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岛》的叙事结构和象征意蕴
2017-11-16盛雪滢
盛雪滢
(汉口学院,湖北 武汉 430212)
改编自美国小说家丹尼斯·勒翰同名小说的《禁闭岛》的时代背景设置在麦卡锡主义席卷美国的1954年,故事讲述曾经是一名二战退伍老兵的联邦警官泰德和他的搭档查克到禁闭岛调查一起离奇的病人失踪案的经历。随着调查的展开,这座岛屿的色彩越来越幽暗,案件进展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当泰德渗透进精神病人群体即将获得调查结果时,一切却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一、“反叙事”对传统叙事结构的消解
发端于20世纪中叶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早已蔓延到电影领域并成为当代电影的热门话题。最明显的影响,在于叙事手法上一改传统,以“反叙事”的姿态出现,消解叙事结构,从而使电影情节表现为碎片化和意识流化。在后现代主义电影中,强调叙事结构的非确定性、无限性和结构之间的相互依存性,倡导通俗的平民路线,让普通观众参与到电影创作中来。詹姆逊曾提出:在后现代主义阶段,意符和所指意义已经被搁置,我们只能看到文本、文字、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语言。如果根据这一理论,聚焦精神病人个体的电影《禁闭岛》是完全契合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这部作品中设置的叙事迷宫,正是体现后现代主义背景下的不确定性和无序性,是对传统电影叙事结构的一次反叛和消解。
从《禁闭岛》表面的叙事结构来看,电影围绕联邦警探泰德这一人物建立和展开,影片以他和助手查克登陆禁闭岛为开端,引导观众进入故事主题。但随后,在故事推进中这一叙事结构逐渐被导演设置的疑点所消解。首先是查克的助手身份。在进医院大门前有一个缴枪情节,泰德卸枪的熟练程度和查克截然不同,联邦警探的助手看起来更像一位“文职人员”。而在泰德审问精神病犯人的那段戏中,镜头有一个特写:那位女囚犯故意趁查克离开审问时,匆匆写给泰德一个英文单词(run)。此时不禁引发观众联想,为什么犯人会趁查克离场时给泰德一个暗示?查克真的是泰德的助手?其次是发生在C病房中,乔治·诺伊这位人物的突然出现。他们的对话已经暗示两位早已有交情了,但导演并没有让他们道明彼此的身份,而是直接展开了一段聊天:“这是一个为你设计的局”“你就是迷宫里的一只小老鼠。”等等,乔治·诺伊甚至告诉了泰德实情(查克并不是你的助手)。第三次解构发生在海边悬崖山洞里,泰德遇到真正的瑞秋,了解了灯塔的“秘密”,瑞秋告诉他医院的烟、阿司匹林里都藏有致幻药物,而此时查克又离奇失踪,这让电影突然呈现出一种极度紧张的氛围,泰德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精神问题。至此,影片的表层叙事解构几近瓦解,由泰德“联邦警探”身份架构起来的叙事被打破,逐渐超出观众的心理预期。
除了消解传统的叙事结构,《禁闭岛》还用一个开放式结局,将故事的起因和背景彻底模糊化。因此,结尾反转和全片的叙事逻辑之间构成一种冲突和契合关系,并为受众提供不同的解读方式。比如导演在结尾,通过对主人公“精神病患者”身份的质疑,以一种反转剧模式彻底颠覆了观众的心理期待,意外结局却将影片推向了高潮。即便此前没有留意导演设置的叙事细节,观者看到故事发展至此,会发现早已落入导演的叙事陷阱中。同时,导演设置的问题会被观众延续到影片之外,这也是为什么观众对于《禁闭岛》这部电影有着多种层面的解读。最后泰德的一席话:“Which would be worse?To live as a monster...or to die as a good man”也成为意味深长的经典台词,存在于银幕之外。
二、非线性下的双重镜像
事实上,《禁闭岛》并没有按照传统的叙事方式讲述故事。造成这种戏剧性冲突的原因,正是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结构上精心设计的双重叙事手法。传统类型片电影中,叙事手法大多是所谓的“相互依存型”结构,即情节走向和影像画面相辅相成,画面和人物语言又有着强烈的关联性,造成语境效应;采用线性叙事经典叙事方式,注重时间的连贯性、背景清晰、情节关系层层递进,观众跟随主人公有一个获得比较完整的故事认知和观影体验。而《禁闭岛》采用的“相互独立型”的而非线性叙事方式,通过场景拆分,用插叙、倒叙等多种剪辑手法,把原有完整的故事结构破坏,有意让镜像更碎片化,在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时空混乱中,故事情节呈现出多线条,也为电影提供更加开放的信息度。
正如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自己所言,禁闭岛是一座迷宫,只要你一踏上这座岛,就会陷入一个精神迷宫。基于这种相互独立的叙事方式,导演在作品中建立起双重镜像,进而架构起双重叙事结构。《禁闭岛》从主人公的双重身份和视点展开,推动情节发展。一种是观众在银幕中看到的镜像,此时对应的叙事结构也即联邦警探泰德的故事,导演此时采用了类型片的线性叙事结构,对背景、起因有清楚的交代,在开篇就强调全片线索——神秘消失的67号犯人。全剧围绕“寻找”这一主题展开叙事,层层推进。从表面来看,叙事手法流畅,时间紧凑,空间单一,《禁闭岛》同时也包含了悬疑电影影像所具备的流行元素(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扮演的男主角、大师配乐的电影原声、唯美的自然风光和幽暗的惊悚氛围),并且对泰德这个人物形象进行细节描写,一开始就能引发观众共鸣(比如电影中多次出现的回忆画面,建立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引发同情)。此时,观众站在泰德的角度上,认为禁闭岛的所有精神病人都是不正常的。
而第二层镜像,是身为精神病患者的泰德的故事。电影中的很多场景是以泰德为第一人称的视角去展开的,但片中他多次出现幻觉,与妻子展开对话。“妻子”这一意象是连接现实与幻境的桥梁,这种叙事结构上的顺叙与插叙不断重叠出现,提供了不同的故事线索。在泰德的最后一个幻境中,他发现妻子将自己的三个孩子杀害后,他随即将妻子枪杀,这个幻境却异常真实。这段幻境具有强烈的叙事作用,此时幻境与现实达到吻合。影片的转折发生在泰德和考利医生这两个人物关系上。在影片后半部分,考利成为叙事的核心人物,他的神秘身份和行为成为剧情焦点,泰德作为客体被推至后景。此时导演开始对之前的推理进行否定,很多疑问和悬念由此展开,直到最后塔楼一幕戏中,泰德和考利在对决中,道出事实真相:其实泰德才是“神秘的67号犯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因为无法面对毁灭过自己家庭的事情,泰德一直把自己编织在一个幻影中,而《禁闭岛》的故事,实际上是他自己脑海里虚构出来的故事。因为幻影的作用,场景被拆分,隐藏的部分由梦境带入,究竟是真实的梦境,还是药物产生的幻觉?到底泰德的哪个故事才是最真实的?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没有一个最终答案。正是在这种双层叙事结构中,这部电影才充满了虚幻与现实的错位,超越了传统悬疑片追求猎奇焦虑的类型表达,同时不断引发影迷们过度解读片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也是《禁闭岛》的叙事魔力所在。
三、多重符号下的象征意蕴
《禁闭岛》的时代背景设置在麦卡锡主义席卷美国的1954年,当时精神健康领域分为两个派别,而故事即围绕这两个派别的争议(好人论/病人论),进行了一次探索。导演在看似惊悚的剧情中,有条理地将符号元素植入线索当中。电影中的符号即意象,通过众多符号解读,我们不难看出导演的寓意。
“禁闭岛”第一次出现,是泰德站在渡轮甲板上眺望的时候,导演一开篇就勾勒出这个岛屿的全貌。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意象。在众多影视作品中,岛屿十分神秘,有一种隐喻色彩(如《无人生还》《神秘岛》等),而片名“禁闭岛”更是强化了岛屿的封闭色彩,凸显出一种实验性。在迷雾笼罩的海上,当岛屿出现时,影片的基调突然庄严起来,甲板上泰德身穿风衣的形象看起来冷峻而深沉,头部紧贴的创可贴让人不禁联想到此前发生过伤害。此时,影像的特写与画面跟泰德的内心世界是吻合的。遭到精神创伤的泰德,在广阔的海域中孤立无援,突兀而迷茫。船上冷色调的铁链,暗喻这条船是属于岛上监狱的。在电影后半程,导演借考利医生的叙述,告诉泰德和观众之前发生的一切:原来身为执法官、来岛上办案的泰德,只是一次精神病学史上的角色扮演实验对象。由此看来,所谓岛上的秘密实验、来访的泰德与逃跑的瑞秋以及岛上的“67号病人”,他们的身份都是值得怀疑的,并不是我们所见属实的一个存在,每个人扮演的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在自我、本我和超我中来回切换时社会角色发生错乱,最终导致了人格的分裂。
“手术”是《禁闭岛》中反复提到的主题,也是贯穿电影后半部分的主要线索。在泰德虚构的故事中,禁闭岛正在进行纳粹式的人体洗脑实验。同时,在现实身份中(身为精神病人的他),也面临着手术的威胁——按照考利医生所说,如果角色扮演的实验失败,泰德将会被送去做额前叶脑白质切离术。当然,这并非导演虚构,马丁·斯科塞斯在影片中展现了一段精神病学史:《禁闭岛》的故事背景发生在1954年,额前叶切离术在美国已经盛行(1946年引入)。电影中对这一手术也有多次描述,经过眼球上方的骨头,手术用一种脑白质切断器,切除病人的脑白质。这种脑白质切断器,类似医用冰锥,通过来回搅动,病人的神经纤维会被损伤,从而变得安静温顺而易控制。1949年前,每年大概有5000名病人被实施该手术,《精神病学史——从收容院到百忧解》中也曾记载过这一手术行为。而在电影中,禁闭岛上正在追求这一治疗效果。事实证明,考利医生的预言是正确的,他试图帮助泰德用新式的精神药理学疗法获得恢复,如果失败的话,再尝试旧派的切除手术。在真实历史中,新的抗精神病药物在1954年出现,这正好与《禁闭岛》的背景相吻合。
影片中一直困扰泰德的还有一个问题:梦。当集中营的画面和妻子的形象反复在梦境出现时,我们能明显感受到泰德强烈的负罪感。负罪感是泰德的心理图腾,因为无法承受过于沉重的负罪感,泰德选择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幻境中。这些幻境虽然与主体意识有关,但导演却在强调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一旦你发现身处梦境时,梦境就崩溃了,那么究竟什么是真实?泰德的梦境之所以无法维持下去,就在于他一直反复回忆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梦境不崩溃,也许它就是真实本身——这正是导演想传达的:如果人的意志力足够强大,能处理好自我、本我和超我的关系,你自己的梦境并不会崩溃。很显然,遭遇战后创伤和家庭毁灭的泰德,有着无法承受的现实,这些问题已经深深地植入他的潜意识中。
除此之外,马丁·斯科塞斯是“电影社会学家”,《禁闭岛》向我们展现了他反思社会问题的一面,探索了社会环境对于个人心理/行为的影响和塑造。无论是泰德、查克,还是瑞秋,他们每个人扮演的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每个人所扮演的社会角色,都是经过包装、赋义的自我(比如泰德反复回忆占领集中营的片段),每个人心中都有禁闭区域;但禁闭怎样的内容,取决于社会的道德标准,这是最为关键的。不管是身为探员的泰德,还是纵火犯人安德鲁·莱蒂斯,都在追求某种社会的终极正义,是某种社会价值。然而,导演最终指出:泰德就是安德鲁,警探也是纵火犯,在面对社会和时代时,他们有着相同的社会角色,即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