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得水》的喜剧意识解读
2017-11-16高武斌汉江师范学院湖北十堰442000
高武斌 (汉江师范学院,湖北 十堰 442000)
由开心麻花出品,周申、刘露编导的电影《驴得水》成为近期最受欢迎,同时也是最受争议的喜剧电影之一。这种争议很大程度上便是在于电影的定位上。部分批评人士认为,《驴得水》实际上是披着喜剧的外衣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的确,相对于《夏洛特烦恼》(2015)而言,《驴得水》并不是一部纯粹的饱含笑料的电影,后者的人物命运也要比《夏洛特烦恼》中的更为坎坷,但《驴得水》依然是一部喜剧电影,并且其中蕴含了深刻的喜剧意识,电影在提供给观众浅层情绪上的轻松和愉悦的同时,又提供了深层的,有赖观众进行认知升华的理性内容。
一、喜剧的矛盾性和背反性
喜剧之所以能够让人开怀大笑,是因为它符合人类的某种早已在长期进化和发展中固化了的生理与心理机制。矛盾性与背反性便是喜剧的来源之一。当人类作为审美主体,已经对某一事物有一定的体验和感知后,喜剧故意在这一事物上制造矛盾和背反,使其偏离人们所熟悉或所预料的样子,幽默感便应运而生。在《驴得水》中,制造矛盾性和背反性是普遍存在的。
首先是人物呈现给观众的外貌、言谈举止等,与他内在的性格或品质之间存在矛盾。在文学作品中,类似这样的喜剧人物有很多,如果戈里《死魂灵》中的乞乞科夫、哈谢克《好兵帅克》中的帅克等。在《驴得水》中,铜匠这个人物两次给观众呈现了这种背反性。第一次是铜匠懵懂地被一曼们打扮成“吕得水”,应付特派员的检查时。在前一天还衣衫褴褛、头发胡乱支棱着的铜匠穿上了中山装,戴上了眼镜,头发也经过了修剪,然而他在面对特派员以及戴着大盖帽的政府部门人员时依然是高度怯懦、手脚无措的,与其他几名真正的知识分子形成了反差。与此同时,衣冠楚楚的特派员也实现了这种内外背反性。观众始终将教育部派来的特派员默认为是有文化的,尤其是在特派员说自己也曾在英国留学之后。然而在一曼以英语good bye试探特派员后,特派员却在听不懂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good morning,暴露了自己其实也胸无点墨的真相。第二次则是铜匠在经历了被一曼斥为“牲口”之后,铜匠实际上已经在佳佳两个月的教学中潜移默化地转变了,但是之前铜匠所给予观众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备受欺凌的人物,他的木讷、羞涩和土气一直是观众笑声的来源之一。然而在经历了和一曼的“分手”后,铜匠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开始有条不紊、镇定自若地在特派员面前扮演起知识分子“吕得水”起来,在铜匠身穿貂绒出场的一刻,一种不协调性很自然地带给了观众笑声。
其次是存在和环境之间的矛盾。在这种矛盾中,人物以一种时时处处都不合时宜的方式令观众发笑,如契诃夫《套中人》中,生活在俄国革命即将爆发时代,却固执地自我欺骗社会不会变革的“企鹅”式人物别里科夫。在《驴得水》中,校长便是这种矛盾的体现者。相对于对现实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处处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的裴魁山,校长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来建设三民小学的目的便是希望能在基层改变中国的教育面貌,挽救民众的“贪愚弱私”,甚至不惜使用给学生发奖学金的方法来鼓励学生上学。而讽刺的是,在电影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学生形象。这并非电影主创的疏漏,而显然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在这个人们整体都没有摆脱生存困境(缺水)的环境中,讨论对人性的重塑无疑是奢侈的。最后并不是校长改变了当地人,而是当地的种种掣肘改变了校长。
最后则是人物在某一行为之中的动机与最后的效果出现悖反。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便是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以风车为敌的骑士堂·吉诃德。在这样的情境中,主人公越是朝一个目的用尽手段,越是偏离这一目的,最后取得自己完全不想要的结果。在《驴得水》中,莫须有的“吕得水”是矛盾性和背反性的关键。在电影中主人公们为了实现对“吕得水”身份的瞒天过海,主要进行了两次努力,第一次是四个老师与半逼迫半自愿前来的铜匠上演了一出大戏,瞒过了特派员,成功地获得了教育部的拨款。这一次铜匠对吕得水角色的扮演没有违背主人公的初衷。第二次则是老师们、铜匠连同特派员一起对美国人罗斯先生进行的欺骗。这一次的演出却随着铜匠“死而复生”、铜匠妻子大闹婚礼现场而以失败告终。
周申、刘露的喜剧意识是鲜明的。他们别具冷眼地观察这个社会与人性中的阴暗面,敏锐而清醒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各种矛盾,以一种喜剧的方式来促使人们对其反思,观众在面对剧中人的作茧自缚发出嘲讽时,实际上由于观众在某种程度上本身也拥有上述矛盾,因而他们自己也是整部电影嘲讽的对象。
二、喜剧中的超越意识
如果说,矛盾性和背反性在形式上促使了喜剧的完成,那么在内容上,喜剧的审美效应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是否有超越意识。“喜剧是人类反思自身、超越现实的重要方式,美学喜剧性的核心是喜剧意识。喜剧意识是喜剧的审美主体以鲜明的主体意识,反思人类社会及人类自身的丑恶、缺陷和弱点,发现其反常、不协调等可笑之处”,可以说,超越意识被视作是喜剧的最高目的。失去了超越意识的喜剧只能沦为单纯的逗乐,而没有反思带来的深度。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反思既能揭示出事物的真实本性,而这种思维同样也是我的活动,如是则事物的真实本性也同样是我的精神的产物,就我作为能思的主体,就我作为我的简单的普遍性而言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完全自己存在着的我或我的自由的产物。”只有在反思中,人才可以实现精神上的解放。这也是黑格尔将喜剧视为艺术哲学顶峰的原因之一。
超越意识包括人对自我的超越和对现实的超越。超越的前提是意识到对象世界以及自我的弊端,从而与之诀别。这要求作者(以及观众)拥有一定的主体判断力。在喜剧中,有时会从头至尾不出现任何正面人物,而有时则会是作者将剧中人物作为自己的代言人。这一类人物通常是智者或是道德上值得肯定的人。例如,在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部喜剧中,女主人公鲍西亚便是一个作者以肯定态度塑造的智者形象。男扮女装的鲍西亚在法庭上挫败了夏洛克的“割肉”还钱的图谋,作品中的喜剧性来源于辩论中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及作为贪婪、残忍代表的夏洛克被打击后的狼狈。也正是在鲍西亚身上,观众可以看到人在道德意识上存在的弱点。在《驴得水》中,佳佳是一个被肯定的角色,也是唯一一个实现了超越的人物。
在电影中,当驴棚着火后,佳佳是唯一一个看到火势不可挽回后依然因为怕得水没地方住而不顾一切去救火的人,这也预示了她后来在吕得水事件中的立场。佳佳的超越不仅在于她否定了铁男等人的恶劣行径,在所有人都无可遏止地朝“恶”的方向滑落时依然维护着自己原有的价值尺度;还在于她对自己的自我力量、理想的落脚点有了新的认识。佳佳最先在三民小学的这一场闹剧中认识了自我并否定了自我。原本她只是作为校长的女儿而存在,在学校中负责对外联络、打水等助手性的工作,在与铜匠认识之后又怀着善意教铜匠文化知识。然而吕得水事件让佳佳否定了自己曾经的角色,她认为她“把人教坏了”,并且在没有父亲同意的情况下决定写信给教育部告发特派员和三民小学的违法乱纪行为。在最后一次被亲情裹挟,拒绝与铜匠结婚未果后,佳佳终于挣脱了束缚,执着地选择去延安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而她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有哥哥在延安,姐姐在重庆的情况下,她选择了生活条件并不比三民小学更优越的延安,这只能是源于她认为延安及其所代表的政权能远离更多的“特派员”式的丑陋。这是一个较为理想化的人物,在佳佳的身上,人的精神得到较为充分的发展。而观众也正是在对比佳佳与其他人之后,道德意识有所提升。
三、黑色幽默的喜剧规范
《驴得水》以“讲个笑话,你别哭啊”的宣传语为人们所熟知。而其在上映之后得到的最多的反馈便是观众没有意识到电影最后的悲剧结尾。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喜剧必须限定在“不值什么的”东西毁灭这一范围内,如虚伪的或自相矛盾的事物等,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喜剧是不应该引起痛苦和伤害的。然而就《驴得水》而言,电影中的人物显然都遭遇了痛苦与伤害,铜匠和裴魁山的爱情幻想被击碎,铜匠妻子遭遇了丈夫的出轨,铁男的人格被彻底摧毁,一曼则失去了性命,校长被捆绑监禁,即使是作为“恶”的代表的特派员也付出了头被打伤的代价。而一曼在电影中显然是作为一个美好的人物存在的,她最后在留下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四套校服后以一声枪响为电影画上了一个悲怆的句号,一曼的死是典型的“美好的东西被撕碎给人看”。相对于传统中国喜剧所崇尚的“谑而不虐”而言,《驴得水》无疑已经超过了“婉讽”的范围。但这并不意味着《驴得水》要被归类到悲剧中。
喜剧与悲剧存在明显的区别,驱动悲剧作家进行创作的是悲剧精神。在悲剧中,现实中的种种给人带来苦难的矛盾冲突是被正面表现的,人物的悲剧命运也是清晰可感的,悲剧实现超越的方式是人物有强烈意志下的抗争行动。在《驴得水》中,观众同样可以感受到人物的苦难与不幸,但是除了作为配角的佳佳最后出走延安以外,主人公全部堕落(而非毁灭),而没有以抗争完成超越,没有一个人的身上爆发出带有崇高美的人格力量。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一个故事缺乏了“行动”就不可以称其为悲剧。在电影中,一曼失去了正常的心智,佳佳前往延安,两个美好女性缺席的情况下,三个男老师还留在三民小学,并表示要“聚聚气”。整个三民小学并没有因为“吕得水事件”而脱离原来那种自上而下人们各具私心的轨道,社会的弱点与弊病依然存在。电影在给出善意的嘲讽的同时,又展现了人们愤怒的反抗,在让观众忍俊不禁之后,又迅速让观众心情沉重,甚至自一曼发疯之后,电影的整体氛围开始走向残酷。一曼之死,更是使电影渗透着压抑的苦味。这正是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黑色幽默的特征。黑色幽默直指人在某种环境下无可抑制的异化。例如,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奥尔无法通过证明自己疯或不疯来实现停飞这一目的,其悲剧在参军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在《驴得水》中,无论一曼和铜匠是否发生关系,两人的关系是否暴露,当他们决定以驴来冒领拨款时就埋下了祸根。这两种生存处境都是荒谬可笑的,人都是处于被胁迫、被钳制状态的。观众在看到一曼等人后来的行为时,在感到荒诞滑稽时,又心生恐惧。
悲喜交融的《驴得水》在当前高度崇尚商品化和娱乐化,甚至显得有些泛滥化的国产喜剧电影中,称得上是一个较为特殊的范例。也正是《驴得水》的存在,提醒着我们重新审视何为喜剧意识。电影以具有矛盾性和背反性的角色揭示了人性中卑琐可笑的一面,嘲弄这个世界的虚伪,同时又以一种超越意识为人们驱赶心灵的阴霾,给人以勇气和信心,并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提醒人们各种束缚依然存在。《驴得水》意味着喜剧并不仅仅是一个娱乐人们的小丑,它理应赢得人们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