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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中的蔡大嫂:三个文本,三种声音

2017-11-15李红梅

电影文学 2017年18期
关键词:死水微澜大嫂

李红梅

(西华大学,四川 成都 610039)

一、改编中的“蔡大嫂”

文学经典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长期以来为读者和观众所津津乐道,长篇小说《死水微澜》先后被各剧种改编了6次。1987年,小说被改编为川剧《邓幺姑》。1989年,12集同名电视剧问世,在第一名空缺的情况下,获全国优秀录像片评奖第二名。1990年,话剧版《死水微澜》(查丽芳导演),获“五个一”工程奖。1991年,中国名著改编大师凌子风任导演、韩兰芳任编剧,把小说改编为电影《狂》。1995年,小说再次被改编为川剧《死水微澜》(导演徐棻),获“文华大奖”(1996)。2007年,四川电视台再次拍摄同名电视连续剧。至此,小说经历了6次改编。关于该作品被频繁改编的原因早已论述,[1]改编中的话语权力之争也有专文论述,[2]在此不赘述。本文只选电视剧版(1989)、电影版(1991)中的“蔡大嫂”作为研究对象,细述改编中的蔡大嫂被赋予的不同意义,并由此鉴赏这一形象的艺术魅力。

(一)导演如是说“蔡大嫂”

对于小说中的“蔡大嫂”形象,先来听听改编者们分别怎么说。1989年版导演刘子农说:“她放荡,却绝非荡妇,不爱丈夫却不伤害他,与表兄偷情做爱,却不淫乱……最后,她即使被迫易嫁也不失人的尊严,在她身上强烈地体现着‘人性复苏’。”[3]话剧导演查丽芳说:“蔡大嫂性格中最本质的东西,即不听任何命运安排的气质。”[4]电影《狂》编剧韩兰芳说:“幺姑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从这个人物身上可以获得多种意义的解释。”[5]作家李劼人说:“把意义重大,当得起历史转折点的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6]

(二)细节如是说“蔡大嫂”

每一个改编者都对女主人公有不同的理解。对此,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笔者从两处细节着手,比对原著与重述故事之间的不同。

细节一:陆茂林送玉魌针插刀给蔡大嫂。

小说《死水微澜》(第225页):“(陆茂林)趁罗歪嘴诸人未在侧时,送与她,她很为高兴,登时就插在发髻侧旁边,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谢……她虽是退让着不肯,到底拿脸颊轻轻挨了他一下。 ”[6]

对此细节,电视剧、电影分别是这样处理的:电视剧中的蔡大嫂既没有收陆茂林的礼物,也没有与他进行肢体接触,且言辞坚定地拒绝了陆茂林的示好。电影中的蔡大嫂则更忠实于原著,既收礼又碰脸颊。

细节二:蔡大嫂自述嫁给顾天成的原因。

小说写道:“她笑道:‘难道你们愿意眼睁睁看着蔡傻子遭官刑拷打死吗?难道你们愿意你们的女儿受穷受困,拖衣落魄吗?难道你们愿意你们的外孙儿一辈子当放牛娃儿,当长年吗?’”[6]。1989年版电视剧《死水微澜》:“不这么做,怎么救得出傻子嘛?再说,万一罗哥被他们抓住了……”

1991电影《狂》(《韩兰芳电影剧作选》第333页):“难道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蔡傻子遭官刑拷打死吗?难道愿意你们的女儿受苦受困,没吃没穿的吗?难道愿意叫金娃子做一辈子放牛娃吗?放着一个大粮户,又是吃洋教的,有钱有势的人,为啥子不嫁!”[7]

蔡大嫂:“哈哈,只要我顾三奶奶有钱,一肥遮百丑!……怕哪个?”[7]

人物行动的细节建构起不同的人物性格。综上,通过这样的细节对比阅读,我们不难发现被重塑的蔡大嫂形象有如下特点:电视剧中的蔡大嫂重情重义、善良担当,虽与表兄罗德生有不伦之恋,却始终痴恋着他;最后虽与顾天成结合,实为舍己救人的“利他无奈之举”。电影中的蔡大嫂身上所具有的大胆、泼辣、狂野、现实、势利、拜金的性格特点,相较于原著中的蔡大嫂有过之而无不及。综而论之,三个文本,三种声音,电视剧中的蔡大嫂是一个特定时代的悲情女主角形象;电影中的蔡大嫂比原著更加泼辣、狂野、现实、势利、离经叛道,十足一个狂野的奇女子形象。原著中的蔡大嫂到底是什么样子?

二、李劼人笔下的“蔡大嫂”

“蔡大嫂”这一人物形象出自1936年四川成都作家李劼人的小说《死水微澜》。小说主要讲述了19世纪末,成都附近的天回镇,民女蔡大嫂与掌柜蔡兴顺、袍哥罗歪嘴、土粮户顾天成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整个故事在充满川西风情的氛围中展开,四川方言、川菜、袍哥、川妹子等浓郁的“川味儿”元素裹挟在“死水微澜”般的生活景观中徐徐展开。

小说中“蔡大嫂”的名字有三次变化:邓幺姑—蔡大嫂—顾三奶奶。蔡大嫂原名邓幺姑,是生活在成都近郊天回镇的一个普通农家少女。少女时期的邓幺姑,美丽善良、倔强而又有几分蠢蠢欲动的“不安分”。较之于普通农村姑娘对自己终身大事听天由命的态度,幺姑有着懵懂而坚定的梦想:嫁到成都去。几经说媒不成,后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天回镇的木讷呆傻的小店老板蔡兴顺。邓幺姑的身份变为蔡大嫂。蔡兴顺有个做袍哥的表兄罗德生,绰号“罗歪嘴”。罗歪嘴能说会道,仗义直爽,经常照顾被骚扰的弟媳蔡大嫂。日久生情,蔡大嫂与表兄罗德生相爱了。这一阶段的蔡大嫂性格特征主要是不拘礼法、敢爱敢恨、大胆而泼辣。好景不长,由于罗德生与土粮户顾天成结怨,遭到顾天成联合洋教的报复和陷害,罗德生为保命而跑路,蔡傻子被关进大牢。顾天成见色起意,要求蔡大嫂嫁给她。在现实的逼迫下,蔡大嫂嫁给顾天成。此时,蔡大嫂摇身变为顾三奶奶的人生选择,反映的是一个民间妇女,在生活的逼迫下,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所做的现实而世俗的抉择。

观蔡大嫂称谓的变迁,察此形象的性格特点,便可悉她不同于几千年来中国文化叙事中的顺从柔弱的女性形象,蔡大嫂以其泼辣而大胆、现实而世俗、勤劳又拜金、专情又轻佻、势利又善良,成为一个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巴蜀反叛女性形象。这种反叛并非五四时期“子君”“莎菲”等新式女性的反抗,而是在特有的巴蜀“辣妹子”文化和世俗的乡土草根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乡土女性的本能被动反抗,简言之,蔡大嫂并非一个具有新思想的新式女性,而是一个较普通民女更有个性的女性形象。

纵观小说《死水微澜》中的人物形象,李劼人笔下所有艺术形象几乎都是亦正亦邪、善恶同体的。妓女刘三金身上的“婊子哲学”与善解人意共存;袍哥罗德生曾经的“吃得开”与最后的落荒而逃同在;顾天成的好色愚昧与慈爱的父亲形象共有。这些看似相悖的品质都集于同一个人物形象身上。李劼人刻画的是生活在川西坝子的一群普通人的命运沉浮,他们无关“英雄”与“女神”、正义与邪恶,只关乎一群普通人在历史变革期的挣扎与沉浮,他们似乎人人都不关心历史,但他们的命运与历史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差异原因如是说:时代、媒介

倾听故事和讲述故事是人类天性之一。如果说一次改编就是对故事的一次“重述”,那么何以解释同一堆故事素材,同一个故事的重述,会产生出一个“新”的文本?是什么原因导致被重塑的蔡大嫂出现这些性格差异呢?

(一)媒介与讲述

首先,媒介属性决定了讲述故事的方法。从基本元素看,文字是小说的基本单位,“抽象性”是文字符号的主要特点。影视作品的基本元素是画面和视听语言,观看影视作品的过程具有“直接性”。其次,不同媒介有不同的欣赏环境。影视擅长表现环境,影视却不能直接表现思想。因此,我们看到了小说《死水微澜》的影视改编中情节的增加、删减、改动等。

(二)时代与讲述

艺术作品是时代的产物,任何讲述者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来进行讲述。正如有论者所说:“叙事形式与阐述语境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决定”[8]了故事的面貌。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历史转折期,影视剧创作面临管理模式、生产制作、接受心理等方面的变化。影视剧的审美品格,必须符合政治属性、商品属性和文化属性。

首先,电视剧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产品,需要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取向。

电视剧作为一种大众喜闻乐见的精神文化产品,必然追求故事的娱乐性、传奇性。小说《死水微澜》“一女三男”的故事情节,符合大众闲暇对传奇故事的窥视欲。另一方面,中国电视剧必须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对大众文化伦理道德正统性的要求。任何影视剧都必须经过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的审查制度,而任何审查制度都具有时代性。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电视剧《渴望》中的好女人刘慧芳,才是观众的大爱。因此,在1989年电视剧版中的蔡大嫂,出现了富于意味的、更符合电视剧审美品格的改动。试想,80年代的导演如若完全忠实于原著的讲述,“蔡大嫂”这一形象未必能符合当时主流价值导向和大众心理期待。

电影与电视剧虽然都以画面和视听语言为基本元素,但是它们在审美品质上还是具有异质性的。与电视剧的普世伦理要求不同,电影作为一种受众相对较少的大众文化,“奇观化”是电影叙事的一种普遍意识和追求。如中国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的电影作品,无论是《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是《红高粱》,导演寄予女性形象的坚韧、压抑与反叛都追求一种奇观化的人物叙事。电影版《红高粱》“颠轿”一幕,构成了世界电影史上古老的东方想象的重要场景。回到中国第三代导演凌子风改编的《狂》,为何对原著中的“两处细节”进行保留,甚至突出渲染?不得不说,电影《狂》放弃了对悲情女主角的追求,而致力于挖掘人性深层空间的某种畸形的拜物化心理。电影中的蔡大嫂形象,从电视剧中的悲情女主角形象走向了电影中狂野的奇女子形象。

综上,讲述与时代的关系,正如法国著名理论家福柯所说的,“重要的是讲述历史的年代,而不是历史讲述的年代”。

四、改编的意义

唐贞元年间,元稹编撰了一个让后世家喻户晓、扼腕叹息的传奇故事《莺莺传》,刻画了一个几经动摇终于永决藩篱,大胆为爱献身却终被抛弃的闺秀崔莺莺形象;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把一篇不满3000字的传奇改为5万多字的讲唱文学作品,主题思想、人物形象、艺术结构、语言特色都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从悲到喜说“西厢”,把一个传述了几百年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演绎成了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杂剧。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西游记》,经历了无数的改编和演绎,周星驰版《大话西游》几乎完全颠覆了《西游记》原本的叙事,但由“孙悟空”形象改编出的“至尊宝”,已经成为一代影视文艺经典形象。经典作品总是不断被后世传述,小说《死水微澜》不断被“重述”,正是小说被经典化的过程。文学名著的改编,是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合谋。三个文本,三种声音,讲述中不一样的蔡大嫂正是这一艺术形象丰富内涵的表现。另外,大胆而有底线的改编,无异于一次全新的艺术创造,也可以产生出好的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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