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湄公河行动》看国产犯罪片叙事逻辑

孔 琦 (电子科技大学成都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犯罪影片是电影类型片中一个颇为壮观的类型。客观的事实经由犯罪影片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被重新演绎，人们在恐惧犯罪而又好奇犯罪的同时亦热衷于在银幕上欣赏犯罪影片，从而获得娱乐享受，以及对社会或人性的反思。由香港导演林超贤执导的缉毒题材犯罪影片《湄公河行动》(2016)，根据真实的重大案件改编，影片调动多国演员，转换多地拍摄，一经上映便收获了大量好评，甚至被认为为国产犯罪片提供了一个新的标杆。而值得注意的是，《湄公河行动》的被肯定，一方面在于其故事原型的敏感性、对犯罪问题的批判性和反映社会问题的深刻性，另一方面也在于其紧紧抓住观众注意力的叙事策略。电影在叙事上受真实事件和审查制度限制，而林超贤却能够在商业与艺术、官方宣传与个人风格的夹缝中开辟一条自己的叙事逻辑之路。相对于电影在技术、场面和尺度上的突破，这才是其余国产犯罪片更值得注意的。

一、《湄公河行动》叙事符码

叙事学者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曾经在总结了大量西方民间故事后指出，民间故事拥有一个基本结构，即主人公对某个事物的追寻。这种叙事逻辑其实并不仅仅存在于西方民间故事中，它作为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中喜爱的叙事逻辑一直体现在后世的诸多叙事艺术作品中。《湄公河行动》亦不例外。以格雷马斯提出的“符号的矩形”来分析《湄公河行动》中的人际关系，可以发现，在表层上，糯卡是主人公高刚和方新武的寻找对象，在这层寻找之下，还有一些小的寻找，如两人对被毒贩抓去严刑拷打的线索人物的寻找，方新武对逼死自己女朋友的占蓬的寻找，方、高对糯卡儿子拿突的寻找等。在深层中，实际上还包括方新武对心爱的女朋友死后心灵解脱的一种寻找。

而在叙事符码中，最关键的便是人物。在电影中，整个参与特别行动的小组人员只有不到十人。但实际上，要想在诸多条件不利的情况下，破获一件如此波谲云诡的案件，十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湄公河行动》的总顾问，也是当时的专案组组长刘跃进曾表示当时的专案组由多个执法部门联合组成，共有六个小组与两百多名成员。但为了考虑叙事的流畅与刺激性，电影中只重点表现了大师、哪吒、冰冰等几个身手不凡，能够以一当十的缉毒警。这个行动小组带有很明显的《碟中谍》式的分工明确、个性突出的特征，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人手上的不足与金三角地区的特殊性，使观众能够更为明晰地感受到警方办案时的无力感。而在行动小组中，重中之重则莫过于高刚。

在《湄公河行动》中，林超贤有意根据“卡里斯玛”的标准来塑造主人公，云南省缉毒总队队长高刚。卡里斯玛(Charisma)原本是一个早期基督教中的观念，原意为某种如有神助的普通人。后来被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引入政治社会学中，用来指代权威人物，即一种具有超自然，超出一般人力量、天赋或品质的领导型人物。在特殊的情境，如战争、创业中，卡里斯玛人物能够树立起绝对的威望，以自己非凡的个人魅力赢得一个群体的用户。韦伯认为，这一类人物的诞生离不开某种固有的秩序出现危机，人们原本的信仰出现动摇，遭遇困顿这种情况。《湄公河行动》中的高刚因为脸黑又被小组成员称为“包公”，在郁局的强力推荐下被任用，其出场就带有一点神秘色彩。他与情报员方新武之间合作多年，但是直到这次大案，两人才第一次见面。一开始，方新武并不认同高刚，方新武认为在他的地盘，高刚应该按照他设计的方案来行动，而高刚则因为感到机会的稍纵即逝而自行其是，以至于暴露了方新武的线人。但是在后来对线人的合力营救中，方新武发现高刚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在拯救线索人物时，高刚决定硬抢；而在扮成赌场老板的一场戏中，高刚饰演起出手阔绰、脾气蛮横的大款来游刃有余，骗过了毒品供货者。在面对毒贩时，高刚毫不留情；面对队员时，高刚说一不二。但是和方新武在一起时，高刚又会展现自己柔情的一面，告诉方新武自己离婚了，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儿。卡里斯玛被认为，它的权威“最关键的是它能够产生秩序——它能够赋予心灵的与社会的秩序”。在金三角这一个“三不管”地带，高刚这一正直、勇武、智慧过人的角色便意味着一种新的秩序的到来。而久已被金三角无法无天氛围浸染的方新武，面对高刚时无疑犹如重新获得了一次审视内心的机遇。但是，在《湄公河行动》中，高刚身上的魅力并不是超验式的，而是一种对于公安干警形象的理想化塑造，这是已经习惯了美国大片“超级英雄”的观众所完全可以接受的。

二、《湄公河行动》中的虚实叙事策略

《湄公河行动》在叙事逻辑上最为明显的特征之一便是虚实结合。即在叙事的大体框架下遵从事实逻辑，避免观众产生理解障碍，而原型事件本身的精彩性已经保证了电影的戏剧性。叙事细节上，在保证合理性的基础上进行虚构，以使整个叙事经得起推敲的同时紧凑、刺激。

首先来看写实的一面。法国著名的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曾经在他的《摄影影像存在论》中指出：“电影美学的基础是电影再现事物原貌的本性。”尽管巴赞将电影美学与摄影本质意义相联系的电影理论存在一定的缺陷，但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电影特有的美学魅力。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要比虚构的故事更为精彩，这在极具社会影响力的犯罪影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美国的《十二宫杀手》(Zodiac，2007)、韩国的《熔炉》(MemoriesOfMurder，2003)等莫不如此。巴赞所说的对事物原貌的再现包括了真实的表现对象、时间空间与叙事结构。而这三点都是《湄公河行动》所具备的，《湄公河行动》的原型“10·5案件”本身在观众当中具有一定的知名度，这一惨烈的事件被搬上大银幕时，能够给国内外观众带来巨大的震撼，这是电影在表现对象上的真实。时空上，电影中的老、缅、泰、中交界的湄公河流域以及时间点基本上都对原案件进行了还原。而在叙事结构上，电影采用线性叙事的套路完成叙事，罪魁祸首糯卡最后的伏法也给了电影一个闭合的结尾，但其中又插入了方新武对女朋友吸毒自杀一事的回顾，以使叙事出现更多的曲折，也让方新武这一人物更为丰满。

再来看带有虚拟色彩的部分。“10·5案件”曾经在2014年被拍成电视剧《湄公河大案》。林超贤也很认真地研究过这部电视剧，他总结其叙事逻辑为：陈述案情——进行官方式的解读——抓捕毒枭——对毒枭进行审判。而对于一部剧情需要跌宕起伏的犯罪电影来说，林超贤认为这是远远不够的。然而，电视剧的叙事逻辑是受相关政策限制的，凡是公安题材影视作品中，都禁止出现“暴露侦查手段，过细渲染犯罪细节”的内容。对此，林超贤选择了使用三场带有很强传奇意味的暴力打斗戏(即市场大战、商场大战和丛林大战)串联起整个办案过程，中间尽管穿插着缉毒警们试图打入敌人内部的文戏，但林超贤很快让高刚等人的身份暴露，使电影迅速回归由激斗枪战场面串联叙事的路线，也使电影避免与《智取威虎山》(2014)雷同。而打斗场面也使得电影能以快速的转场来让观众领会事件惊人的突发性，且市场、商场和丛林三个地点又使得叙事能接触到更多的社会层面，观众能够从中获取一些金三角地带的零碎生活细节(如童军等)。

三、《湄公河行动》叙事中的商业性

不可否认的是，电影本身就具有商业性，而在当前，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将电影视为值得抛掷时间与金钱的娱乐消费项目，电影成为大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商业性已经影响到受众的审美心理与审美趣味，也就影响了大多数电影的叙事逻辑。这种影响一方面体现在叙事的套路性上，另一方面则是部分电影甚至为了迎合观众而不惜使叙事违背应有的合理性，或是削弱了电影在深度上的艺术性。而《湄公河行动》则在贴合当前商业片路线的同时，以一种巧妙的方式避免叙事逻辑受到影响。

从电影的运作方式与内容来看，《湄公河行动》是一部“主旋律”电影。近年来，“主旋律”与商业片之间形成了较为良好的互渗，而这种互渗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香港导演对“主旋律”电影的执掌。如杜琪峰的《毒战》(2012)、 徐克的《智取威虎山》(2014)、 彭顺的《我的战争》(2016)等。深谙商业片艺术规律的香港导演为这类电影增添了别样的魅力。而林超贤亦认为，在“主旋律”电影力图在消费时代扩展传播途径时，以前较少接触这类题材的香港导演们也可以在“主旋律”电影之中寻找到新的创作空间。对于导演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是否有展开创作的价值。林超贤努力使这部电影有着不亚于好莱坞大片的质量、气场和商业性，而事实也证明，《湄公河行动》为中国犯罪电影提供了新的可能，打开了新的格局。

以充满枪战场面的《激战》(2013)、 《破风》(2015)成名的林超贤在《湄公河行动》中注入的商业元素包括亲情、爱情、暴力凶杀、惊悚和悬疑等。如啸天排雷、缅甸小孩自杀式攻击、地雷将人炸得血肉横飞等画面都是林超贤得心应手的场景。也正是基于商业的考虑，电影在叙事上留下了充分的悬念，也为电影拍摄续集提供了叙事空间。在电影中，方新武的结局可以被理解为牺牲或是未牺牲两种，剧本也确实有两个结局的设计。考虑到现实案件中一个缉毒警的牺牲，以及电影务必给观众一定的情感震撼，电影中的方新武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方式开船撞向敌人，并引起了船只的爆炸。而后来回国后高刚对着两人的合影怀念方新武，似乎也暗示了方新武已经壮烈牺牲。而在电影上映之后，关于方新武的结局引起了观众的热议。其原因正是在于电影有意模糊了方新武的生死问题。第一，当小组队员去祭奠牺牲的战友时，电影只展现了啸天的墓。除此之外，小组其他成员的最终伤亡情况都没有点明。第二，方新武犯了私自处死占蓬的错误，郁局作为上级对方新武的操守有所质疑，他认为：“在那边的世界待了太久，人是会变的。”面对这种局面，高刚马上为战友辩白道：“其实他的内心没有变，你放心。”如果方新武已经牺牲，他的“变”或“不变”就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高刚和郁局之间的对话可以理解为暗示了方新武并不会因为打死占蓬而受到组织上特别严重的惩罚，组织在“放心”之后，还需要他继续在金三角一带活动。这样一来，电影就为在续集中继续表现高刚与方新武搭档破获其他案件留下了余地。

《湄公河行动》采用了经典线性叙事的方式，在情节与情节的交替中给观众提供了完整的因果逻辑衔接，并树立了卡里斯玛式的角色高刚，电影中人与人、人与事的关系也符合叙事学中“符号的矩形”理论，这保证了观众能够毫无障碍地欣赏剧情。除此之外，林超贤考虑到电影的精彩性又对电影进行了一定的虚构，但这些改编依然是符合整体叙事逻辑的。而对商业的考虑也没有让林超贤付出牺牲合理性的代价，而是保障了叙事逻辑的畅通。作为一部戴着镣铐跳舞的重大题材影片，《湄公河行动》尽管在其余细节上尚有提高之处，但就对叙事逻辑的精密考虑而言，可谓是一部值得效仿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