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神灵：吉卜力电影中“巨灵”的寓意

刘庆涛 褚兴彪

(广西大学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吉卜力动画工作室的早期作品中，有几部涉及“人与自然”主题的影片，都出现了体型庞大、拥有魔力但生命脆弱的形象，如《风之谷》的“王虫”、《幽灵公主》的“麒麟兽”“白狼神”“野猪神”、《平成狸合战》的“狸子”以及《龙猫》的“多多洛”。这种类型化的“巨灵”形象或作为叙事主线贯穿影片，或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在影片中起到强化主题和深化思想的作用，其与自然对应的寓意性，成为电影中富有解读价值的重要部分。

一、给予与毁灭的魔法之力

吉卜力早期动画影片往往赋予“巨灵”魔法，魔法的共性在于给予生命与毁灭生命，如《风之谷》中娜乌西卡为了阻止王虫群进入酸湖，被撞飞到空中，王虫最终停了下来，并用金色触须托起了她，重新给了娜乌西卡以生命；《幽灵公主》的麒麟兽也是生命掌控者，影片中麒麟兽在林中湖岸行走时，花草随其脚掌落下抬起而瞬时生灭，完成生命的周期轮回；阿席达卡被火枪击中，伤势过重，珊带他到森林让麒麟兽进行施救，这都体现了麒麟兽作为生命的掌控者所拥有的魔力。[1]

在影片中，因“巨灵”家园被人类侵入而产生冲突，继而升级成“巨灵”与人类之间的生死较量，这时“巨灵”魔法的狂暴与毁灭性被展现出来。《幽灵公主》中的野猪神与白狼神及其部属都与人类产生了正面冲突。先是因中火枪而变成“邪祟神”的西方野猪神，逼进阿席达卡的村庄，意在毁灭人类。影片中，野猪神从森林中现身时，所接触的树木青草都枯焦变色而死，在阿席达卡用箭射中其双眼时，在死去之际对阿席达卡施以死亡诅咒，其狂暴与毁灭的一面得以展现；白狼神在袭击铁工场的运输队时，也展示出仇恨人类的毁灭性力量。在《风之谷》中的王虫掌握着破坏的威力，只要王虫一发怒，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它们前进的步伐。人类的城市也只不过像浮沙一般就被轻而易举地毁灭。影片结尾，因小王虫被人类捕捉，愤怒的王虫群在大地上奔袭，铺天盖地的气势被谷中的女先知形容为“空气里充满了愤怒”，也寓意了自然向人类的反击。[2]

《幽灵公主》中的麒麟兽，拥有着生杀予夺的魔法，不仅是针对人类，对自然万物也吸纳生命，当猪神乙事主在与人类的战斗中，受伤回到森林，麒麟兽让其安静死亡以接受生命轮回规律，从中也体现麒麟兽是大自然化身的寓意性。

“巨灵”拥有给予与毁灭的魔法有着大自然双面性的力量寓意。一方面，大自然哺育着世间生物，无私地给予人类生产和生活之需；另一方面，大自然中的地震、洪水、火山、海啸等灾害又会无情地毁灭人类的家园乃至生命。人类与大自然具有依附性与冲突性双重关系，特别是在人类借助科技实现自身力量扩展之后，与自然的冲突性日益凸显出来，成为人类存在与发展的重要课题。

在吉卜力其他“巨灵”影片中的“巨灵”，没有展示出类似王虫、麒麟兽、白狼神和野猪神那么强大的魔法力量，如《平成狸合战》的狸子仅有变身魔法，可以变幻成鬼怪精灵之类的形象，貌似可怖而实无害，至多对人类起到一时的恐吓效果；又如《龙猫》的多多洛，躯体硕大却有着柔软温暖的特质，对人类的态度是回避和友善相助，是自然与人类和谐相处的一面。

二、受伤与死亡的脆弱之躯

《广韵》：神，灵也。在东方超物质观念中，神灵不但有着非凡能力，还具有“不死之躯”，特别是与人类对垒时，在超能力与生命度上有着压倒性优势，但在吉卜力影片中，这些“巨灵”会受伤甚至死亡，躯体之脆弱更新着大家的神灵观念，也有了更多的寓意解读可能性。[3]

《幽灵公主》中的野猪神与白狼神都在与人类的争斗中受伤而死，麒麟兽被火枪击中时，身体也会向湖中慢慢沉落，当头部被击落后，麒麟兽便轰然倒地而死；《风之谷》中的王虫不但会自然死亡，而且与人类创造出的巨神兵作战时，会瞬间灰飞烟灭；《平成狸合战》中的狸子，用恐吓手段阻止人类侵占的努力失败之后，其中一些狸子开始以暴力相抗，最终被人类杀死。

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借助科技进步实现了自我能量增容，涉足区域不仅遍及地球的各个角落，还开始向外太空探索。同时，人类对自然的态度也由敬畏依赖逐渐膨胀成征服掠夺，人类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用农药来杀死对自己无用的杂草，使用现代机械把郁郁葱葱的森林变成光秃秃的山岭，筑起大坝来截断江河，利用基因技术改变生物的原有属性，诸如此类的人类行为，犹如影片中对“巨灵”的猎杀，而这些行为造成的沙漠化、荒芜化、物种灭亡等后果，仿佛“巨灵”的受伤与死亡，显示出自然的脆弱一面。但“巨灵”死亡也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力，《幽灵公主》的麒麟兽被猎杀后，化身成泥浆般的怪物，不仅摧毁山林，还摧毁了铁工场；《风之谷》中的腐海也是自然被破坏后，变成了散发毒气和孢子尘的森林，人如果呼吸进腐海中的有毒气体，内脏会慢慢地腐烂衰败，直至死亡。这又与自然被破坏后对人类的影响类似，山洪暴发、厄尔尼诺现象频繁出现、超级病毒现身等，给人类的生产、生活甚至生命带来毁灭性打击，不管是“巨灵”还是自然，伤亡既是局部的也是暂时的。[4]

自然不仅是总体概念也是个体集合，就其个体属性而言，小至一花一草，大至森林江河，都可能在人类力量的冲击下，造成森林草地退缩沙化、水体受污而失去生命力；但自然的纯化与重生能力会重新让大地出现生机，就像影片中的“巨灵”会自我修复，正如《幽灵公主》结尾，麒麟兽用自己的身体幻化成大地的新绿，人们感叹“麒麟兽是开花爷爷啊”，寓意了自然脆弱之躯后强大的生命力。

三、复活与重生的永生之质

人类观照自然生命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把自然生命体认知为万物皆有生有死，特别是对个体或种群来说，这种认知方式有效而普遍。但如果转换意识观念，把自然作为一个非客体的自在之物时，自然却是非生非死的存在，正如《庄子·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表达的观念一样，生与死具有生物学与生命哲学的双重意义。自然在概念上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前者指宇宙万物及其存在状态，后者是指与人相对立的概念，为世人所普遍理解的森林、海洋、草原等存在。狭义自然或个体会有死亡，但广义自然却无生死之概念，从此意义上讲，自然有着永生之质，这也正是“巨灵”的生命特质。[5]

影片《幽灵公主》高潮出现在麒麟兽与黑帽大人和疙瘩和尚组成的猎杀队直接对峙，麒麟兽的头被击落，化身为荧光巨人四处寻找头部，经过阿席达卡与珊的努力，最终从疙瘩和尚那里夺回失落的头，躯体与头部结合后轰然倒地而亡，以自己的死在一瞬间把新的生机重新赋予了大地。在影片《风之谷》中，王虫所生活的腐海散发着致命“毒气”，但女主角娜乌西卡发现了腐海的真实秘密，正如她对犹巴大师所讲的：“我发现，如果用洁净的水和土壤来培养，即使这些剧毒的植物也不会产生毒气。究竟是谁污染了大地呢？”腐海原来是为了净化被污染的世界而存在的，当娜乌西卡和阿斯贝鲁随着流沙跌落到腐海底部，惊奇地发现腐海下是一个干净、自然、纯洁的世界，流动着清澈的空气和水。也可以理解成自然的复活和重生的力量。王虫，则是腐海这个净化系统的守护者，它与腐海的整个系统是统一的。当王虫死去之后，身体衍生出无数的孢子，继而孢子成长变为腐海植物，腐海的不断扩大，也寓意了自然重生力量的增强。

正如阿席达卡所说，麒麟兽是不会灭亡的，它持有生和死。麒麟兽在影片中保持超然笑容，是一个无台词的角色，说明了“巨灵”并不以生死为念，就像自然遭受破坏后不会申诉一样，只会施展自己的永生力量，重新还大地以生机。但也应看到，自然的重生是缓慢的，正如影片《幽灵公主》最后的漫山绿草，却不再有参天古树；腐海的净化系统也需要数亿年时间来完成工作，而在此期间，人类却已经异化，正如网络段子所描述：习惯于雾霾的人，来到空气清洁的地方，因其不适应而须备有“雾霾瓶”的荒谬情形。

四、宽容与谅解的共生之道

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因人类借助工具与智力提升，在历史范域中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如在农业文明及之前，人类对自然是依附与敬畏的，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人类早期的原始神话与宗教认知，“万物有灵”观念与“天人合一”思想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其后的工业革命不仅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界的力量，生产力过剩还影响了人类的物质观念，即由生活必需品转向消费品，对物质占有欲望膨胀成对自然的无止境掠取，在此阶段，自然在人类咄咄逼人的侵袭下而节节败退，然而也正是在此阶段，人类也尝到自然回应的恶果。之后，人类进入反思期，开始思考与自然的关系本质，试图寻找互相宽容与谅解的共生之道，吉卜力早期的这些“巨灵”影片，也正是这种思潮在艺术中的体现。

《幽灵公主》影片结束时，阿席达卡邀请珊共同生活在铁工场，珊以“我不会原谅人类”为由拒绝了他。作为自然的化身与代言者，这句话另有隐意，自然并不会主动示好人类，其自有应激性的存在规律，无论是被保护还是被破坏，自然都只是把人类对它的态度反映到人类身上而已。并不是自然需要人类，而是人类需要自然。环境的好坏只是以是否对人类的生存有利为标准，而不是对其他生物。即使是全世界变成垃圾场，老鼠、蟑螂等动物同样可以生存，甚至更好。

因而，保护自然环境只是保护适宜人类生活的环境。《幽灵公主》中阿席达卡发出了“难道人类和山林就没有不争之道吗”这样的疑问，这无疑表达了人类的自我反思与可贵理性。20世纪60年代，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一书，是标志着人类首次关注环境问题的著作，引发了公众对环境问题的注意，体现在民间层面的各类环保团体兴起与国家层面的环保政策出台。1972年6月12日，联合国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了“人类环境大会”，并签署“人类环境宣言”，开始世界范围的环境保护事业。类似的环境保护主题还有《自然的终结》和《地球的命运》等书籍，都具有广泛影响力。

在《平成狸合战》中，狸子们的对抗人类开发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从而陷入了绝望。不料，它们发现住宅区竟然一下子变得绿意盎然。原来人类发现了这群狸猫，为它们制造了一片人工绿地，狸猫们在人工景观中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龙猫》中小梅的父亲说的那样“以前大树与人类是好朋友”，以后人类与自然也同样能够共生共存。

五、结 语

吉卜力早期影片中的“巨灵”在形象特征、内在寓意上与自然有着同一性，即它们同时具有给予生命和毁灭生命的魔力，同时也有着脆弱的生命以及强大的复生能力。这类影片所展示的艺术魅力与感染力引发我们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考。人类与自然具备对立与统一的双重属性，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具有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性质。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掌握了强大的科技力量，对自然界的开发和利用已达极致，继而带来的能源枯竭、环境破坏等问题也日益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如何在科技伦理与哲学观念层面对工业文明和人性欲望进行反思，寻求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成为当今世界的最大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