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英美电影中的军旅文化
2017-11-15张树光
张树光
(赤峰学院,内蒙古 赤峰 024000)
军旅题材所展现的主旨,在英美影片中不断地以或隐或现的原型母题出现,这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抽象的美学命题,而是如杰姆逊所说的“文化深度模式”话语场域,其与现实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大众心理结构有着复杂的对话关系。起初,军旅文化主题的发展、派生仅仅依赖于西方本土文化,后不断地加以模式变形,构建起一套世界性成规化的叙事和影像体系。其结构模式着重展现恶的毁灭、暴力的宣泄、正义的胜利,夹杂乐观而感伤的情绪和超越现实的宗教情怀,成为民族集体无意识和心理积淀的外化与再现。从其内部生发谱系考察,当英美世界还只是处在摄影机和转动架刚刚研发的阶段,军旅文化题材便成为其重点关注对象,诸如《战前和战后的后备兵》(1900)、《将军》(1926)、《铁骑》(1924)等早期影像产品。近几年的英美电影不再仅仅局限于军旅,而着重偏向于文化阐释的深度,如伦理叙事、现代性,对这个题材电影的探究,打开了了解英美电影结构系统乃至文化传统的一道隐微窗口。
一、传统伦理诉求背后的现代性“迷思”
英美军旅题材影片因其折射出的文化意义,形成了具有特定风格的类型片。它的诞生、发展、繁荣,与英美文化传统中的“英雄史诗”“骑士文学”“西部传说”等有着深刻的渊源与对应关系。基于文本模式的变形、替换,此类型片形成了以战争为主要叙事背景,以文明与野蛮、邪恶与正义、个体与国家等基本矛盾为主题范畴和文化形态的模式。在社会心理、价值架构、审美塑造上,其呈现为既有传统伦理的诉求表达,又贯穿着现代性的“迷思”叙述。
首先,战争主题的想象性表达包含着一套英美军旅文化的价值观机制。此类型片中,社会准则、道德伦理、国家忠诚与个人情感等,形成弥合社会通行的价值系统缺陷的一种伦理诉求,与官方的意识形态一起参与英美文化观念体系的建构,同时也为电影戏剧性冲突提供复杂而微妙的表现空间。英国电影《百战将军》(TheLifeandDeathofColonelBlimp,1943)就是此文化景观样本。影片里的怀恩肯迪将军,在对其戎马生涯的讲述中,充分展现英美系军旅文化叙事里惯见的崇高和人性力量。其中既有将军充满智慧和勇气的战场指挥,又有其与军官Theodor间感人的情谊,当然还有他和亨特小姐的生死爱恋。片中,一般社会中的职业区分准则,悄然让位于人物在非常态社会关系中所展现出来的情感张力,这既满足了大众在现实生活的抑制下深埋心底的宣泄诉求,又呼唤和想象着超越社会真正需要的情感和价值追求,成为深度参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的大众文化产品。可以说,这类军旅题材的电影,在或隐或现的层面上,都表现出其内在意识形态机制对观众的建构性询唤,明显带有英美文化伦理色彩的价值认同表征。
其次,现代性的反省与“迷思”。影片叙事策略往往都是通过缩影化表述来完成,其叙事不仅指涉现实中的社会生态,也将潜藏的隐喻关系透过内构化处理得到反讽式表露。当前,军旅电影不再停留在过往题材电影的正义必胜、国家至上、荣誉大于生命等简单的价值认同上,而是展现出现代性的反思。科波拉执导的《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Now,1979)将隐含的社会情境放置在越战期间柬埔寨一系列具象化的视觉图谱之中:蒿草丛生的原野、饿殍遍地的难民、血肉横飞的士兵尸体、空旷而寂寥的所谓战场,这一荒蛮地带隐喻任意放逐的无序的现代荒原,战场成了现代法庭的审判大厅,场上的军旅人员参与构成了一副传神的现代众生相。而正与邪二元对立的思想观念、国家荣誉与人道主义的分裂、文明与野蛮的模糊等问题,都得到了视觉化的阐释和表达。影片中,当库尔兹上校叛变的消息传到美国,留居战场的士兵是本能的恐惧,只有维尔德上尉在忧心忡忡地试图抵御自以为即将面对的邪恶。可他真正踏上荒凉的河岸一角面对库尔兹上校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鲜明地投射到了自己身上,让这位昔日壮志满怀,象征着秩序建立者、维护者的军官黯然神伤,他同样转变为孤独的离索者。影片里所透露出的现代军旅世界,不再只是集中于正义战胜邪恶的一元化陈述,而是转化为自我拯救和自我扬弃的历程,以及对现存社会秩序、价值理念与“理性”质疑的现代性叙事,当然还有“上帝死了”之后人们面对荒诞境遇无所适从的现代性焦虑。
二、话语权的争夺
英美文化传统向来注重从理性主体层面培植人性的完善和自觉,强调勇敢、忠诚、纪律,人道主义、个人自由、国家至上等基本品格,并将其构建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使之成为大众化的生命价值观。在此集体无意识观念的影响下,军旅题材电影很自然地成为其意识形态施展的主战场,权力话语和电影制作者的自觉实践成为宏大叙事的一个重要介体,明显透露出承载中介价值的存在信息。
一方面,军旅题材电影始终闪现着权力话语的影响。尽管在英美电影里,但凡涉及军旅文化书写时总不忘灌输其意识形态价值理念,注重在军人群像的审美表现上传达出一种缘于伟大牺牲和无私奉献的崇高美,擅长在一些充满人道主义叙事的感人细节中托起其价值表现意图,从而激发民众强烈而纯净的审美情感和爱国情怀。但实际上,叙事总是无法全面覆盖的,故而在对军旅文化的遮蔽性讲述中,依然无法掩藏其中权力之杖左右个体命运的现实。说到底,军旅的生活世界是一个权力话语格外盛行的角落,个体的命运乃至精神实体都被灌输完全服从国家、集体、队伍的安排,代表集体主义话语的组织机器处处展露出“利维坦式”的真实面貌。电影《丛林雇佣兵》(CobraMisson,1989)就隐现出这样的军旅图景。在影片的一开头,就出现了残酷的淘汰式训练,对格斗、射击场面及教官语言侮辱等场面的特写,意在凸显这是一个没有个人选择自由的空间。军官们穿着象征阶层界限标志的制服,趾高气扬,而受压迫的士兵们严肃的面部表情,不断地印证着这一情绪表达:为了远离闭塞、强权笼罩的军旅生活,始终不懈地做出各种军队体制内的努力和抗争,尽管抗争过程令人潸然泪下,但在权威压迫面前,士兵们总要付出悲怆性的代价。在这些影片中,军旅世界成为权力王国的符码,权力话语透过军队无可争辩的层级制形式束缚和压制着个人,个体身份在组织机器的巨大阴影下无可遁形。
另一方面,与权力话语压制叙事对应的,是生命救赎审美情感的无处不在,军旅电影以此构建军旅文化的超越性色彩。英美电影中一个惯见的模式是军旅文化的展现一般不会只停留在剧情的写实性营造中,或者对各种军旅现象单纯地描绘,而是会把军旅叙事上升到本体论的意义层面,思考其终极意义。这也是英美电影军旅题材最显著的叙事特征。在大卫·阿耶执导的名作《狂怒》(Fury,2014)里,刻意营造肮脏、虚幻、荒蛮、压抑的军旅环境,结尾处唐·柯利尔和劫后余生的兄弟带着心灵的创伤准备逃离那个死亡萦绕的军旅世界,导演却出乎意料地让他们逐渐走向生命毁灭的残酷结局。柯利尔在荒原中,面对天地,悲怆而绝望地质询,其所凸显的战争、死亡、生命不再只是银幕上的假设性的“存在主义”,而是内化为集体性的生存体验和价值思考,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转而为人类普遍性命题的探寻叙事,成为一种超越救赎的话语实践。
三、国家形象的重塑
“史诗”性的内容和场景需要宏大的形式。面对军旅、战争这些人类世界最集中、最残酷的灾难叙事,一般性、单一化的表现形式往往显得单薄浅陋或力不从心。英美国家对这个题材的驾驭能力,所具备的经验及创造性展示,与世界其他文化族群影像生产相比,是遥遥领先的。尤其是重建文化背后的心理动机,值得深入挖掘。电影史家兰斯·莫罗认为,从国民意识形态的角度做“考古追究”,源自20世纪后半叶之后的英美的各种战争经历,一元化的霸权地位受到挑战,且随着苏联的解体,他们失去了用来衡量自身品性的道德对立面,使得西方国民无法继续“享受”长期以来的体面姿态和优越感。因此,英美国家只能借助对军旅及其依附的文化形态不断地反思,篡改民众的记忆,继而才能重新定义“自我形象和国家典型”。
第一,军旅题材影片暗含着英美国家价值观的“政治化”暗示。在这些题材影片里,观者总能看到主角无论时空、财富、地位和处境如何变化,却始终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观。而在影片的结尾,我们也惯常地看到,战争中最终的幸存者必是自觉维护英美式主流道德、价值观之人,他们忠诚、乐观、勇敢、重视家庭价值。这些电影表面上呈述的是一个军旅文化面向,而实际上是传达一种带有强烈印记的英美传统价值观具有永恒性和普世性的暗示与实践。《拯救大兵瑞恩》(SavingPrivateRyan,1998)是其中通过军旅文化主题渗透英美价值观书写的经典样本。影片在开场就书写了战场的残酷,溅满了水珠与殷红鲜血的镜头,登陆士兵的痛楚和无畏牺牲,以及士兵尖叫或搜找断肢的地狱般的景象。而充溢整个银幕的美国国旗,则为影片打上了英雄主义和美国必胜的印记。而片中瑞恩的兄弟、母亲听到噩耗后瘫倒在地的悲情场景,国防部工作人员兢兢业业在角落打印出阵亡通知书的严肃画面,一位美国老人和家人默默走过令人肃然起敬的诺曼底阵亡者公墓的场面,又使得影片摆脱单纯的现实主义和军旅文化展示,而是沐浴着与英美价值观有关的、崇高的爱国主义的光辉。
第二,军旅题材影片肩负着英美国家形象重塑的重任。这是一个从电影艺术到现实现象的转化过程,旨在通过直观影像对战争文化的阐释和美化,引发情感价值上的共鸣,并将此理念形象化,成为构建自我民族道德主体想象的“表述中继站”(discursive relay station)。《阿甘正传》(ForrestGump,1994)里,对美国军旅文化的社会性表述,就明显地传达出这样的意图。影片将越战历史做了技术性修改,与其说是正面表现战争场景,不如说是通过美国军队里士兵的情感生活、精神风貌、价值体现,来灌输一种传统的普世文化体系和美德。影片中透过闪回行进的插曲性陈述,都由此观念意图所主导,组合创造出了一个个可爱可敬的美国大兵和可供重新利用的形象化叙事。如片中反复播放的反战歌曲《幻想》,约翰·列侬原本赋予这首歌的是描绘物质主义、民族主义和宗教情怀,表达对和平的渴望,但在军旅生活中,却使之完全成为美国主义的宣言;丹中校在枪林弹雨中的勇敢、忠诚和对士兵的爱护,是对国家至上与个人价值同等重要的国家意识的书写;阿甘与丹中校谈话言辞中所流露的明显是对美国军人“所有的好品质”、美国消费主义和基督教信仰的热爱,影片借助阿甘之口完成了从军旅革命到美国道德主体颂扬的过程。由此,军旅题材电影成为英美世界改造视觉记忆、历史神话、凝聚国家信仰和价值观念新的场所。
综上,英美电影中的军旅文化叙事背后,有着深厚的社会心理基础。这些影片的叙事结构和审美特征,既有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渗透,也有着超越英雄主义、爱国精神灌输层面的个人化、日常化体验,以及对生命的思考的深沉意旨。英美电影对军旅文化的展示,对我国电影人的创作无疑是一种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