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8·15”系列电影综述
2017-11-16王梅
王 梅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201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作为战败国且一直纠结于战争原罪的日本推出了一系列战争题材的影视作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8月8日在日本公映的由松竹公司翻拍的老电影《日本最长的一天》。早在50年前的1965年8月,东宝公司就推出了由冈本喜八执导的老版电影《日本最长的一天》。以这部电影为契机,包括东宝公司在内的各大电影公司在每年8月的战败纪念日前后发行战争大片,并称之为“8·15”系列电影。本文首先探讨8月15日被神话化的过程,然后对“8·15”系列电影的历史轨迹进行梳理,并在此基础之上剖析21世纪“8·15”系列电影叙事技巧的新特点。
一、日本最长的一天:作为神话的“8·15”
日本的近代化进程与亚洲其他国家不同。虽然起点都是在西方列强坚船利炮威胁下的被迫开国,但日本以1867年明治维新为起点,以军事国家建设为中心,并以发动战争为手段走上了天皇制近代国家的道路。纵观近代以来的半个世纪,日本不是忙于发动战争,就是在为战争做准备。而这一切,都以1945年8月15日天皇的“终战宣言”而终结。
那么,8月15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日本电影研究者四方田犬彦指出是战后的日本媒体刻意塑造出了“8·15”,使其与日本传统的盂兰盆节相结合,并代替了9月2日这一由战胜国主导的终战纪念日。[1]具体来说,一直到1952年美国占领日本结束为止,日本媒体在8月15日几乎不提“终战”“天皇广播”等,只是报道日本的盂兰盆节活动。盂兰盆节起源于印度,隋唐时期从中国传入日本。日本江户时期社会稳定、经济繁荣,盂兰盆节的习俗也得到发展,一般是每年的8月13、14、15日三天举行祭祖仪式。13日为“迎盆”,意为迎接祖先的灵魂回家,14 日为“中盆”,即祖先的灵魂在家的时间,15日为“送盆”,即送别祖先灵魂的时间。[2]日本人相信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死后人的灵魂依然存在。通过盂兰盆节的祭祀和供养,可以净化亡灵、祭祀祖先。
而作为盂兰盆节“送盆”的8月15日被人为神话化始于1955年。在这一年,日本《朝日新闻》用左右双联的彩页组编了题为“停战十周年”的特辑,日本媒体开始将昭和天皇的“终战诏书”神话化。1963年5月14日,池田勇人内阁决定将8月15日设为法定“终战纪念日”,并举行“全国战殁者追悼会”。因此,可以说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并没有“战败纪念日”,只有意味着战争自然结束的“终战纪念日”,并且这一天恰好与“送盆”的盂兰盆节重合,对战争亡灵的祭奠自然上升为对日本民族祖先的祭奠。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1965年8月,东宝公司推出了详细刻画战争如何被结束的大型黑白电影《日本最长的一天》。电影以160分钟的时间再现了日本近代史上“最漫长的一天”。这部电影由大导演冈本喜八执导,作为东宝公司创立35周年主打电影,其获得当年《电影旬报》十佳第三名的佳绩。电影强调了昭和天皇果断结束战争的英明“圣断”,从而隐蔽了对其发动战争的问责。
从1955年到1965年,报纸、影视等大众传媒与日本政府一起将8月15日建构成为一个无比重要的指标,使它可以掩盖过去,并保证有一个和谐的未来。8月15日作为“终战纪念日”成为日本国民集体“记忆”的过程,也是9月2日作为国际“二战结束日”被日本“忘却”的过程。就这样,战后的日本在对一部分历史的强化“记忆”与对另一部分历史的特意“忘却”之中,建构了“8·15”神话,也形成了日本特有的对内对外两种历史观。
二、日本“8·15”系列电影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拍摄战争片的传统由来已久。追根溯源,战争片的原型是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的剑戟片。随着侵华战争及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战时的剧本创作和影片生产都要求服从战争的需要,导演被迫拍摄大量宣扬武士道精神的“国策电影”。东宝公司受到担任近卫文磨文化大臣的大财阀小林一三的提携,实力迅速超过大映、松竹等其他电影公司,专门拍摄剑戟片,吹嘘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及天平洋地区的“战绩”。
美军占领期间,凡宣扬军国主义、复仇、肯定自杀、崇尚残忍的影片都不允许拍摄,日本基本没有出产反映武勇精神的二战影片。1950年,新东宝公司拍摄了反战题材的战争片《黎明的逃脱》,成为第一部把日本军人作为恶棍、中国军人作为正面人物来描写的作品。而类似《长崎钟声》(1950)、《二十四只眼睛》(1954)等影片表面上看是反战影片,但表达了日本人才是“纯真无辜的战争受害者”[3],从而企图掩盖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把战争的痛苦强加给亚洲人民的事实。
正如前文所述,“8·15”被神话化始于1955年,这是因为20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爆发及冷战时期亚洲格局的形成使得美国开始扶植日本。日本本来就是一个具有很高社会动员能力的国家,二战期间曾经准备“一亿玉碎”、做垂死挣扎,战后又提出“一亿振兴”、迅速崛起。于是,作为塑造国家形象手段的电影便成为唤起民族自豪感来完成振兴大业的最好媒介。1963年的8月15日成为“终战纪念日”,随后东宝大片《日本最长的一天》上映,日本战争电影明显地显示出右倾化,直至今日,日本导演拍摄的真正意义上的反战影片仍寥若星辰。
以《日本最长的一天》成功上映为契机,日本东宝电影公司开始在每年8月的“终战纪念日”前后发行战争大片。如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海大海战》、70年代的《海军特别少年队》《天空的武士》、80年代的《联合舰队》《零战燃烧》等。与此同时,日本另一大电影公司东映也不甘示弱,起用著名导演拍摄了《啊,决战航空队》(1974)、《二百三高地》(1980)、《大日本帝国》(1982)等。
日本“8·15”系列电影可以泛指在8月15日被神话化之后,以东宝等实力电影公司拍摄出的反映二战题材的电影。大多数的“8·15”系列电影描写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争中与美军进行空战和海战的战争场景,强调日本国民遭受原子弹爆炸的广岛、长崎之难。此外,瞬间将繁华变为焦土的东京大轰炸、“满洲”移民的撤退、西伯利亚流放等日本民众的悲惨经历都成为“8·15”系列电影不断重复的题材。
这些电影和战时战争电影相比,虽然少了对军国主义的绝对忠诚和对军部命令的盲目服从,但是“军国神威的表现、偷袭成功的快感、欲盖弥彰的神风精神和勇敢赴死的壮士情怀”[4]无不是战时武勇精神的再现。更重要的是,这些电影的结尾或隐或显都会出现8月15日昭和天皇的“终战诏书”,作为电影结局的“8·15”指向给电影增加了战争悲悯感和宿命感。
三、被建构的文化记忆:21世纪“8·15”系列电影
进入平成年代,特别是21世纪后,日本的大公司制片体制已经解体。但每年接近夏天,都会看到不同类型的“8·15”系列电影公映。这些电影在题材上仍然是老生常谈,虽然电影拍摄技法逐渐高超,但依旧没有走出对日本军人武勇精神的歌颂和对日本人民作为受害者立场的强调。值得注意的是,新时期的“8·15”电影呈现出新的叙事特点,突出了战争当事者的后人对这些当事者进行缅怀的主题,从而达到煽情的效果。
2005年的《男人们的大和号》(简称《大和号》)、2009年的《盛夏猎户座》和2013年的《永远的零》是其中的代表作。这三部电影采用了故事里套故事、现在与过去双时空的叙事模式,通过身处现代社会的年轻一代探寻、倾听父辈(祖父辈)的战争往事的叙事手法来推进剧情。《大和号》和《盛夏猎户座》的叙事模式较为简单,探寻、倾听往事的现在时空基本只出现在电影的开始和结尾部分,而被讲述的二战历史则占据了电影的主要部分。《大和号》里内田守的养女在大和号沉没60周年的日子里强行租船前往沉没遗址进行吊唁,而船主正是当年与内田在大和号上并肩作战的战友神尾克己,尘封已久的往事通过神尾老人的讲述得以再现。《盛夏猎户座》里仓本考行的孙女仓本泉在雨天和祖父的战友铃木相约见面,仓本泉从铃木的讲述里了解了作为潜艇舰长的祖父与美国敌人在关键时刻免于同归于尽的惊险往事。
与以上两部电影相比,《永远的零》可谓是这类影片的集大成者。生活在当代日本社会的大学生健太郎在祖母的葬礼上偶然得知自己的祖父由于在二战中参加“神风特攻队”而牺牲,祖母才和现在的祖父结合。于是,健太郎和姐姐一起开始了探寻亲祖父宫部久藏往事的历程。电影的最大悬念是宫部本为飞行技术高超的驾驶员,但不少战友说他是“海军的头号懦夫”,而最终宫部又自愿参加特攻去赴死。通过找寻并倾听四位了解宫部的部下(包括现在祖父大石)的讲述,健太郎一步步地带领观众接近真相并揭开悬念。
电影巧妙地将探寻和遗忘这两个主题编织在其中,观众正是随着健太郎抽丝剥茧般的不断探寻逐渐了解早已被遗忘的战争往事,从而间接塑造出了驾驶技术高超又甘愿为队友而投身自杀式袭击的英雄宫部。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就等同于了解二战历史,这个探寻的过程也是健太郎走出司法考试连续失败的阴影、重新建立个人历史观乃至国家观的契机。电影里随着探寻的深入,健太郎对日本的二战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走进图书馆开始查阅资料。其结果是他获得了新的价值观和历史观。当健太郎和好友谈到“神风特攻队”的话题时,他义正言辞地驳斥好友,强调神风特攻并非自杀式恐怖袭击就是最好的证明。电影通过好友的“遗忘历史”来反衬健太郎的“探寻并记忆历史”,并以此达到树立新一代日本年轻人楷模的目的。
电影的结尾更是设置了表达健太郎和宫部穿越时空相见这一意象的场面。已经完全了解自己的家族史和日本二战史的健太郎置身于东京的街头,却仿佛看到了驾驶零式战机在东京上空翱翔的祖父。他将街头享受平静生活的路人和即将赴死的祖父对照起来,耳边回响起祖父出征前和战友畅想未来日本的话语:“那时的日本会是个怎样的国家呢?”这种设置以非常煽情的技巧,向观众传达了“在帝国主义指挥下的先人,为了战后日本重建的幸福生活牺牲了自己”这样的讯息。
电影最后一个场景是宫部带着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在枪林弹雨中冲向美军战舰的场面。虽然宫部把超群的飞行技术最终用在了自杀式袭击上,而这部电影却将执行特攻的飞行员塑造成为英雄。电影极力宣扬宫部牺牲自己、成全战友的友爱精神,这也是“8·15”系列电影常见的切入点。难怪有研究者指出,“明明是军国主义国家毫无人道地夺去了零战飞行员的年轻性命,而《永远的零》却像在委婉地讲述一段舍己救人的美谈”[5]。
《大和号》里倾听神尾老人讲故事的不只是他昔日战友的养女,还有神尾的一个徒弟少年在电影结尾操起船舵。《盛夏猎户座》里的仓本泉是小学老师,听完故事后她明白了今后应该如何向学生讲述二战。《永远的零》里的健太郎更是将二战的“神风特攻”理解为牺牲自我的英雄主义行为。这三部电影在本质上还是宣传日本军人的武勇和献身精神得到了后人的理解和缅怀。通过后人的探寻弥补因时间流逝造成的遗忘,并将历史重新整合为一种新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