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穿心》的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
2017-11-16吴媛媛重庆邮电大学传媒艺术学院重庆400065
吴媛媛 (重庆邮电大学传媒艺术学院,重庆 400065)
一、社会转型与家庭危机
建立在方方小说的文本基础上,电影《万箭穿心》的故事主题包括离婚和背叛、抛弃与妥协,全片以悲剧性的内容叙事,完成了主题上的聚焦。20世纪90年代,年近40的武汉汉正街商贩李宝莉,经过大半辈子打拼终于搬进新房。但搬家时,闺密提醒她新房“风水不好”,周围地势曲折、岔路太多,按风水学的说法,叫“万箭穿心”,会经历很多苦难。李宝莉不以为然,但紧接着,现实的厄运如闺密的预言一样接踵而至:丈夫自杀、儿子与她反目成仇、家庭生活分崩离析。绝望之下,李宝莉选择去汉正街当“女扁担”维持生计、供养儿子上学,支撑起家庭重担。在尝尽生活艰辛后,她的肉体与心灵遭到现实生活的摧残。
如果从影片的类型来看,《万箭穿心》虽然在突出一位强势女性的悲剧,但事实上是在折射出家庭伦理问题,这种问题在镜头语言中被放大,引发了观众对该片悲剧色彩的强烈共鸣。以此出发,导演把背景设置选择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无疑带有很明显的叙事动机。90年代的中国社会是个特殊时期,并且具有普遍色彩:国营经济分崩离析后,大批工人面临失业下岗危机,而下海、经商行为成为新的时代潮流,开放的市场经济取代了集体主义时代的国营经济,个体经济蓬勃发展。在这种社会局面下,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度提高,但贫富差距也日益加大,收入高低成为社会地位和阶层的衡量标准。社会风气的突变,给每一个家庭和个体带来精神冲击,一方面人们的安全感和不稳定因素在加强,另一方面,传统的家庭格局被瓦解,道德体系受到挑战,家庭成员关系发生变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不仅是市场经济的法则,也逐渐成为一个家庭生存所遵循的规则。这些时代场景,在电影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
所以,在影片的开场,导演在精练地交代了人物关系(妻子面对性冷淡的丈夫)和起因(搬新房)后,更多镜头着力于“时代发生变化”。搬家一幕中,李宝莉因为搬家公司坐地要价而破口大骂,还怒斥了丈夫马学武的窝囊。“市场经济”下的家庭成员角色互换,女性成为一家之主的格局成为一种常态,父亲与儿子建立起更深的友情关系,而妻子拥有家庭的最高话语权。在《走进新时代》的音乐中,身为国企主任的马学武,勾搭上车间女工,随后遭遇下岗,“外遇”和“下岗”的主题,成为90年代的新生话题,走进家庭日常。马学武因为外遇被抓和下岗的双重打击跳江自杀,已经为后面的悲剧叙事埋下伏笔。导演通过开篇对丈夫马学武这一人物形象的简单交代,已经烘托出社会急剧转型下的人物和家庭命运,而主人公李宝莉即将面临一场人生悲剧。在导演看来,这或许并非一场意外,在那个时代,像李宝莉家庭的遭遇,是中国在进入城市化进程中的悲剧案例之一。
而纵观全片,《万箭穿心》中出现了三个典型的中国式话题:房子、工作和教育,也正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直到当代,中国全民依然关心的重要日常话题。电影的叙事起点即以乔迁新居开始,因为丈夫的工作升职,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品质得以提升,而此时又面临婆婆到来的问题,婆媳关系自然引发新的家庭危机。搬家不久,丈夫失业下岗直接导致精神崩溃选择自杀,李宝莉独自承担起家庭重任,放弃“站柜台”的轻松工作,选择汉正街挑扁担的苦力工作——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家庭的稳定和生活品质正是基于家庭收入的稳定,这完全取决于家庭成员的工作情况。而丈夫去世后,李宝莉出卖苦力卖命的唯一动力,又是为了儿子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虽然她文化水平不高,但寄希望于儿子通过高考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这三个话题的出现,共同呈现了一个日常中国式家庭场景,李宝莉承担着家庭的全部责任,成为家庭关系中新的核心,导演除了在探讨命运是否公平这一宿命观念外,也在表达对当代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一种思考和反省,面对沉重的社会压力时,作为个体存在的每个家庭/ 家庭成员,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破碎的危机,以一种悲剧意识表现出社会的无奈。
二、人物形象与命运悲剧
在“万箭穿心”这一神秘谶语的隐喻下,导演赋予主人公李宝莉强烈的悲剧意识。首先是她的婚姻悲剧,菜场出身的小市民身份(无父无母),导致她和马学武(教师家庭出身)的结合注定不是门当户对的传统婚姻。但李宝莉年轻漂亮,又是本地姑娘,所以不乏爱慕者,在这一前提下,她选择了嫁给马学武,并对他寄予期待。然而,组建家庭后,因为双方家庭背景的差异和文化程度上的隔阂,夫妻间产生严重矛盾,这种知识分子与普通市民间的联姻,最终导致爱情走向坟墓、家庭婚姻不幸的案例,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也并不少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万箭穿心》沿袭了传统戏剧中的悲剧意识。
《万箭穿心》的悲剧意识还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李宝莉生性泼辣、性格强势,加上又是以武汉方言演绎,显得更加生猛刚烈。导演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当代女性身上的某种缺失:观众很难在李宝莉身上看到传统女性的柔美魅力,导演甚至用开篇她与丈夫的床戏失败,放大了这种性格缺失。对于丈夫,她经常骂骂咧咧、拳脚相加,导致马学武挂彩上班。正因为如此,在她面前失去作为男性的尊严、失去家庭幸福感的马学武开始尝试从其他女性身上寻求女性特质。即使在面临感情危机时,李宝莉也没有反省自己的言行,反而对丈夫跟踪监视,并报警捉奸,这种不理智的行事方式也导致了丈夫的自杀。即使在遭遇变故后,她仍然没有反思自己,直到最后被儿子赶出家门。缺乏反省意识让李宝莉并没有意识到,酿成后续家庭悲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自己,对丈夫精神上的奴役与依赖,也成为自身悲剧的根源。在马学武提出离婚的这一幕戏中,李宝莉披头散发,精神几乎崩溃。因为此前在她眼里,丈夫虽然窝囊、小男人,但起码是家庭的重要经济来源。她把家庭的安全感建立在对丈夫的控制上,把对家庭的幸福感建立在对丈夫的信任上,她既依赖于他,又轻视他,这是一种非常扭曲和矛盾的女性心态。但马学武的出轨和自杀,使她的生活几乎坍塌。
当然,在电影出现字幕“10年后”之后的叙事中,导演通过李宝莉形象的强烈变化,彻底颠覆了传统女性的弱者形象。此时,透过这一人物,导演的宿命论式的悲剧视角有所收敛,而是突出了她作为女性身份的新特质:勇敢面对生活现实,扛起家庭的重担,去汉正街挑扁担;为了给儿子小宝筹集学费,偷偷去卖血,相对于丈夫,她对小宝关爱有加,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温情;闯荡江湖,帮助何嫂惨遭毒打,照顾婆婆时因腿伤耽误工作,显露出她的仗义和担当;而与混混建建这一人物间的暧昧关系,又表现出她身上柔情娇弱的一面。在面对自己性格造成的悲剧时,她承担起赎罪的命运,同时也在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影片后半段,导演对李宝莉形象的塑造更加丰富,在由否定转为肯定时,加入了同情色彩,通过李宝莉母子关系的冲突加剧,表现出这一人物身上的悲剧色彩。李宝莉在片中多次提到,儿子小宝是她的唯一精神寄托,她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小宝能够考上大学。然而,母亲行为上的转变并没有感动儿子,因为父亲的离世,儿子对她怀恨在心。片中最极端的体现,是小宝在得知高考成绩时,宣布与母亲断绝关系。很明显,他在替父亲“复仇”,同为男性,他能理解和包容父亲的出轨,却无法容忍丧夫已久的母亲与情人的同居,甚至以暴力对抗。在房子所有权的问题上,他认为自己享有继承权,因此将母亲赶出家门。我们在悲怜李宝莉命运遭遇的同时,导演似乎又在暗示小宝即将重蹈人生悲剧:在满腹戾气的生活环境下,母亲的努力付出并未得到救赎,儿子的恨意也并没有因为血缘关系的亲近得到消解,或许,这又是一个悲剧轮回的开始。
三、悲剧思维的调和
导演李竞在创作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悲观思维,主观创作的悲观意识,自然也会投射到人物形象和影像上来。《万箭穿心》的镜头语言是冷峻而残忍的,人物之间的关系自始至终充满伤害。电影一直试图酝酿出和解的可能性,比如让“万箭穿心”这一主题逐渐走向“万丈光芒”,但观众也未能获得一种圆满的结局体验,因为我们无法预知主人公最终的命运。片中虽然偶尔流露一丝温情,比如她为了缓解与儿子的紧张关系所做的努力,然而这种温暖,并没能拯救自我和家庭的悲剧命运,李宝莉依然忍受着生命的践踏,观众在看到这一幕时会受到心灵上的严重打击。
但从另一个角度解读,我们能看到,非常态的生存状态在对女性带来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伤害时,她们却依然对生活保持着豁达心态。影片对于女性,尤其是李宝莉这一形象,从“菜场西施”到面容苍老的描写,体现出中国女性在遭遇困境时特有的坚忍品格。 在片中,她坚信自己的行为能改变命运,从头至尾没有对“万箭穿心”的风水预言表示认同。即使儿子的所作所为让她“万丈光芒”的理想破灭,导致最后悲剧爆发、信仰坍塌,她依然在寻求新的精神支柱,比如建建的出现。在主人公极度悲剧的经历后,建建的出现增加了一丝光明色彩,让李宝莉意识到自己并非孤立地存在,同时也为观众提供一种归宿感。作为一个混迹武汉街头的底层小人物,建建身上有马学武身上欠缺的男性特点:霸气、豪爽和仗义。这正是李宝莉渴求的男性魅力。而同时他们身世相仿,都是因为突然的家庭变故,不得已重新选择人生道路,并且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压力。所以,当新的情愫产生时,对方的社会地位、身份、家庭问题都已不再是关心重点,反倒是两人性格上的互补和契合,冲淡了电影的悲剧色彩。在小人物身上,流露出来的江湖气节,赋予《万箭穿心》故事一种原始蛮力,建建在遇到李宝莉之后,褪去身上的街头痞气。最后一幕里,建建开车去楼下接走李宝莉,也意味着一段新生活即将开始。虽然导演并没有给这一场景赋予明显色彩,但至少观众能看到建建这一人物的转变,虽然也是底层人物,但他为自己赢得了尊严。
当然,导演并没有让电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情故事。在影片的结尾,我们看到了解读这个家庭矛盾的另一种方式。在儿子与李宝莉断绝关系的那个夜晚,她独自漫步到江边。身后一群少年燃起烟火,在烟火的光影下,她的面容被照亮,一个男孩请她为他们拍照,叫了一声“婆婆”。那一瞬间,李宝莉发现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镜头中,她看见这群少年热情洋溢,马上联想到小宝身上的性格缺陷,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带给孩子的伤害。所以,最终她释然了,选择离开这个家庭。在这一刻,她也开始理解自己的前夫。在这一幕残酷和浪漫的景象中,李宝莉才彻底与生活和解,理解了爱的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万箭穿心》在结束时,采用了开放式的结局。对于李宝莉和建建将何去何从,我们无法判断。但从导演的角度来看,意在揭示现实生活的复杂和无常性。毕竟在面对社会和命运时,我们永远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