史中的传奇人物。现实中的格拉斯在回到贸易公司后,也没有“复仇”。历史中对个体过往经历的记载不可能如此详尽,而电影会刻意强调个体描写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在《荒野猎人》中,格拉斯与妻儿的故事都是虚构出来的。这些内容主要基于情节的戏剧性设置,但这种对人物经历的艺术化虚构,却呈现出格拉斯时代的历史整体面貌:无论对于印第安人还是白人冒险家而言,西进运动并非浪漫辉煌之举,而是一段充满压迫、暴力和欺骗的血泪历程。“荒野”象征着美国历史的阴暗面,猎人并非正义化身,英雄的背后充满艰辛和生命危险。而这也是《荒野猎人》的寓意所在,“美国精神”中包含着无数牺牲的群体与个体,先进文明不一定代表正义也意味着掠夺与战争,这其中引发我们对暴力犯罪、生存危机、种族压迫和生态破坏问题的反思,都是当代美国在谈论历史时不可逃避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