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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环境学视野下的《黑镜》探析

2017-11-15

电影文学 2017年18期
关键词:黑镜人性媒介

李 坤

(东南大学,江苏 南京 211172)

在影视艺术的发展历程中,“媒介”长期都是一个重要的表达主题。在20世纪早期先锋派电影中,电力时代的速度与力量被未来主义影片表现得淋漓尽致。到了世纪之交,以电视为主导的大众文化及其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开始成为影视创作者关注的焦点,《楚门的世界》《梦之安魂曲》等一系列优秀的影片相继问世。如今,我们像鱼一样生活在由计算机和数字技术构造的讯息海洋中,作为媒介演变进程中的最新变种,数字媒介给我们营造了一个怎样的媒介环境?纵观当代影视作品,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黑镜》系列了。

由英国传媒怪才查理·布鲁克编剧、制作的《黑镜》系列将目光聚焦于当代媒介的最新发展及其对人类感知、社交、信仰、价值等多方面的影响上,试图用视听语言去理解媒介所创生的“第二环境”①,而这种探索与传播研究中的媒介环境学的视角不谋而合。因此,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出发,势必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黑镜》中所传递出的媒介奥秘。

一、《黑镜》中的媒介讯息

如果说《黑镜》系列的开篇之作《国歌》还在表现当今现存媒介造成的巨大社会和政治冲击,那从第二集《一千五百万的价值》开始,《黑镜》便开启了炫酷的新媒介展演模式,许多集都为我们呈现了由高科技的数字媒介所营造的新世界:具有记忆储存和屏蔽他人功能的隐形眼镜,具有超级仿真效果的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将身体与意识二元分离的黑科技,由手机打分系统构成的新兴社会以及虚拟现实与扩增实境(augmented reality)等技术在社会生活中的轮番上演等。正是这些媒介技术让我们目不暇接地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新媒介的世界中。在此,我们需要特别强调,媒介在《黑镜》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不是人们日常所理解的信息传递的“通道”或储存信息的“容器”,片中的媒介显然已脱离了这种“机械论”的层面,而渗透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质言之,《黑镜》中的每一种媒介都已经构成了一种包容性与扩散性并举的新环境。

当马歇尔·麦克卢汉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媒介即讯息”时,他的意思是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都是由于媒介所特有的新的尺度所产生的。[1]换言之,不同的媒介本身会带有不同的“场”或“力量”,而这种整体性的存在比媒介所承载的“内容”更具根本性。如果说我们对“内容”编码的解码产生的是“信息”(information),那媒介自身的这种整体场所具有的“讯息”(message)效应显然更为重要,因为媒介的“讯息”形式直接影响其承载的“信息”内容。对此,尼尔·波兹曼进一步阐释道,媒介所展现出的“讯息”并不是不言自明的,相反,它非常暧昧与隐晦,就像“隐喻”一样需要人们的刻意解读才能探究出其中的意味,并且每一种媒介都是一种“认识论”,对我们的感知、思维乃至世界观都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关于媒介讯息所产生的环境,林文刚也有着非常清晰的表述。他认为,一方面,媒介是一种感知环境,不同的媒介会对我们的感知官能产生不同的影响,进而会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另一方面,媒介又是一种符号环境,媒介自身所具有的符号系统成为影响我们感知与思维的内在机理,例如文字—印刷媒介线性排列的符号形式与电影的蒙太奇组接会造成不同的符号认知模式,即使是“同一个故事”,阅读小说和观看电影也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欣赏体验。[2]这也就是说,媒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决定性”作用。

但是,在对《黑镜》的若干解读中,许多论述都未能看到媒介的这种巨大的影响力,认为人所处于哪个时代或哪种技术环境并不重要,片中展现出的所有问题都是人性自身的缺陷所致。这种观点实质上就是未能看到作为一种环境的媒介所产生的弥漫性影响,殊不知正是左右我们感知和思维的技术导致了《黑镜》中的种种冲突。例如,在第一季第二集《一千五百万的价值》中,人们完全置身于一个由各种屏幕营造的虚拟环境中,而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在跑步机上劳动去赢得更多的积分,以使得自己的虚拟环境更加“炫酷”和“完善”。在这一集中,真实与虚拟构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环境,整部影片的主线其实就是男主角在这两种环境之中抗争与妥协的故事。如果说这一集中男主角在虚拟环境中还是有渴望“真实”的冲动,那么第三季第一集《急转直下》中的女主角则完全沉浸在新媒介的世界中而无法自拔了。《急转直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处处需要“打分”的世界,人们每一次会面、谈话都需要双方用手机为彼此进行即时打分,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到工作、社交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以相互评分为基础,实证主义的“量化”观已经成为故事中人们感受和思考事物的主导方式。故事中的所有冲突其实都是由这种“量化”方式产生的:女主角想要拥有一座全新的房子,却因为自己的分数级别不够而无法购买;于是,为了“刷分”的她前去参加“高分”人士的婚礼,但一路上屡遭不顺,使得她“分数大跌”,最终成为这一“评分”社会的异类。其中,我们可以看到量化思维导致的梯度分级对于人和社会造成的影响,片中人物的一切思维和行为方式都是拜这种等级量化的媒介所赐。总之,《黑镜》所要极力告诉我们的是:媒介不只是简单地充当“信使”的角色,它本身就是一种环境,我们的认知、情感、行为无一不受其影响。

至此,一个隐含的主题逐渐慢慢浮出水面:在这种新的媒介环境中,我们如何保持住人之为人的本真性?或者换一个更为恰当的问法,新的媒介环境究竟创造了一种怎样的人性?

二、《黑镜》中的人性“异化”

编剧兼制片人查理·布鲁克在谈及《黑镜》的命名时指出,所谓的“黑镜”其实就是我们身边无所不在的各种屏幕。当它们处于关机状态时,总是呈现出一副冰冷的样子,就像一块黑色的镜子一样照着我们。当布鲁克将作为镜子的隐喻与人在其中的反射联系在一起时,《黑镜》同媒介环境学再次走到了一起,那便是探讨媒介与人之间的关系。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从本质上来说可以作为人的延伸。衣服延伸皮肤,轮子延伸腿脚,所有的技术创造都是为了将人的官能扩展到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当中。对此,罗伯特·洛根进一步解释道:“媒介与技术是我们身体或心灵的延伸。物质技术被认为是身体的延伸,于是我们看到,服装是肌肤的延伸,铁锤是拳头的延伸,轮子是腿脚的延伸。传播媒介被认为是心理或神经系统的延伸。”[3]然而,媒介技术的发展虽然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便利,但是麦克卢汉同样指出,就像那喀索斯会在河边对着水面顾影自怜一样,媒介所形成的这块“镜子”同样会使人变得“麻木”,从而丧失某些官能。换言之,人类的每一种媒介环境既表现为一种媒介的“人化”,又可以说是一种人的“媒介化”。正如苏珊·桑塔格在讨论摄影这种媒介时所说的:“摄影通过揭示人的事物性、事物的人性,而把现实转化为一种同义反复。”[4]在许多评论家眼中,这种人与媒介的耦合便成为人性“异化”的标志。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观念概念,“异化”与技术有着密切的关系。事实上,成长于北美的媒介环境学派与欧洲的批判学派在思想上有着许多交会的地方,作为奠基人之一的英尼斯就承认马克思主义对于自己的影响。在这种思维范式下,许多媒介环境学者脑海中都会有一个相对确定的人性观念,并以此作为评价和判断一种媒介是否合理的依据。例如,对于波兹曼来说,理性显然是人性当中最为重要的要素之一。在《娱乐至死》这部学术畅销书中,波兹曼于电视文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原因便是电视文化对于人的理性来说是一种摧残,并主张为了人性的“健全”,我们应当对于洪水猛兽般的电子视觉文化报以严肃而批判的态度。

同样,探讨媒介对人性的扭曲或摧残,一直都是《黑镜》的重要主题之一。在《黑镜》世界中,人们常常感慨那鲜活的“人性”被冷冰冰的技术或机器一点一点地侵蚀。这一主题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层次上:在第一个层次中,媒介使得人们开始困惑于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性。在《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马上归来》中,女主角的男友因一次车祸失去了生命。悲伤不已的女主角听从朋友的建议订购了一款与男友在外观上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然而,外表的相同,甚至是超强的智能学习系统都不能取代曾经那个鲜活的男友。可是鉴于它所具有的“人化”特征,女主角又无法将之丢弃,最终陷入了无以复加的困惑之中。这一集可谓提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哲学命题:人究竟能否做到身与心的二元分离?之后,这一命题摇身一变成为《黑镜》继续探讨人性问题的第二个层次,即媒介似乎助长了人性之恶。在圣诞特集《白色圣诞节》中,科技的发展已经可以让人实现肉体与意识的相互分离。当意识被提取出来后,他或她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它”,成为一种人工智能的工具。然而,许多观众似乎并不能接受这种机械的分割,在他们眼中人的意识与人本身始终是牵连在一起的,片中人物对于这种“意识”的肆意玩弄恰恰表现了人性中恶与残暴的一面。不过,恶也好,残暴也罢,终归还是我们所熟知的“人性”的一部分,但是《黑镜》对人性的探讨却不甘止步于此。在第三个层次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人性的“恶化”,更看到一种“去人性化”的趋势。在第三季第五集《人与武器的对抗》中,士兵们对同类的同情心被机器所遮蔽,他们在战场上杀人同在电子游戏中打怪并无二致。这种媒介与人性的结合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补足了麦克卢汉关于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论述,媒介在此成为人的反面,又一次充当了泯灭人性的罪魁祸首。

可以说,媒介与人性的二元对立贯穿于《黑镜》三季始终。对于《黑镜》的许多评论也都不遗余力地在人性“异化”的问题上大做文章。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人性真的因为媒介而异化吗?或者说,是否存在于一个先验的、可以独立于任何经验中的媒介而存在的人性?对此,麦克卢汉似乎比波兹曼要聪明得多。他宣称自己并不喜欢在媒介研究中做价值判断。虽然媒介是人的延伸,但是在他看来,每一种媒介都在创造一种独一无二的人。注重声觉的口语媒介直接创生的是联觉发达的“口语人”,文字印刷媒介的线性思维与视觉主导则导致了理性的“印刷人”的诞生,而电子媒介则再一次实现了从视觉到多重感官的“回归”,并最终造就了“电子人”。在这种“部落化”—“去部落化”—“再部落化”的循环中,麦克卢汉并没有简单地论说哪种媒介环境更加“人性”,相反,每一种环境下所特有的人似乎都是符合作为动态发展与变化的人性的。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媒介环境学在人性问题上比《黑镜》有着更为立体的思想积淀。《黑镜》中对于人性的悲观态度或许与英国发达的媒介素养教教育不无关系,不过,当第三季的《黑镜》注入美国Netflix的巨额资本后,那种欧洲传播研究的批判传统也开始渐渐露出了一丝乐观的色彩,这体现在对于技术更加辩证的态度上。

三、《黑镜》中的技术反思

在《黑镜》的前两季中,“技术悲观论”奠定了整部剧的基调。影片中对技术的批判性反思体现在当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政治娱乐化到网络社会对个人空间的压缩,从媒介对司法体系的入侵到集体性的网民暴政等。乍一看,《黑镜》好像已经把媒介的“负面效应”毫不留情地呈现在了世人面前。

类似地,对媒介的批判性反思也是媒介环境学题中之意。奥威尔曾在小说《一九八四》中描绘了一个集权统治的世界,其中技术导致的全民监视使得“老大哥”无处不在,这与刘易斯·芒福德所说的由“王者机器”(megamachine)主导的世界非常相似。芒福德认为,“王者机器”是一种一元化的专制性技术,对于多元而民主的社会来说,“王者机器”无疑会导致政治集权的官僚机构以及相关的军事体系等。如果《黑镜》可以有一个“前传”,那么奥威尔和芒福德无疑会成为其思想的重要源泉。不过,波兹曼的思想告诉我们,在以电视为主导的电力时代,摧毁我们的并不是《一九八四》中无处不在的集权模式,相反,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所传达的核心思想才是我们需要格外小心的。“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5]在波兹曼的时代,这种“我们热爱的东西”指的就是电视。作为当时的新兴媒介,波兹曼认为电视不仅影响着我们的感知模式,还涉及社会、政治等领域。在《黑镜》的世界中,电视变成了互联网媒介。第一季第一集《国歌》表达的就是互联网对于政治的负面影响。片中先锋艺术家作为“媒介先知”的角色出现,他一手策划了关于英国首相和公主的一场“行为艺术”闹剧。第二季第二集的《白熊》则为我们展现了司法体系如何与真人秀结合起来,由此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难以回避的时代问题:如果连严肃的法庭审判都可以娱乐化,那么法律还是公平与正义的标尺吗?在第三季第三集《黑函之舞》中,关注点又放在了媒介对于个人隐私的侵害之上。片中的少年因为自己在独处空间中的私人行为受到惩罚,公共与私人空间的界限开始变得难以捉摸。类似地,当网络社会中的个人组成一个虚拟的共同体时,集体暴政又成为第三季第六集《为国所恨》的主题。可见,《黑镜》同媒介环境学一道,在对待媒介的问题上持有一种鲜明的“人文主义”立场。

然而,正如法兰克福学派对于技术的反思不只是一味地批判,还有瓦尔特·本雅明的技术乐观主义态度,同样有媒介环境学者在思考媒介问题时对一个光明的未来满怀信心,那便是波兹曼的学生保罗·莱文森。虽然名为师徒,但是莱文森却与自己的老师在对待技术的态度上明显相左。对于老师的悲观态度,莱文森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媒介技术并没有波兹曼“危言耸听”的那种硬性的“决定论”色彩。莱文森认为,在人与媒介的关系上,人还是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能动性,从而对媒介的发展进行动态校准的。“人是积极驾驭媒介的主人。不是在媒介中被发送出去,而是发号施令,创造媒介的内容。对别人已经创造的内容,人们拥有空前的自主选择能力。我的媒介演化理论可以叫作一种‘人性化趋势’的理论。”[6]这种乐观的态度在《黑镜》第三季第四集《圣朱尼佩罗》中有着很好的体现。本集不论是从影像风格还是主题阐述上都像是《黑镜》系列的一个“异类”,它将《黑镜》整体的“冷冰冰”基调一转成为“怀旧的温情”,并且在对待媒介技术的态度上第一次摆出了一副“乐观”的姿态。片中呈现给我们一个可以让人获得“永生”的世界,其中肉体死亡的人们依旧可以让自己的精神意识在圣朱尼佩罗这个虚拟的城市中生活,这显然是让媒介为人类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贡献。另外,与第一季第三集《你的人生》、圣诞特辑等涉及爱情的剧集不同,本集中的两位主角在经历了几次小小的波折之后,最终实现了“在一起”的幸福结局,可以说一扫整部剧集“暗黑系”的阴霾。

然而,在深思熟虑后,我们难道真的可以说《圣朱尼佩罗》是《黑镜》中的“异类”吗?或许,本集只是让《黑镜》长期以来对于技术思索的辩证态度第一次浮出水面而已。麦克卢汉认为,艺术家是对媒介环境最为敏感的人类群体,对于一个时代的媒介环境来说,优秀的艺术家可以使得艺术作品成为一种“反环境”,从而让我们认识到此时代中所存在的各种问题。可以说,一方面,《黑镜》在影像表达上的“悲观”色彩是为了给这个娱乐成风的时代打上一针清醒剂,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辩证思考的结果;另一方面,或许是为了防止人们误以为表面的“技术悲观论”是《黑镜》的唯一基调,制作者在第三季的宣传海报上特别打出了“the future is bright”(未来是光明的)字样,以表明作为时代“反环境”的艺术作品,《黑镜》是一盏提醒人们不要对技术掉以轻心的“警示灯”,但是更为重要的是,“警示”是为了让人们在多重复杂的媒介环境中时刻保持应有的开放性的姿态,在媒介与我们的感知之间维持着良性的动态平衡。

注释:

① 尼尔·波兹曼曾指出,我们其实生活在两种不同的环境中:一种是由水、空气等构成的自然环境;而另一种则是由印刷、电视等构成的媒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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