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压抑下的审美
2017-11-15维舟
维舟
一些人将那些连语句都不通顺的伪文言的歌词赞为“太美了”,恰是因为传统雅文化断裂之后只剩下一种架空了的想象。
不久前,微信公众号“做書”发起的一个质问,为何现在的小学课本越来越丑?引发网友的强烈共鸣。花花绿绿的塑料感设计风格,不仅是廉价批量制作的垃圾图书侵入教材的市场行为,甚至也不只是制度上的漏洞(主管部门没有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还折射出当下部分中国人在审美上的缺失。
实用主义盛行
可能很多人也已意识到了一件事——部分中国人注重“温饱”远多过于“品位”。虽然许多人也想着要“高端大气上档次”,但他们的审美本身就限定了自身的视野。事实上,很多人只是痛感于缺乏美感、模糊地意识到生活粗粝而不精致,但究竟什么才是“美”,他们已经不知道了,甚至从来就不曾知道过。
最能体现这种精神状况的,其实还不是图书,而是房屋。
晋江在福建各县中的经济发达程度算得首屈一指,但多年前我第一次去那里时,第一印象所震撼到的,是当地房屋竟然如此丑陋。这种外观上的粗鄙,折射出的是屋主在内心的粗鄙无所追求,否则他总要设法装点一下,因为住宅及其庭院无论在哪里几乎都是家庭审美的中心。
这并非孤立,在不止一个地方,我都感受到人们对“实用”的考虑压倒了对审美的关注。很多人觉得图书装帧粗劣也问题不大,内容还不都是一样的?当然,任何工艺品通常都把功能性放在艺术性之前,就像原始部落的陶器首先考虑的也不是美观而是“能用”,但当下的问题是:“审美”被远远地落在后面。
日本建筑师芦原义信(1918-2003)在其名著《街道的美学》中说,几十年前经济高速成长时期的日本,作为城市景观的街道也是“极为贫乏”的。他认为日本的传统是关注建筑内部的秩序,意味着对自己家以外的空间漠不关心,但即便家里也并不美:“日本普通家庭的室内空间,同国民收入是不成比例的,一般说仍很差”。就此而言,“先求富后求美”的滞后现象也并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
就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烟火》中批评那时比利时的实用主义教育造成了“对美的仇恨……对诗歌的仇恨,教育只为了培养工程师和银行家”。审美的培养是需要让人从小涵泳在其中的,然而我们现在的生活既难以如此从容不迫,也不再把审美当作是一种普遍的教养,因为从老师到家长,都觉得这对高考竞争没什么用处,其结果是它日渐沦为少数专业人员的活动。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如果翻翻《新中国美术图史》,不难感受到在1949年后那远不如现在富裕的三十年里,也曾有许多杰出的作品,但这一遗产大体到1980年代就只剩下余波。1992年市场经济真正崛起之后,一个很少引起注意的现象是:以前那种现代与本土文化结合的社会主义美学出现了断层,在扬弃自身传统的同时,对热切拥抱的外来文化却又还未深入,表现在审美的创造力上,便是一种停留在表面的肤浅塑料美学。
没有标准的审美靠主观判断
客观地说,近些年来的美术设计人员的水平肯定是越来越好了,在交流日益深化的环境下,年轻一代对各种艺术资源领会运用得日渐自如,然而这却并未有力推动社会审美品位的整体提升,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里的问题或许在于:自1905年科举制被废除之后,中国社会的文化精英与实力精英就分离了。以前能跻身高层的至少大多要通过科举考试、具备相当的文化素养,哪怕是暴发的商人,也知道要附庸风雅,不敢怠慢了那些掌握典雅文化的文人。但在进入民国之后,有权决定盖什么房子、盖成什么样的那些人却不必具备这些审美能力。他们在意的不是这些事物的美感,而往往是表现某种力量,“我只是想把建筑的雄伟堂皇感灌输给置身其中的人们”。
在1978年之后,文化精英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之下更加失落,所謂“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与之相对应的便是他们的文化话语权也削弱了:不管你设计得多好,如果拍板的人认定新建筑一定得有大盖帽、尖屋顶,那结果就是出来一堆在这种单一美学下的建筑。
不仅如此,当代艺术在中国,还形成了一个晦涩排外的小圈子而将大众排除在外,而这些年眼花缭乱的社会变迁中让人分心的东西又太多,其结果是:大众往往觉得“艺术”和审美这种东西,和自己柴米油盐的生活是不发生什么关系的。
长久以来,社会上缺乏发展成熟的艺术批评传统和审美教育,而只有在这样的批评讨论中,才有望形成某种共识,不仅让彼此领会“什么是好的、为什么好”,还得包括“什么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加上文化精英在社会上缺乏话语权,普通人对他们搞出来的东西往往也缺乏敬意,感觉那些不过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
在这种孤立分化的文化语境中,看上去一片繁荣,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多元”,而是一个万花筒一般的世界——你看到无比丰富的东西,但不知道如何分辨其美丑好坏。最终,人们对审美的感受往往就只凭借自身的主观判断,而缺乏一套客观的标准。
审美不仅是培养“品位”
一些人将那些连语句都不通顺的伪文言的歌词赞为“太美了”,恰是因为传统雅文化断裂之后只剩下一种架空了的想象,那些堆砌的词藻也就只是一堆破碎的元素,就像一个老外拿着中国的古玩来点缀自己的居室,说这是“中国风”,但却总让人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其实人们并不是完全丧失了对美的感知,也不是不知道它的重要性,要不然人们就不会拿“百度的设计比谷歌丑”来取笑了。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很多人下意识地将审美问题转化为“没品位”问题,将个人的教养和社会地位和文化资本联系起来。说一个人“审美有问题”是没杀伤力的,但如果说他“没文化”或“没品位”,所有人立刻就懂了。
在这里,“品位”更多是被视为身份的象征,就像是某种资产,但培养“品位”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一个人具有更好的审美,从而成就更完整的自我——换言之,在这里,无论品位还是审美,不是目的本身,而是实现其它目的的手段。
从历史上来看,一个社会在逐渐富裕化之后,总会在满足温饱之余,花更多时间在更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上。如今年轻一代的审美趣味,虽然也常被父辈所看不惯,但他们或许也能更坚定地去追求自我实现;与此同时,由于传统的断裂,不论好坏,他们也比父辈更早地挣脱了束缚,得以自由地去创造他们所喜欢的事物。尽管艺术批评传统的建立看起来还遥遥无期,但至少也有许多人已经在默默地为此耕耘,而网络也为人们讨论交流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公共空间。在这一基础上,也许我们能看到,在下一代人的时间里,中国人在审美趣味上有望逐渐追上经济增长和社会变迁的速度——从现在的孩子做起也不算晚,毕竟,如果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那么审美也一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