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弦半月

1

我坐在前往F镇的公车上，看着车窗外陌生的风景。

公路旁种满了树，树影重重，遮蔽了日光，车厢里滑过斑斓的影。

随着公车驶向终点站F镇，车里的人越来越少，我坐在空旷的车厢里，穿梭在掠过的光影中，想起此行的原因，只觉抑郁，父母吵吵闹闹要离婚，怕我受影响，而将我送到久未回去过的老家F镇。

有些影响终归避免不了，即使回到F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公车稳稳地停下，F镇到了，我从座位上起身，车门打开的一瞬，阳光倾泻进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麦田，豁然开朗。许久未见的表姨站在不远处的站牌旁向下车的人里窥望，看到我，她和蔼地向我走来，轻拍我的背，让我和她回家。

“你还记得原本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男孩吗？你原来总跟他抢东西吃。”走在路上，表姨和我闲散地聊天。

我有些窘，没想到表姨还记得我当年的熊孩子样，“呃……你是说齐北？”

“对，就是他，他就在你明天要转去的学校读书。”

我有些期待，不知道记忆中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上学的第一天我去早了，其他人还没有来，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石梯上晒太阳。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我转过头，阳光有点晃眼，眼前的女孩站在阳光下，散开的头发被风吹乱，她神色飞扬，面带笑意。

我“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看起来我们是同年级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她用跃动的目光看着我。

“我是刚转来的转校生，我叫田小苗，你可以叫我阿喵。”我道。

“你好，我叫木木子。”木木子弯了眉眼，展开一个阳光般耀眼的笑容。

我闷坐在那里，不想动弹，木木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来拉我。

“跟我来！”

我跟在木木子后面，一头雾水。木木子拉着我跑到学校后面，那里很偏僻，有两棵杏子树，木木子手脚敏捷地爬上去，从树上摘下几颗杏子扔给我，“尝尝看。”

我看木木子已经拿起杏子吃了起来，便也拿起一颗咬了一口，好酸！

我酸得眯起眼睛，看到木木子身后不远处的树梢上居然有个鸟窝，我让木木子往后看，木木子看到后也很惊奇。她俯下身来，向我伸出手要拉我上去。我拉着她的手，踩着树干攀了上去，我坐在木木子的旁边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鸟窝里有几只毛茸茸的雏鸟探出头朝外面窥望。

我和木木子觉得它们着实可爱，便一直坐在树干上，偶尔吃几颗酸酸的杏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鸟们。

2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学校里师生逐漸多了起来。

我去老师的办公室报到，在那里见到了齐北。

他长高了，一头细软的黑发利落地修整到耳畔，眉眼长开了，却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痕迹。他工工整整地站在办公桌旁收拾着手边的课本。齐北是学习委员，老师让他带我去教务处领书。

从办公室出来，我和齐北走在去教务处的楼道里，我向他打招呼：“你是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齐北吧，你还记得我吗？”

齐北没有看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一直住在这个镇上吗？”

“嗯。”齐北依旧面无表情。

我有些不快，齐北小时候软软萌萌的，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块铁板。

以前我们两家距离很近，相互间也常来往，从记事起我们俩就在一起玩闹，在人前齐北总是拉着他妈妈的衣角躲在身后。大人们常拿好吃的东西给我们，我吃完了就盯上他手里的和他争抢。

记得从F镇搬走的前一天，我还在和齐北抢一块桂花饼，最终我抢赢了，齐北在一旁委屈地看着我，那一整天他都没跟我说话。直到我和父母要离开的时候，齐北突然跑到我面前眼泪汪汪地说：“阿喵，不要走啊！”

看来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慢慢适应着新的环境，一有空就去找木木子玩，一切似乎还算顺利，只是偶尔会出点差错。

音乐老师让我帮她去拿放在音乐教室里的教具，当我走到操场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音乐教室在哪。脚上的鞋一直磨脚，我弯下身去弄鞋子。齐北正好经过，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很不雅观，他故意干咳了几声。我不满地抬头瞪他，他伸出一根手指朝我身后指了指，我转头一看背上粘了一张糖纸，是我之前在家里吃的糖，不知怎的糖纸贴在了背上。莫名丢脸，我努力扭着胳膊想要将它摘下来。

齐北一边看着我，一边往前走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到了面前的栏杆上。

“噗——哈哈哈！”我没心没肺地大笑。

齐北懊恼地看着我，咧了咧嘴，忍不住笑了。

我走过去问齐北音乐教室在哪。

“之前的几节音乐课你不是去过吗？”齐北茫然地问。

“我忘了……”

齐北一脸被我打败的表情，“我带你去吧。”

我和齐北的对话逐渐增多，我问齐北他的性格怎么变得这么冷淡，齐北先是诧异，随后不好意思地将脸别过去，“很久没见了，我只是一直在想要说些什么。”

原来齐北的性格一直没变。

3

假期里，我和木木子骑着单车去郊游，清风悠然，浮云浅淡，大片的青草地吐露草木芬芳，青草间有一座玻璃花房。木木子指着花房里一个行走在花草中的人影，直爽地对我说：“ 我喜欢那个人。”

我看木木子笑得一脸明媚，便问：“你向他告白了吗？”

木木子为难地撇开眼神，“没有，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我想起之前齐北说过明天要帮开花店的姑姑来这里的花房搬几盆花过去，就向木木子提了一句，木木子听了一脸兴奋，眼中闪烁着光彩，“阿喵，我们去找齐北！”

我被木木子半拖着找到齐北，木木子求齐北明天带我们俩一起去花房帮忙。齐北被缠得脱不了身，没办法只好答应。我问木木子为什么要我跟着去，木木子握紧我的手，“……我一个人会紧张。”endprint

我傻眼，一向风风火火的木木子何时变成这样了？

第二天午后，阳光明媚，我在齐北家等木木子，木木子有点慢，我和齐北等得无聊，齐北拿出作业来做，我在一旁玩早已过气的PSP，经典的游戏真是让人怀念。

齐北写好作业，看我正对着PSP 着急。终于，我放弃了，把PSP丢在一边，叹息一声：“我输了——这一关我总玩不过去。”

“不就是个游戏吗？有什么难的？”齐北一副不值一提的态度。

我挑眼看他，“哦？是吗？那你来玩玩看，看能不能轻松过关！”

我把PSP丢给齐北，齐北一边胸有成竹地开始游戏，一边搭配着解说：“灵活的反应配合手指的速度，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我在一旁看着，见他从神情自若变成眉头紧蹙再到埋首苦战，手指一通乱按，最后还是没能逃脱战败的命运。

齐北死不认输，咬紧牙关全神贯注继续游戏，一副打算死磕到底的架势。

木木子终于来了，她穿了一身合体的浅蓝色短摆连衣裙，脚上搭配着一双蕾丝镶边高跟鞋，平时凌乱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垂在耳后，通身美好的少女气息。

木木子穿不惯高跟鞋，走起路来像鸭子，我扶着她，她告诉我她穿着高跟鞋一路走来双脚几乎阵亡。我知道木木子嫌麻烦只穿闲散宽松的衣服，鲜少穿成今天这样，不由偷偷在心中感叹：爱真是伟大！

我们三人坐上运送货物的卡车，一路上，我悠闲地看着窗外风景，木木子神采奕奕，齐北认真苦战PSP。

到达花房后，我扶着木木子从卡车里下来，齐北暂时放下了PSP。

花房里花卉繁多，鲜艳绚烂的色彩热烈绽放，阳光透过四周的玻璃轻浮在花草上，空气里满溢着馥郁芳香。花房的主人是一个大我们五六岁的青年，名叫楚昭明，有着干净的气质和温和的笑容。他上前来接待我们，在看到木木子的时候目光停滞了一下，然后朝木木子微笑道：“你好，时常看到你，你很喜欢花吗？”

木木子攥着我的手，捏得我手疼，她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是……以前养过杜鹃花……不过养死了……”

“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待会儿我可以教你一些养花的技巧，很容易的。”楚昭明道。

木木子很高兴，而我的手已经麻木了。

挑选花卉的时候，我把齐北拖到一边，让木木子和楚昭明一起挑选马蹄莲。

我和齐北在另一边挑选花朵，我朝木木子看了一眼，看到她放下一盆花站起身，正欲向前走，结果没站稳，脚下一崴，整个人朝前倒去，楚昭明正搬着盆花站在她面前，木木子刚好扑往他身上，她慌乱中双手抓住楚昭明的衣服以保持平衡，只听“啪”的一声，纽扣纷飞，楚昭明的衬衣被扯开，露出大半个胸膛。

楚昭明手上还抱着那盆花，我和齐北呆在一边张大了嘴，木木子抓着楚昭明的衣服呆愣了几秒，随后飞快地收回手，脸红得像要煮熟了，拼命道歉。楚昭明和善地叫木木子不用介意，木木子趁着楚昭明去换衣服的空当抓着我迅速溜了。

4

当天晚上，据说会有流星雨，我心血来潮跑到木木子家叫木木子陪我一起去看。木木子懒懒地垂着脑袋，神色郁闷，看来她还没有对下午的事释怀。我拉着她跑到空间开阔的草坪上等着流星滑落。

当听到木木子第二十次叹气后，我狠狠朝木木子的背拍下一掌，一时下手太重，木木子大概被我拍出内伤了。

果然，木木子用几欲喷火的眼神幽怨地看着我，我笑嘻嘻地对她说：“不用担心，向流星许愿的话不管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木木子的烦恼也会消失。”

木木子神情渐暖，然后又阴笑一下道：“其实你只是想借故打我一掌吧。”

“真是……被看穿了。”我滴汗。

流星降临的时间很晚，我和木木子躺在草地上吹着风，都快靠在一起睡着了，才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光点闪过，紧接着又有几条闪亮的光尾巴在天幕中划过。我和木木子马上合掌许愿，我在心中默念：希望木木子没有烦恼，快乐起来。

我转过头看到木木子许好愿望，我问木木子许了什么愿，她爽快地说：“我希望阿喵肚子上的赘肉能顺利减掉。”

嗯……什么？在这么美丽的星空下说出这种话的人真是我的朋友木木子？我再次挥起我的“熊爪”使尽全身力气朝木木子的背拍下去，木木子闷哼一声，我想这次她已经内功全失了。

“讨厌啦，木木子，人家身上哪来的赘肉！”我拉长了声调。

木木子被我打得俯下身子龇牙咧嘴，“前几天不是你自己说长胖了吗？”

“那只是浮肿而已。”我扶起木木子。

“喂，痛死了！我可是为你浪费了一颗星星，你居然打得我肝脏都要裂了。”

“大不了我赔你一颗咯。”

“怎么赔？”木木子向我翻白眼。

“喏，满天都是，让一颗给你。”

“冷笑話不好笑。”

我和木木子看流星看到很晚，第二天上学差点迟到，木木子来不及整理，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骑上单车载着我往学校的路上狂奔。路过齐北家门前，齐北突然骑着单车冲了出来——他也迟到了！

我坐在单车后座上问距离不远的齐北怎么也迟了？齐北脸一阴道：“玩你那游戏玩的！”我这才想起昨天把PSP留在齐北那了。

两架单车飞快往前奔驰，转过一个街角，居然正好看到楚昭明拎着一包食品从街边迎面走来，他也恰好看到在狂奔道路上风中凌乱的我们。眼前的木木子身形一僵，肩膀微微颤抖，她一定很懊恼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遇到楚昭明。

我伸手抚平木木子头上翘起的头发，安慰道：“没事没事，不管木木子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最漂亮的。”木木子的背又是一抖，我看到她裸露出来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险，我们在上课铃响起前一秒冲进了教室，总算没迟到。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途经齐北姑姑家的花店，没想到楚昭明从花店走出来，他看到我向我问好，顺手掏出一小袋花种递给我让我交给木木子。endprint

“上次想要给她那盆杜鹃让她带回家养的，但是她跑掉了。我手边刚好有这些花种，麻烦你替我带给她。”

我接过花种，心想木木子一定会很高兴。

我把花种交给木木子的时候，木木子呆了几秒，接着脸上浮现出的温柔神情让我很想抱住她啃一口。木木子把花种好好地种下，然后又满脸兴奋地想要学别人的样子叠一罐纸星星作为回礼送给楚昭明，但是木木子笨手笨脚不会叠，我教了她几次，她还是叠得乱七八糟，积极性被打击得荡然无存。

5

时光像杯中的水一样安然流转，平淡中凝聚着细小的温暖，一切似乎理所当然，又在悄无声息间改变着某些东西。

我趴在木桌上打瞌睡，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着温水，蒸腾着热气。

电话铃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我起身去拿话筒，无意碰倒了玻璃杯，我及时扶住，几滴水珠泼洒了出来。

妈妈打来了电话，她说和爸爸终于和好了，过几天就会接我回去。

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我本以为至少会有足够的时间教会木木子叠星星，和齐北研究出游戏过关的方法，没想到會这么快就要离开。

离开的前一晚，我忽然好想吃小时候吃过的F镇特有的桂花饼，我打电话给齐北，电话里传来齐北困倦的声音，我问齐北：“以前做桂花饼的店还在么？”

齐北哑然了一会儿，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已经很晚了，你想去哪里买？而且现在做桂花饼的店已经很少了。”齐北带着惺忪睡意道。

我想了想，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出发，的确没有时间去买桂花饼。于是我不再打扰齐北睡觉挂了电话。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我已经整理好行李和昨天来接我的妈妈站在车站前，齐北和木木子也来送我，齐北丢给我一袋热乎乎的东西，我打开一看是桂花饼。想起小时候总抢齐北的东西吃，我满怀愧疚地对齐北说：“对不起，以前我不该抢你的桂花饼吃。”

齐北摆摆手，“现在别提那个！”

木木子送给我一束饯行的花，是她从楚昭明那里拿的。我从包里拿出一罐亲手叠的五颜六色的星星给木木子，“你不是说我浪费了你一颗星星吗？现在我赔你一罐子。”

木木子笑道：“只要你不是我刚遇见你时的那种表情，那颗星星就没有浪费，你知道那时你的脸色有多难看吗？”

我莞尔，心中会意，木木子向流星许了和我差不多的愿望。

我把PSP留给了齐北，和妈妈坐上了回程的车，车子缓缓开动，齐北的声音传过来：“阿喵，记得要保持联络！”

我回头看去，齐北的样子和小时候重叠了。我微笑着向齐北和木木子挥手告别。

身后的景物越来越远，妈妈说今天爸爸会在家亲手做好午餐等我们回来。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斜斜照了进来，满身暖意。endprint