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与电影的文学批评性
2017-11-15杨志云
杨志云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长期以来,文学与电影之间都存在着复杂而紧密的关联。按照艺术的一般分类原则,二者属于整个艺术系统当中平行的类别,拥有相同的地位。一般来说,物质媒介的差异是区分它们的根本标志——文学依赖文字符号,电影则依赖视觉符号。文学家的文字传记往往是对作家创作与个人经历、身世、性格、时代等影响文学的因素之间关系研究的产物,所以它本身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文学批评的特殊形态。文学家传记电影具有双重批评的形态,即批评的再批评,因为文人传记的电影改编是一种对文人传记进行取舍、增删、拼接等的图像建构活动,其本身也是一种批评活动。从批评的角度来讲,文学家传记与文学家传记电影的边界并不是截然两分的。《黄金时代》以传记的方式讲述了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的一生。本文通过对电影《黄金时代》这个特殊文本的分析,力图揭示文学家传记电影的“文学批评性”。
首先,《黄金时代》借助于音乐、图像、文字等丰富的电影语言和手段,形象生动地探讨和回答了萧红研究中的一些有争议的重要问题,比如,萧红与萧军、鲁迅、丁玲等文学家的关系问题。这些正是文学研究中作家研究的重要方面,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以电影的方式展开的作家论。
萧红与萧军的情感纠葛是《黄金时代》贯穿始终、最为重要的人物关系,也是电影最大的看点。电影主要探讨和回答了二萧情感聚合与裂变当中的若干问题。
萧红与萧军的相遇完全出于偶然。有孕在身的萧红被未婚夫抛弃,困居于旅馆,有被房东卖掉抵债的危险。萧军试图搭救萧红,因为欣赏萧红的才华,二人相爱。二萧分手是电影当中的高潮部分。他们分手的原因比较复杂,电影通过三个场景解释了个中原委:
第一,在临汾的窑洞。二萧在去留问题上产生分歧,萧军想留下来打游击,萧红决定随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去延安,二萧进行了激烈的交锋。
第二,在胡风家里。
胡风:你怎么没去延安?
萧红:我想好好写作。我一向愿意做一名无党派人士,对于政治很外行。①
第三,在武汉,和端木的婚礼上,萧红对来宾说:
我对端木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②
根据这三个场景及人物的言语,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导演的叙述意图:一方面,萧军渴望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而不是仅仅当一名作家;另一方面,萧红对政治很外行,对婚姻没有过多期望,不过是想享有普通夫妻过普通生活的权利。二人人生观和价值观如此不同才是他们分手的根本原因。
萧红与鲁迅的关系也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的问题。萧红和鲁迅的关系其实也是我们理解研究萧红与左翼作家联盟关系和萧红政治态度的入口。电影主要使用了两个对话场景来展现二人的关系。第一个场景在内山书店,二萧与鲁迅首次见面,作为左联盟主的鲁迅提出了自己对于某些左翼作家的质疑:
我觉得文人的性质颇不好的,因为他们知识思想都较为复杂,时而又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位置,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③
左联某些作家性格摇摆不定,喜欢造谣生事,甚至卖友求荣,鲁迅对此深恶痛绝。作为鲁迅学生的萧红,老师对当时主流文坛某些文人的不满,肯定会影响其对于左联的态度——在鲁迅的劝说下,萧红始终没有加入左联。
另外还有一个场景——萧红与鲁迅单独在家聊天儿,鲁迅说:
我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是为了我的敌人。④
苟活是为了虚妄的战斗!鲁迅将萧红看作是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亲密朋友,向她言说人生的绝望,二人亦师亦友。萧红登上中国文坛,与鲁迅的大力提携干系巨大。鲁迅对于现实政治的不满,甚至绝望的态度,无疑和萧红刻意远离政治斗争的旋涡,积极投身充满个体意识的创作有着直接的联系。
萧红与丁玲的关系也是我们研究萧红与现实关系的一个重要切入点。通过丁玲这个著名的左翼女作家的视角,我们看到了更加真实的萧红。电影中大段引用了丁玲《风雨中忆萧红》中评价萧红的文字。文章称萧红的性格是自然而率真的,同时又是稚嫩而软弱的。二人虽然同样被归于左翼作家群体,但在政治理想、人生观念上差异巨大,这却并不影响她们互相欣赏。电影对二人关系的展现,其目的主要在于揭示萧红与当下政治的关系。作家与现实的关系是文学批评中的常见话题。萧红对左联既向往又疏离,在电影中,则更侧重强调后者。萧红终于没有像丁玲那样投入革命圣地延安的怀抱,而且与丁玲分别后也很少书信往来。她选择了一种不同于一般左翼作家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人生,成为那个时代一位十分特别的女性作家。
《黄金时代》的文学批评性的第二个表现是电影对文学创作与作家个人经历之间关系的探讨。电影有选择地将萧红个人经历与她的几部作品的创作联系起来。例如,萧红第一次怀孕生子并将孩子送人的经历在小说《弃儿》中有些零星的描写;在《商市街》中,她对与萧军相濡以沫的贫困生活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描写等。在萧红的诸多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生活的痕迹存在。这些文字表达都成为传记和电影还原萧红生活的重要依据。电影中,导演主要将萧红的代表作《呼兰河传》与萧红的身世联结起来。导演毫不怜惜使用镜头,在电影的尾声,出现了萧红的大段独白: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了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⑤
这些动人的文字是《呼兰河传》中多处极富文学色彩的文字拼接的产物。萧红的《呼兰河传》是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这一点早已为学界所普遍接受。电影中关于萧红的童年生活的追述,也主要来自这部小说。故乡、童年、祖父都是萧红心灵深处至死不忘的、充满温情与伤感的记忆。从文学批评的角度讲,这可以被看作是在古代传统“知人论世”⑥的文学批评范式在当代的具体应用。
从电影叙述话语的角度来看,作为文学批评者的公开的叙述者的介入,增加了电影的文学批评性。这部电影从整体上模仿新闻采访的方式来呈现叙事,并运用大量戏剧性的、充满评论的对话、独白来对事件进行解释、判断。采访者,即受述者⑦——始终隐藏,没有出现,但是观众很清楚,导演就是受述者;甚至,观众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受述者就是他们自己,这也许正是导演为了缩小电影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所采取的一种叙事策略。在某些时候,电影中的角色突然从表演的间隙打断了叙述的连续性,直接面对镜头,通过戏剧性独白向导演或者观众讲述故事或者发表评论。
电影中公开的叙述者除了张秀柯、许广平、周鲸文等人物之外——这些人物大都很少发表对于萧红的作品的评论,主要都是一些从事文学批评活动的理论家、编辑、诗人、作家,如胡风、舒群、聂绀弩等。其中以夫妻二人共同出镜,直接面对受述者的有两组:一对是罗烽、白朗夫妇,另一对是胡风、梅志夫妇。他们在电影中主要承担了连接故事线索、叙述事件过程、解释事件前因后果的作用。在这类叙述中,也很少直接评论作家的作品。在另一类叙述中,评论家个人直接发表自己的文学观点。对于萧红的评价(包括作品的评价)主要是通过对话或戏剧性独白来呈现的。
就对话而言,有两段对话本身就是文学批评。如胡风对萧军讲的一段话:
萧红在创作才能上可比你高,她写的人物都是从生活当中提炼出来的,活生生的,不管是喜是悲,都能使我们产生共鸣,好像我们都很熟悉似的样。而你可能写得比她深刻,但常常没有她的动人。你是以用功和刻苦达到艺术的高度,而她可是凭个人感受和天才在创作!⑧
胡风作为专业的文艺评论家,他认为萧红的创作成就高于萧军,原因在于萧红的文学天赋高于萧军。文学天赋之难能可贵,在于它不能够完全靠后天的努力来弥补。在文学批评中,这属于文学创作论。
另一段,是端木与萧红的对话:
端木:萧军说你的作品没有气魄,其实你的《生死场》写得就很豪迈,比他的《八月的乡村》成就高。你的作品比他更接近文学的本质,你比他有文学天赋。
萧红:他们说我的小说不行,无过是我没按照他们认为的写法写。我不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小说。⑨
这段对话也是在比较二萧文学创作的高下,继续强调萧红的才气、作品风格和萧红独特的小说创作观念,这也属于文学创作论。
当然,电影两次使用对话场景的用意并不在于文学批评本身,而是通过比较二萧的不同,为他们的分手找到合理的解释。
关于萧红作品《呼兰河传》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电影在结束的部分,通过戏剧性独白的方式,由三个作家分别予以表述:
罗烽:《呼兰河传》不合当时抗战民众的要求。
蒋锡金:《呼兰河传》像一朵掩埋在历史深处的不死的花朵……
舒群:正是因为她这种逆向性自主选择,注定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⑩
这三段关于萧红作品影响与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评论,力图说明萧红既适应了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革命潮流,又难能可贵地保持了独立的自我,创造出可以给自己带来不灭影响力的作品,这是萧红成为中国著名女作家并为后人不断诠释的根本原因。这些评论属于文学接受批评。
从以上三个方面,我们看到电影《黄金时代》充满了文学批评性,甚至整部电影可以看作是对萧红之文学研究的(文学批评)的一种图像演示。文学批评因为电影画面的直观性而变得生动,但是文学批评的思辨说理的性质,令其叙事性遭到极大削弱,人物形象由此变得干瘪,故事也缺乏吸引力。这是文学批评的幸事,它使得文学研究的成果得以用电影视听图像的方式展示出来,为大众所认知;同时也是电影的不幸,因对史实的尊重而拘泥于历史记录,使它难以摆脱历史人物传记“真实性”的局限。电影主要是一种大众文化,它以取悦观众从而实现商业利益为鹄的。传记电影的故事性是其观赏性的保证。但是作为文艺片的传记电影,尤其是著名文学家传记电影,文学家的生平、事迹大都斑斑有据,且为人所熟知,所以电影很难凌空蹈虚,讲出动人的好故事。电影的“文学批评性”明显具有精英文化的特征。徘徊在大众和精英之间的《黄金时代》,面对萧红比较缺乏故事性的人生,为了照顾商业利益,其着力点放在了萧红与诸多男性绯闻的表现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萧红在弥留之际,回顾自己的情感历程,对她的临终守护者骆宾基说过这样的话:
我在想,我写的那些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会永远流传……
不幸的是,萧红所预言的结局,在电影中再次变成了现实。
注释:
⑥ [汉]赵歧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页。《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以尚友也。”它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一种基本的批评范式。
⑦ [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页。该词由杰拉德·普林斯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