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的自由之路
——以美国公路片《逍遥骑士》为例
2017-11-15王正
王 正
从类型片的符码与惯例来看,公路片与西部片都是关于拓疆行为的电影类型。按照赖特的论证,西部片进入新好莱坞时期后,正恶关系发生了完全的颠覆,以往主人公在电影中的作用是确保将野蛮人隔绝在与主流社会绝缘的荒蛮之地。但是随着社会发展,文明越来越被视为腐朽的、衰弱的,反面人物不断进入主流社会,相应的主人公则被放逐到了荒野,并成为边缘人。由此赖特继而论证了类型电影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刻在发生变化。这种被放逐可以认为是西部片的演变,然而在公路片——这种被视为与西部片相类似,甚至说是西部片的一种亚类型电影,主人公大都选择了自我放逐,这种由被动向主动性行为的演变,可以被看作是美国当时社会环境诸多矛盾的一种侧写。
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正处于社会学家贝尔所说的“后工业社会”时期,出生在二战前后的青年一代逐渐成长起来,以这一代人为主体发展起来的反文化运动开始与美国传统的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们以反战、反主流文化来标榜自己的一套全新的价值观、文化和生活方式,其中包括校园民主、妇女解放、黑人民权等社会政治运动,也包括摇滚乐、性解放、嬉皮士文化等文化“革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时期的美国社会形态已经明显不同于传统工业时代,正是这种对文明腐朽、衰弱的抗争,加之好莱坞大制片厂的垂直整合垄断被打破,新好莱坞运动的高涨,共同促醒了一种寻找自我的新好莱坞类型片——公路片。对现实境况不满,又无法在社会中获得认可的境遇,让影片的主人公们选择踏上公路进行自我反思与批判,通过漫游的形式来寻找新的精神归宿,他们在旅途中,不断对社会现况进行调侃,透露出幽默的言语中表达了他们对当时社会文明腐朽的批判。而追究其精神内核,是徐文松所论述的对一种乌托邦的寻找,也是詹晨志强调的公路片体现的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转变”。①文章主要通过对《逍遥骑士》的分析认为,当他们踏上公路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们都是悲情的“孤胆英雄”。
一、家庭情感的缺失
无论是《毕业生》(1967)中表现的青年与家庭的决裂,还是《德州巴黎》(1984)中的流浪汉与孩子感情的断裂,《天生杀人狂》(1994)中男女主人公杀死女主角暴力的父母,《逍遥骑士》(1969)更为彻底地摆脱了对家庭背景的书写,在这些电影中,都能看到家庭在公路片中普遍的缺席,这正是源于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中年轻一代与父辈的决裂。生活在这一年代的父辈群体,普遍都经历过了战争的“洗礼”,他们为国家而战,回国后却得不到对等的尊重,加之在这一批人看来,生活在物质丰裕社会的年轻一代应该珍惜当下生活。但是,与他们期望正相反的是,成长在相对安全环境下的年轻一代并不愿意接受这种被书写好的生活,外因的残酷与内因的悲伤让父辈一代将自己暴躁的情感发泄在家人身上,不能接受刻板阶级生活的年轻一代自然不会屈服于这种暴力威胁,于是想要反抗的他们选择了一种充满反叛的方式——“在路上”——进行了“弑父”。
讽刺的是,俄狄浦斯情结中的“弑父”与年轻一代的“弑父”的结局截然不同。前者弑父娶母,而后者却是彻底地反叛与思考,反叛外部表现为特异的发型与服饰,在行事风格上也都体现着对传统规则的轻视,正如刘易斯·费尤尔在对代际冲突论论述中强调的,“代际冲突是最原始的人性,是历史发展的根本驱动力,是历史的普遍性主题。在社会状况良好时,冲突有可能通过代际均衡来解决;境况不好时,则会演变为苦难、不屈、愤怒、暴力并导致长辈在年轻人眼中威信扫地”。②由此可见,年轻人正是用一系列反叛行为表达他们对父辈的否定,更是对理想国家应有形象的个人思考。
“理想”则是公路片的主人公们逃离家庭与主流文化后亟待找寻的,像《逍遥骑士》里的比利(丹尼斯·霍珀饰)与怀特(彼得·方达饰)便是如此。他们骑着哈雷摩托,一身潇洒的样子奔行在路上,找寻理想的世界,然而行进在路上的主人公却从不受欢迎,并处处遭受排挤,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他们渴望在“四月斋”求得答案,可惜即使到了“四月斋”,他们也依然得不到解答,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疑问中。最后十分钟的不断跳切的剪辑镜头将他们内心的混乱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所以他们只好继续前行,然而颇具悲凉意味的是,还未寻找到理想世界的骑士们却惨遭被路人杀害的结局。
导演丹尼斯·霍珀故意让家庭情感缺席在电影中,然而这种缺席变成了在场,尽管美国崇尚自由,但对家庭观念确实普遍持以神圣的态度。这种“弑父”行为自然被当作了他者,主人公越想逃离于家庭,却越被家庭及其背后的主流文化所束缚,“四月斋”并未给他们关于找寻自由的答案,已经暗指了他们最终的结局:假若不回归家庭,即回归传统价值观,那等待他们的只有是被主流文化的彻底放逐,表现在影片中,也大多是被击毙。
在公路片中,主人公大体上只和同行伙伴有所交流。在他们看来,只有和他们一起出发的才是精神上有共鸣的人,他们甚至在旅途中探讨哲学、世界、宇宙,正如公路片所要表现的反思主题,然而在反思过程中,他们并没有具体的答案,在他们看来,不需要变成别人所需要的样子,就是他们心中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却是不被家庭、主流价值观认可的。因此,缺失了家庭情感的主人公,最后只能为自由殉道,家庭情感的缺失正是促使他们上路的动因,他们找寻的也正是这份缺失的情感,漫无边际的道路尽头在最终指向了起点的方向。公路片里主人公们的死亡正是他们追寻自由的代价。
二、自由精神的症结
霍珀在《逍遥骑士》中创造性使用的许多剪辑手法,打破了好莱坞一贯的“顺畅”剪辑手法,首先是通过推拉镜头的对接表现沃特扔手表的过程,有力地展现了沃特对于时间概念的不屑,体现了他们自由驰骋的决心。其次,在场景的过渡上,导演丹尼斯·霍珀也不甘于通过传统的叠化、硬切进行转场,而是创造性地将场景前后的镜头进行多次闪回,然后过渡至下一场景。在笔者看来,这种形式主义的风格相对加快了影像节奏,更表现出对传统的叛逆。而整体影片的故事情节是分散与零碎的,仅用故事的发展很难烘托出高潮,于是我们看到了结尾处那一长串彼此交错的镜头,连接着最后主人公突然死亡,将影片推至高潮。
镜头间的跳接,主观镜头、远近景互相衔接更是将公路上的一切和路边风景一览无遗,或许这就是公路对人诱惑最大的地方——牵动着人们的探索精神和追求自由的理想。如此,影片通过一系列“漫游式”的创作手法,配合人物以一种流动的形态来对抗固化的社会压迫。但正如徐文松所说的,“汽车,既表征着流水线上人的异化与掏空,也表征着现代技术在空间流动上对人体功能局限的突破与延伸……汽车符号连接着诸如嬉皮与保守、反叛与消费、大众与个体等反向共存的概念于现实。”③《天生杀人狂》《末路狂花》等公路片都利用汽车作为逃出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工具,汽车虽带给他们快感,但无形之中却将他们再次束缚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相比之下,《逍遥骑士》则是借助摩托驰骋在公路上时,空间被彻底地打开,高调的光线和不时出现的炫光镜头恰如其分地渲染了他们出行的乐趣和快感,给人洒脱、自由、开阔的感觉,让他们具备了真正意义上的骑士精神,而他们作为自由的个体与沿路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也构成了更为鲜明的对比。
比利和怀特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挑战社会秩序与主流文化,到达目的地发现的却是无尽的空虚与不切实际。《逍遥骑士》承载着“垮掉”运动蕴含的自由精神,通过镜头语言深刻地对自由进行了反思,人们渴望拥有自由,当有人在面前提及它时又常常对其充满敌意,导演丹尼斯·霍珀通过这部电影表达了主观上对于传统的怀疑与反思,影片也用一种悲壮的结局阐述了自由的代价——他们用生命找寻自由的乌托邦,这或许也是自由的症结所在。
三、残酷的乌托邦幻想
西部片的主人公是文明的化身,他们拓荒西部,整顿秩序,宣扬文明。公路片主人公却是现实的弃儿,他们无力批判现实,于是选择脱离主流与中心,寻找自己心中的乌托邦。
“四月斋”是比利和怀特想象中的乌托邦,他们骑上哈雷摩托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完美的理想之地,在未到达前,它都是以一种概念化的形式存在,这是乌托邦所表现出来的超越性意义。然而,当他们到达后发现此地并非他们所想象,于是他们选择继续流浪在路上,公路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它无限延伸到地平线最远处,让主人公始终无法停居,最终目标也就变得始终无法言明。
这一过程是孤独的,毕竟他们是带着绝望的,甚至是孤注一掷的心情行进在路上。他们用毒品让自己沉浸在某种状态,并对途经所见都保持着一种漠然的态度,直到进入教堂,他们爬至圣母头上哭着请求原谅饶恕时,关于乌托邦的幻想全部崩塌了,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乌托邦可能并不存在。但即便如此,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依然还是向远方延伸,他们还要继续前进。
直到结尾被卡车司机枪杀,他们寻找的乌托邦才真正意义上的幻灭了,卡车司机代表“美国梦”的追寻者,他们努力工作,获得温饱,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他们的乌托邦,也是主流价值观所向,而比利和怀特代表的“自由”一派是这一切的反叛者,这样的孤独者自然无法阻挡主流价值的趋向,他们遭此惨运也就“理所当然”。“但乌托邦作为完美的理想之地,它概念化的出现与存在便是其价值及意义所在,它永远是超越性的”。④寻找乌托邦之路注定是孤独的、悲情的,霍珀通过结尾这样的处理,表达了自己对自由这一乌托邦想象的终极反思。
结语
公路片起源于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的大浪潮,年轻一代带着对社会文明腐朽的批判与家庭情感的失望纷纷上路,找寻他们心中的自由乌托邦。尽管在70年代末期,反文化运动浪潮的弱势再次召回了在外流浪的游子,并将家庭重新置入公路片,并把它作为旅程的精神终点,公路片也开始回归温情。然而,以《逍遥骑士》为代表的早期公路片,都将悲情贯穿在公路片的始末,完成其独特的情感表达。主人公们因反抗主流,而踏上寻找自我的道路,不惧旁人的冷嘲热讽,即便食不果腹,也要坚守着对自由的希望。同时,这类影片对于死亡的处理带有一定的反思与怀疑,并且很好地阐述了生命“代价”的问题。
在现实生活中,导演丹尼斯·霍珀本人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也随着新好莱坞运动的衰落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但无论是导演,抑或片中的演员,都在通过公路片传达出这样一种情感:努力成为自己的样子,就是追求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